蘇州,無需顏色

作者: 普蘭

導讀蘇州、無需顏色 油綠色的芭焦葉上游走著頑皮的雨珠老屋檐下的紅燈籠泛暖光 鵝卵石做的鋪地濕漉漉的圓潤 我邊洗臉,邊從木窗子裡探頭去瞧,偏於老宅一隅的這個角落令人心生歡喜。 一枝虯勁的紫藤,彎曲盤繞在一角,仿佛看盡百年滄桑。 心裡漫起古琴的低沉之音, 這樣的雨夜似乎本該在這裡消磨…… 高靈靈早已歪在了上鋪的床上,她正看書,見我推門進來驚喜的 ...

蘇州、無需顏色

油綠色的芭焦葉上游走著頑皮的雨珠老屋檐下的紅燈籠泛暖光

鵝卵石做的鋪地濕漉漉的圓潤

我邊洗臉,邊從木窗子裡探頭去瞧,偏於老宅一隅的這個角落令人心生歡喜。

一枝虯勁的紫藤,彎曲盤繞在一角,仿佛看盡百年滄桑。

心裡漫起古琴的低沉之音,

這樣的雨夜似乎本該在這裡消磨……

高靈靈早已歪在了上鋪的床上,她正看書,見我推門進來驚喜的叫喊。

我誇她怎麼這麼愛學習了,見那櫥裡散落著好多小桔子。

“我都吃飽了……”她開始撒嬌。

我倆戲稱這間屋子以前定是用作下人房的。木門較窄,有窗,頂高,但僅容兩張上下鋪和中間一個不大的儲物櫃。我倆各據一個上鋪,鑽在被窩裡閑聊。只消一伸手便能夠著對方。

在櫥頂上偶然發現本濟群法師的《昄依修學手冊》,便拿來翻閱。裡面插圖都是龍興寺的佛像彩繪,眼熟得很。靈靈說這書深奧,怎樣才算昄依呢。我想起我認識的一個人,他曾說自己昄依了三寶。前段日子問他,最近還在念佛麼,他道有時也去教堂,我說你怎麼全信,他答哪個保佑他發財他便信哪個,當下無語。

其實我對昄依也不是很清楚,只粗略地翻了一下,僅能說出發願需遵循的五戒,其中一條不飲酒讓我很慚愧,其余的我也不敢說自己都能做得到。剛剛生出的一點虔誠心登時被嚇退。

一夜無夢,醒來天仍落著細雨。

“小軒迥合曲欄斜,小庭長對四時花,春園游人宜帶雨……”

中堂紅色沙發,我陷在裡面,熱果珍,羊角面包,拉過暖色的靠墊抱在懷中,隨手翻著一旁架上的閑書。

空氣微涼,院裡栽種著竹子,石磨盤靜靜靠在木窗下。

雨聲沙沙,好像輕輕打在心裡……

我們所住的這間宅子,原屬龐氏庭園,現收回一部分用作青旅,名字仍沿用了先人龐慶麟的字--小雅。

有一年的夏天,我和阿龍,小飛曾隨走平江路,無意間發現這間旅舍,便進來遛達,記得有個住客曾坐在中堂太師椅上邊喝茶,邊閑閑地看陶淵明的詩集……

我們和這裡的北京老板聊天。他清瘦,平頭,人很隨和,穿一條肥大的褲子和一雙沙灘涼鞋,熱心地給我們指點附近的美味蘇式小吃和下午的昆曲、評彈演出時間。

木門外,深綠色的河水在夏天明亮的陽光下徐徐向前流淌……

那天我們在裡頭轉了一圈,庭園辟出的地方並不大,卻有一種典雅而悠悠然的氣息。

那就是生活吧,寧靜祥和淡泊,外界紛擾隔於門外,在這裡好像更容易與自己的內心對話。

我時常想起小雅。

現在我在這裡,心下很是滿足。

靈靈還未出現,隨她去吧。

在架上看到一本舊舊的影印書,很好奇,翻了幾頁卻放不下來,居然一口氣將之讀完。

雨中的空氣那樣涼,我只穿了件粗毛衣,卻也渾然不覺得寒意,完全陶醉在書中所描述的舊時蘇州生活中去了。

這本由吳克昌回憶並撰寫的《我的童年在蘇州》,講述了他小時候在老宅裡度過的時光。如一幅工筆畫,細膩的筆觸飽含著感情,看似平淡的日常生活,在時間的浩瀚長河中,日復一日地默默流淌過去了,但在老人心中留下的,足以讓他回味一生。

吳克昌的記性有多好呢,我感到不可思議。大宅裡的每個屋子、庭園的角角落落都被他清清楚楚地娓娓道來,連擺放的飾品都記得分毫不差,就連他的親戚家也如是,這使得他的家人也感到吃驚。他又是善於這樣描寫的,你不會感到枯燥乏味,卻如同被帶入了那個充滿了溫情的老宅,隨他一起歡喜憂傷。我想,那是童年的生活對他的影響太深厚了,那些滲透到他的生命中的部分,是無論如何割舍不去的,它們素樸的歌詠著人生的安穩。

而童年的記憶又影響著人的一生。

黃永玉先生寫小時候老家鳳凰時提到:“白天,大人曬菜干、晾衣服;過年殺豬,打粑粑;孩子們在這兒‘辦家家娘’,下‘打三棋’。晚上數星星,看月亮,捉螢火蟲。有時長板凳上睡著了,染一身露水才被拖進屋裡上床睡覺。孩子們在這裡享受一生中最甜蜜最心痛的回憶………回憶的甜蜜與深重痛苦都是無可彌補的……

靈靈跑來了,我去大廳裡燒水。有個老外在那裡做三明治,我們互問過好。

等水開的時候,回過身便能看見落地木窗外綠意盎然,竹葉交錯,雨仍未停。

我和靈靈花了一番時間把貼在庭院牆上,形如樹根的龐氏族譜搞清楚了,又看著老照片認出這是誰誰誰,兩人都有些感慨。

院子這裡有湖石,假山,種載著幾棵高大的枇杷樹,兩旁分別是些有著落地窗的房間,回廊上有古老的柱子。靈靈找來個鍵子,我們對踢著玩。

本來這趟來蘇州是應老芋的提議,但這廝何時猴子屁股能坐定呢,且在杭州的他來這邊也輾轉了些。靈靈會來是我萬萬沒想到的。她本來參加冷雨組織的騎行,據說是天氣不好,弄得當天只有冷雨一人出發。靈靈夜行蘇州來了,她連連說可千萬別讓冷雨知道我上這兒來啦。

昨晚說到此事,我說你們可真沒有信用。連本來要帶路的大叔都臨陣脫逃了。一會兒說天不好一會兒又說車子不適雨天騎行。我想起前幾日和他們幾個生日聚餐,小四川,我們熱愛的食堂。席間忽然提到騎行的事,大叔說你會修車麼,你會補胎麼?我茫然地搖頭。說實話我的騎車水平估計早已退化完了。他便開始叨叨出去要帶這樣啦,帶那樣啦,一大串的想嚇死我,絕對是個裝備派。最後我總結,在路上勾搭個會修車的男的不就完了麼。大叔暈倒。

鳥獸散前,因喝了點小酒,我在大叔那輛輪子小得跟馬戲團裡猴子騎的那車上試了一下,大叔看我搖搖欲墜,嚇得趕緊要來救他的愛車。我發現只有騎快了才會穩,邊笑邊得意地放聲喊:怎麼樣,老子就騎這車去西藏了哈?大叔和斜陽都哈哈大笑,切,西藏?!

快要離開小雅的時候,在門廳與老板娘聊了會兒天。

老板原來叫小海,他這會兒不在。他們夫婦二人都儒雅的很,提到吳克昌的那本書,老板娘也頗多感慨,說那時的人都博學強記著呢。她指給我看轎廳處一張合照,那是吳克昌夫婦來小雅時與他們合影留念的。看書時我總覺得是在寫小雅,老板娘說其實小雅是他的祖母家。書中寫的是吳廷琛故居,又喚池上草堂。

走出小雅的時候,雨卻止了。

剛才老板娘說如果人多的話,倒是可以租一張船,順河慢慢搖到博物館去……

我們便沿河朝前溜達。

昨抵蘇時天色已晚。

平江路,夜雨。

石橋邊路燈照著模糊車影,被雨打濕的光滑青石板,

雜貨鋪的男子正搬動門板打烊……

那仿佛是小時候在巷子裡曾見過的場景。

時近中午,本也不趕時間,肚中又有些餓了,便拐進朱鴻興吃面。

店堂裡人不少,大冬天,面食是最窩心而溫暖的美味。

我單位附近原有家朱鴻興的,是我中意的蘇式面館,舊紅木桌椅磨得發亮,總是人來人往。

點好面了就坐著,把單子交給服務員。圍著藍印花圍單的阿姨們,不一會兒就送來熱氣騰騰的面,碗邊夾著木夾子。

澆頭都是現炒的,淨素的很好吃,濃油赤醬的。另外爆蟮大排薰魚燜肉啦都是肥美而入味的,冬天還有酥爛的紅燒羊肉面應景。蘇式的面條講究寬湯,面條卻是極細的。我喜歡再添一塊素雞和一只醬蛋。素雞是紅燒的,軟軟的很下口。這樣一碗面吃得很是滿足。

可惜那家面館租金到期搬走了,後來就變成個無趣的銀行,附近再沒有這樣好的蘇式面館了。

高靈靈胃口不大,我倆吃喝一番便踱進蘇博。

這是我第一次來此。整個外觀平實。上博外觀取了“天圓地方”的含義,南博是“日月交輝”的遼式古建,而蘇博則是這個園林城市中的一景,和諧又獨具匠心。

在蘇州老城裡,隨處可見黑瓦白牆,沒有突兀的高樓,古城中的路燈、護欄、橋梁等細節均是仿古設計,在城市規劃方面,蘇州可謂用心。

我一直覺得博物館該是個茶杯,“它不會炫耀自己,但當你為它注入綠茶時,它就會顯現出雙方的美好來。”但蘇博讓我深深感到博物館本身也可以是一個完美的作品。它不與藝術品爭輝,本身是消隱的,但漫步其間,時常會為那些設計而發出會心的微笑。

走進蘇博,回身去看的時候,心中時常會有感動蕩漾開來。自動門做成了月洞門型。外頭正是老宅的白牆。

進門迎面落地玻璃外那如九曲般的長橋,遠處似小山般的起伏沙丘似園林一景,每個剛進門的人都會忍不住在這裡駐足細看。

還有一個展廳的落地窗如同一幅畫框,用了簾子,是那種類似於灰白麻的材質,看出去便同水墨畫般,亭台樓閣,緩緩而行的人、張開的油布傘……

展廳內深綠色竹子映在落地玻璃窗後,坐在前頭凳子上的人仿佛置身於林中。站在木格窗前的男子,獨自想著心事。……

“三生花草夢蘇州……”

那是每個中國人心中最寫意的生活吧。

時間的關系。我們只在蘇博驚鴻一瞥。我對地宮中的寶物很感興趣,蹭玻璃上瞅了好久,另外就是舊時文人的時件和賞玩的那些。

花鳥扇面、魚罐、鳥籠、蟈蟈籠、瓷器、白玉童子……,滋養著文人們的心靈。

“隨方置像,各有所宜,寧古無時,寧樸無巧,寧儉無俗”成為比讀書更重要的追求。

我最喜歡的一間屋子,是按古時侯讀書人的書齋來布置的。極簡,除了筆墨外只有一卷竹書,桌上並無他物。後面的屏風是幅山水畫。屋外是個不大的園子,載遍修竹,地上鋪滿了鵝卵石和黃沙。雨打落在竹葉上,斜舞在沙地上的時,那靜靜的聲音美妙極了……這樣一個書齋,仿佛是個濃縮了的園林,坐於其中,別無他求。

忠王府與博物館是相通的,它有個氣派的大門,我們懷著不舍離去。

現在想來,那天應該好好在博物館泡上大半天的……

這條道兩旁有很多粗壯的懸鈴木,冬日暖陽下我最喜歡走在這樣的路上。

靈靈在評彈和昆曲中選擇去聽昆曲。

“此曲只應蘇州有,除卻園林不動聽。”

記得上一次來聽也已很久了。下著雨,昆曲博物館更有味道了。

我喜歡“掃松”這出戲的名字,情節詼諧又引人深思。

昆曲的唱詞裡有很多古話不是很明白。

聽“牡丹亭”的時候,我和高靈靈都一致認為戲裡那個鬼機靈的丫環倒比那矜持的小姐要好看得多。

她伶俐又嬌嗔,舉手投足,一顰一笑都活潑潑的。

靈靈嘿嘿笑,回頭說我是那丫頭你就是那小姐。

聽罷出門,天色有些昏暗了。園裡樹木栽得好,我喜歡鋪地的五彩鵝卵石。有卸妝的男演員還在意猶未盡地拉嗓子,一時眷戀起了這裡。

我愛那些木窗裡垂著的竹簾,細細密密的,如同人的心思。

又去啞巴生煎。我總是惦記這一口。

店裡人極多,便坐於屋檐外邊小桌。還在下雨。

自己動手拿碗倒湯。不斷有食客走出來,滿足的長舒一口氣。

在上海我喜歡小楊生煎,離家不遠便有一家。跑步時常常以此為念想,便生出無窮動力。

我和靈靈都是個中老手,從不會發生掉在桌上或是讓裡面的湯汁弄到衣服上這樣的悲劇。

那薄薄的皮子,底是焦脆的。撒上蔥花和芝麻。一口輕咬下去,滿口鮮美滾燙的湯汁混著肉香。

生煎要剛出鍋時趁熱,搭配牛肉湯,雞鴨血湯或是小餛飩最好。

啞巴生煎的餡料為醬肉的,比較特別。

滿足的吃完,抹抹嘴。

吳克昌的那些文字讓我想起很多在上海的好日子。梅花糕啦,兩面黃啦,青團啦,菜肉餛飩啦……一旦和吃沾上邊,我便眼睛閃閃發亮。

在生活中能尋到樂子,知足多好。

如於丹所說:生命的基調應該樸素、溫暖而天真。

讀書、靜臥、曬日、小飲、種地、音樂、書畫、散步、平和淡泊、調養生息……

始終是我所喜歡的。

精神的充實、心靈的滿足才是人生的幸福。

生活應簡簡單單的。就如同這生煎或是一碗面,無需山珍海味,卻舒服自在。

那才是生活的本來滋味吧,回味余長。

----------------

資料:

吳廷琛

吳廷琛(1773—1844),字震南,號棣華。蘇州府元和縣(今蘇州)人。清代嘉慶狀元、雲南按察使。在任上清廉勤政。辭官後,吳廷琛家居近20年,應邀出任正誼書院掌院,一心撲在講經傳學,引導後進上。這段時間裡,還常與石韞玉、韓封等一批吳中耆舊觴詠往還。並醉心於社會公益事業:賑荒歉,濟貧困,修城垣,浚河道,倡修滄浪亭五百名賢祠,受到蘇州鄉親父老的敬重。道光二十四年(1 844)病逝於家中。

繼吳廷琛之後,在白塔西路這座老屋裡,還湧現了許多名人。吳廷琛兒子吳思樹,道光五年(1 825)進士,任廣東香山縣知事時,曾協助林則徐辦“夷務”。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率領練勇奮力抗擊,大敗英軍,立下赫赫戰功。吳廷琛孫子吳寶恕,同治七年(1 868)進士,授翰林院編修,後充廣東學政,“士林悅服”。孫子吳郁生,光緒三年(1 877)進士,曾任內閣學士、禮部尚書、軍機大臣。近代吳氏後裔,更是人才輩出。如吳曾善,抗戰期間擔任“七君子”一案中章乃器的辯護律師;吳仲華,中科院學部委員(即今中科院院士),是中國熱物理學的創建人。

龐宅

龐宅,該宅前身為陳氏行館。館主陳世倌,清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進士,封為文勒公,曾任文淵閣學士。清同治年間,龐慶麟購得陳氏行館後,修葺為龐氏庭園,龐慶麟字小雅。號屈廬,吳江震澤人,官至刑部主事、戶部主事。其後人龐國鈞、龐京周、龐元啟等名人均在龐宅生活過。龐京周曾任中國第一任紅十字會秘書長,創建中國第一家時疫醫院。龐元啟妻妹之子趙元任,為現代著名語言學家、清華大學四大國學導師之一。王力、呂叔湘等大師均是他的學生。

原來的龐宅,共分兩路五進。南面臨新橋河,由六扇大門出入。北面依柳枝河引水入宅,設置八字形河埠。前門迎客門進貨,舟楫入宅為龐宅獨有。宅內還有一座月牙池和兩口水井。一戶宅內同時擁有河、池、井三類水源,堪稱絕無僅有的“三水人家”。此外,宅內還有三處庭院。兩座精美的磚雕門樓,分別題額為“安斤自得”和“溫恭集木”。

明 王士性《廣志繹》:

“姑蘇人聰慧好古,亦善仿古法為之,書畫之臨摹,鼎彝之冶淬,能令真贗不辨。又善操海內上下進退之權,蘇人以為雅者,則四方隨而雅之,俗者,則隨而俗之,其賞識品第本精,故物莫能違。又如齋頭清玩、幾案、床榻,近皆以紫檀、花梨為尚,尚古樸不尚雕鏤,即物有雕鏤,亦皆商、周、秦、漢之式,海內僻遠皆效尤之,此亦嘉、隆、萬三朝為盛。至於寸竹片石摩弄成物,動輒千文百緡,如陸於匡之玉馬,小官之扇,趙良璧之鍛,得者競賽,鹹不論錢,幾成物妖,亦為俗蠹。 ”

-------------------

插圖:



(1、平江路,夜雨)



(2、靈靈在小雅)



(3、踢鍵子的她)



(4、蘇博)



(5、昆曲博物館)


精選遊記: 蘇州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