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翻三山過五一在成都和康定時就聽人告戒說，在整個藏區，理塘是比較亂的，他們都勸我們不要在理塘住宿。據說，在早些年，這裡有土匪出沒，經常搶劫路人。武警交通部隊出動了好多次都沒有把他們消滅。後來，他們想出了一個辦法，用密封車裝扮成民用車在前面引蛇出洞，後面隔段距離跟著部隊，結果就把他們給消滅了。從雅江到巴塘有340多公裡，我們決定早一些出發。
早上8時就起來了，把行李往車上一綁就繼續前行。
公路沿著雅礱江前行了一段，就折頭向西開始爬山。雅礱江河谷的風光還算過得去，只是山體上裸露的岩石太多，那些點綴其間的植物，讓人聯想到一個壯實男人胸膛上的胸毛。開始爬山時又是柏油路了，感覺到很冷。大家下車把衣服幾乎都穿上。我穿了三件毛衣，再在外面套上雨衣雨褲，本來瘦小的身體一下子臃腫了起來，胖呼呼地像一個棉球。陳光和是7件衣服都穿上了，還說手腳凍得不聽招呼。今天的天氣確實不太好，太陽時有時無的，山上的風也似乎比昨天大，呼啦啦地迎面吹來給人一種嚴冬的感覺。而就在這時，幾乎所有人的摩托車的“高山反應”也來了，發動機的功率明顯降低，你越是加油門，那車反而越加沒有勁。但我的雷力斯還算可以，七彎八拐的，超了他們好大一截。今天上的第一座山是剪子彎山，山口的海拔是4659米。翻越山口之後，公路就在高原台地上繞行，繞了好長一段路後，又開始爬卡子拉山，卡子拉山的山口是海拔4718米。在剪子彎山和卡子拉山之間，是廣闊的草原。路上基本上沒有看見村落，但卻看見數不清的牛羊在草地上吭草。在這裡，我之所以用“吭”這個字，是因為此時的草原還沒有返青，冒出地面的全是十分粗糙的草莖，那些牛羊只能在草莖之下尋找剛出土的柔軟的嫩芽。牛羊的上下嘴唇在草地上飛快地蠕動著，仿佛一架架設計完美的機器，能准確地把那些嫩芽舔入口中。草原之上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灌木，一叢一叢的。我看見一只雞，恐怕就是褐馬雞吧，從灌木裡撲嚕撲嚕地飛出，在我們驚異的目光中隱沒在另一灌木叢裡。有一片草原坑坑窪窪的，像有人曾經翻墾過的那樣。當我們驚異於這高原之上怎麼還有人耕地時，我們發現了草原裡的老鼠。這些老鼠在草原裡打洞，並且四通八達。它們吃牧草的根，把草原弄得亂七八糟，使草原嚴重退化。我們剛才所見的所謂翻耕的痕跡，其實就是這些可惡的老鼠的傑作。那些老鼠並不十分怕人，它們一個個在洞口處伸出小腦袋，警覺而好奇的東張西望，當你走近時，它們就倏地隱沒，但只要你蹲在草地上不露聲色，不一會兒，它們又都竄了出來，緊張地盯著你。在一個大拐彎處，我看見一只狗一樣的東西被前面的大車碾得血肉模糊，我說那是一只狼或者一只狐狸，但他們都說是狗。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怎麼會出現一只狗哩？
中午到達理塘。這是一個遼闊的草原壩子，四周的山巒退得很遠，看上去只是一些模糊的影子。理塘的海拔是4700米，號稱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城市。這裡是川藏南路、理塘至甘孜、理塘至雲南中甸公路的交彙點，可以說是一個交通樞紐。理塘也是一個旅游名城，向南是聞名世界的“最後的香格裡拉”稻城，向北可去甘孜、昌都。同時，理塘也有自己的旅游項目和旅游勝地。每年的8月，整個藏區最大的賽馬會就在這裡舉行；據說，這周圍還有一個叫什麼名字的聖山，轉山的信徒也是十分眾多的。進理塘時，有一個高大氣派的門樓，花花綠綠的柱梁上刻寫著“世界高城理塘”的字樣。理塘城市的規模比雅江要大得多，但也許是海拔高，風大的緣故吧，兩層以上的房子都很少看到，無論是單位的或者是藏族的民居，一律低矮。我們在一家四川人開得店子裡吃午飯。有四個藏族小伙子看見我們車隊停了下來，就圍過來觀看。看了好一會兒，其中的一個似乎對我的車發生了興趣。他湊上來對我說，你的車賣不賣？我說，我還要走拉薩去呢，賣了我怎麼去？他說，我知道，我的意思是你的車願不願意和我換？我說怎麼換呀。他說，我拿我的125換你的150。那我不就吃虧了嗎，我笑了笑說。沒有關系的，我可以給你補錢的，你的車多少錢？我說，我這是新車呀，剛買的，一萬二。他想了想就說，給你6000塊，我們換車。我想了想說，我還是騎自己的吧，我不想換。說真的，當時我還真的有點心動了，事實已經證明，像牛哥和石興國他們那樣，騎125的車也是可以跑青藏高原的，和他換一台125，我還可以得到6000塊錢，而我買新車都沒有花6000元啊。但是一想到別人的忠告，說理塘是整個藏區最亂的，就怕他們搞什麼名堂，我不僅得不到錢，而且還把車給弄丟了。我婉言謝絕了他，叫他和我們中間的其他人商議。但他只看上了我的車，其他人他問都沒有問就走了。
從理塘出來還是柏油路，大概四五十公裡吧，柏油路就沒有了。那時正要上山，一座雪山明明白白地橫亙在我們的眼前。在這以前，我們所翻越的山都是沒有積雪的，而這座山白皚皚的，公路就從那雪原之中穿過。按地圖所示，這應該是海子山了。
到山口一看，果然就是海拔5110米的海子山。公路所過的地方沒有山峰，一個老大老大的平台，平台上全是厚厚的冰原。我們下了車，一窩蜂地湧向冰原，在上面歡呼、跳躍、打滾，但不到一分鐘，高原反應就來了，一個個頭昏腦脹，呼吸急促。於是就都靜下來，只一會兒，就都基本恢復。我們或坐或臥或站或走，完全沉浸在這肅穆寧靜的自然之中。天空特別藍，仿佛一匹偌大的綢緞。那藍色劈頭蓋腦地罩下來，柔柔地包裹著我們的全身，似乎只要伸出一個指頭，就可以把著綢緞觸摸。幾縷非常非常薄的雲，輕紗一般從我們的頭頂飄過，那是福地升起的祥雲呢還是仙人的御駕？有一段時間，那些雲層就從我們的頭頂和腰間飄過，那我們是來自塵世的凡夫俗子還是得道的高人呢？古時候的所謂列子御風，大概就是這樣的一種情景吧。我伸出了雙手，看那雲絲從我的指間輕柔地劃過。我舞動雙手，想把它們抓住，但我怎麼能夠抓得住呢，這可是5000米之上的天上的雲彩啊！我突然明白，即使我站得再高，我仍然是一個滾滾紅塵中的一粒沙子，我一身臭臭的皮囊，我滿腦袋的市儈俗念，怎麼配攬你入懷呢！但也就在這時，一陣風迎面拂來，我激靈一下，頓覺咯噔一聲，我的靈魂似乎出竅了。我深深地呼吸著這純淨的空氣，站在這5000米的高山之巔，面對著這廣袤的冰原，竭盡全力大聲呼喊——啊——啊啊——啊！回過頭來和同伴對視，我已是熱淚盈眶！
海子山的西邊，也就在冰原之下，有兩個相連的海子。在藏族地區，小的湖泊就是海子，大的湖泊就叫錯。海子山大概就是因為這兩個湖泊而得名的吧。這是兩個冰湖，裡面的那個完全被冰凍住了，外面的這個只有不到1/3的地方已經融化，那水倒影著藍天的顏色，蔚藍蔚藍的，仿佛就是一個巨大的藍墨水池。而那被冰凍住的地方，白中透著一點淺藍，就像丹青高手的暈染。這湖的名字就叫姊妹湖，據說在湖中是有湖怪出沒的，所以藏族同胞就在湖的邊上建立了祭塔。塔的周身裹滿了哈達，那些五彩的經幡在風中呼啦啦的飄揚。從折多山開始，我們所經過的山口無一例外地掛滿了哈達和經幡，最初見到時，我還真認為這是藏族同胞的迷信。但是，現在我明白了。自然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人在自然面前就像一粒沙子和廣袤的宇宙，實在是渺小的不能再渺小了。我們在痛苦之時會喊媽，我們在無奈之時會喊天，那麼，我們在威武雄壯的大自然面前，除了發自內心的敬畏之外，我們又還能做些什麼呢？若干年來，改造自然，征服自然的口號我們喊得太多太響亮了，“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產”，“惟有犧牲多壯志，敢叫日月換新天”，“石油工人一聲吼，地球也要抖三抖”，似乎人的力量是無窮的，似乎只有這種無窮的力量才能使我們的家園成為美好的家園。實際上，我們所有的人都應該到青藏高原上去走一走，只有到了這裡，你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大自然，你才知道什麼是大自然的力量。在這方面，藏族同胞的選擇無疑是正確的，他們在改造著自然，但他們更順應著自然，在他們的文化裡，在他們的宗教信仰裡，在他們的血脈心靈裡，他們建立起了對自然的崇拜，這種崇拜，求得了人與自然的平衡，這種平衡，才是我們的孜孜追求啊。
這就是我們的五一節。當三座大山被我們的車輪碾在腳下的時候，我們沒有喜悅，也沒有哀愁，我們的身心已融化在那蔚藍的天空中了，我們的心靈已被那雪山之水洗滌得干干淨淨。“我欲乘風歸去，我欲乘風歸去”，在下海子山時，蘇東坡的這句詞竟從我的嘴裡蹦了出來。而他們都說，如果有機會，青藏高原我們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