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貼]瞎子--刻舟求劍

作者: dingding123

導讀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舟子] 卯月,春寒料峭。 我走到船邊的時候,太陽正從對岸的桃花林斜射過來,一江金色,很耀眼。 然後我就看見他站在岸邊,等我開船。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坐我的船去對岸。記得剛開始我問過他,他說是去看桃花。 ...

楚人有涉江者,其劍自舟中墜於水。遽契其舟,曰:“是吾劍之所從墜。”舟止,從其所契者入水求之。舟已行矣,而劍不行。求劍若此,不亦惑乎![舟子]

卯月,春寒料峭。

我走到船邊的時候,太陽正從對岸的桃花林斜射過來,一江金色,很耀眼。

然後我就看見他站在岸邊,等我開船。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坐我的船去對岸。記得剛開始我問過他,他說是去看桃花。說這話的時候,他聲音沉靜,眼神溫柔。我雖然只是個舟子,也懷疑他不是去看桃花,而是去看人。

不過,那天桃花的確開得最美不過,於是,我點點頭接過話說是呀,驚蟄剛過,正是候桃花的時候,一年就這麼幾天。

他微笑點頭。

那天和今天一樣,滿江波光閃閃。船到對岸的渡口,我看見綿延的林中,桃花開得正艷。有微風吹過,枝上的桃花便輕輕搖動,粉紅色的花瓣近乎透明。他邁下渡船,腳步沉穩,身軀筆直,然後慢慢轉身,把船錢給我,甚至說了一聲謝謝。

幾天後,桃花最燦爛的時候過了,我載他回來。他神色如常,但是眼神空洞幽深。站在船上,他一言不發,只是用力地握著手中的一把短劍。

那把劍很精致,我雖然不是行家,可也知道那種花紋只有最好的工匠才能做得出來,還在上面刻了個很秀雅的“芸”字。他握得很緊,手指的邊緣因為用力而發白。

他下船的時候依然腳步沉穩,身軀筆直,但是頭也不回就走了,也沒有給我船錢。

我沒有出聲,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覺得他以後會加倍給我的。雖然只是個舟子,但我也知道長遠勝過眼前的道理。每天都要見很多形形色色的人,看多了,自然就能分辨。我想我不會看錯。

果然,他第二年就還了。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欠我的船錢。以後,他坐一次給的船錢都夠我那一年的生活。

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坐我的船去對岸。記得每次我都問他,他都說是去看桃花。說這話的時候,他聲音沉靜,眼神裡有一絲溫柔轉瞬即逝。我雖然是個舟子,可天天看人來人往,也能覺察。

他每次都是在桃花開得最美的時候來,盡管有時天晴,有時下雨。天冷,桃花開得遲些,他就來得遲;天暖,桃花開得早,他也來得早。

他從來沒有算錯過。

於是,我點點頭接過話說是呀,現在正是候桃花的時候,一年就這麼幾天。

他微笑點頭,眼神迷茫。

船到江心,風漸漸大了,初春時節,還是很寒冷的,他卻筆直地站在船頭,任憑衣衫獵獵作響,只是凝視前面的桃花林,手上,那柄精致的短劍一直握得很緊。我忽然發現,因為時間久遠而褪色的綠絲絛上有淺淺的粉紅色印痕,像極了盛開時的桃花。

對岸,桃花開得正是妖嬈。

[楚客]

每年桃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我就會來這裡。其實這是芸教給我的,她說,卯月初,驚蟄入節時刻,第一候就是桃花,二候才是棣棠。她說這話的時候,笑得很佻皮,因為她姓桃,而我的名字就是棣棠。我微笑著回答百花之中,桃花最為嫵媚溫柔,我甘拜下風。然後我可以看見她的雙眉因為笑意而彎曲,眸子在飄飛的長發後閃爍迷離,如同桃花林邊初初解凍的春水。

我在船邊站了一會兒,舟子就出來了。

其實我並不著急,站在岸這邊,看對岸的桃花,遙不可及,就像我和芸一樣。我想我大概已經習慣了。其實我寧願這樣看桃花,至少這樣我還可以想像她就在桃花林裡等我。這麼想著便不禁握了握手中的短劍。

五十年前,她就是用這把劍自盡的。其實我應該料得到,像她這樣心高氣傲的女子肯定會如此決絕。等我在桃花林裡找到她的時候,她的身軀已經漸漸冰冷,短劍碧綠色的絲絛上鮮艷的紅色非常刺目。

然後我就明白極度悲慟之下,人是哭不出聲音的。

坐了多久已經記不得了,只記得那幾天特別寒冷,忽然起了風。恍然間滿樹的桃花已經落盡,紛紛揚揚遮蓋了她的全身。她的指尖從落花下面纖纖地伸出,一樣的蒼白冰涼。

在棣棠盛開的時候,我把她埋在桃花林裡。我聽見她笑嘻嘻地說:卯月初,驚蟄入節時刻,一候就是桃花,二候才是棣棠。

是的,芸。我喃喃回答,所以我總是姍姍來遲。雖然,我探望桃花從來沒有遲過。

舟子一邊撐船一邊問那個每年都要問的問題。我輕輕回答去看桃花。然後他每次都回答說是呀,這幾天正是桃花開得最好的時候。其實這沒什麼奇怪的,我們只是習慣了而已。

有時候,人們常常只是因為習慣而不是好奇就去做什麼,並非不知道結果如何,只是習慣了。這很像我每年都來這裡看桃花,並非不知道桃花開得正艷是什麼樣子,並非不知道芸長眠在桃花林裡已經五十年,可我已經習慣了。

我們總是在習慣中不知不覺老去。

[舟子]

最近這幾年,每次見面,都發現他老了很多,現在已然是須發皆白了。雖然還努力地挺著腰,但無疑那對他來說是很費勁的姿勢。站在船頭,他時不時會輕輕地咳嗽。偶爾,也會坐下,閉上眼撫摩那把短劍。

我想,他大概終於有些疲倦。

我也老了,只能躬著腰給他劃船。好在力氣還剩些,早春的天氣很冷,這麼早坐船的只有他一個人。我撐開船,像以往一樣問那個同樣的問題,等候同樣的回答,最後看他微笑著點頭。

然後我們再都不說話。江水靜靜地流淌,時而有浮枝掠過船頭,我總是用長篙把它們撥開。除了風聲,水聲,一切都很安詳。

每次和他那麼聊完就覺得很安心,這就像我屋裡的那盞油燈,撥三下才能著一樣——表明一切正常,沒什麼好擔憂的。知道什麼在前面總是很安心的。而這種安心總是給我一種錯覺,好像這些都會永不休止地延續下去。

這很像我和他正在渡過的江。我在慢慢變老,他在慢慢變老,可江水不會。世界上有那麼一種東西是擔得起永遠這兩個字的。我一直相信。

他大概有些累了,閉著眼坐在那裡,手中握著那把短劍。在陽光下,他的手蒼老枯干,皺褶分明,而那把劍卻依然美麗精致,散發著金屬光澤。也許,這把劍也是永遠的,我想。

然後,它就從他手上滑落了下去,悄無聲息地隱沒在江水中。

[楚客]

等我覺察過來,那柄劍已經消失在江裡了。我怔怔地看了半晌。大概我的確是老了,沒有氣力激動惶恐甚至悲傷。相反,我甚至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松。

五十年來,我一直帶著這把劍。握住它,就覺得自己和芸從未分開過,我們永遠在一起。這多可笑,其實分離才是永遠的。我無法揣測在另一個世界裡的芸是什麼樣子,她過得好不好。我只能以為,是的,我只能以為,握住我和她之間唯一的維系,我們就都會永遠不變。

恍然大悟。

這五十年來我握住的不過是當年那一刻的記憶而已。無論鬥轉星移之間我的容顏逐漸成為什麼樣的蒼老,無論芸的身體如何腐為一掊黃土或者幻成明艷的桃花,那個時刻是亙古不滅的。

的確,那也只是對我來說亙古不滅而已。在我死去的彈指一揮間,所有的永遠都成了轉瞬即逝。

可是,即便如此,又有什麼關系?我問自己。那些凝固在我生命中的快樂與淚水,就在那裡,我無法遺忘無法丟棄,縱使時光流轉滄海桑田。

永恆即剎那,剎那即永恆。

我已經不再害怕。

轉過頭,我看見舟子征詢的眼神。我微微一笑,拔出腰間的佩刀,在那把劍落水的地方輕輕刻了一道痕。

劍就在下面。

我知道。任憑江水奔湧,小船來去,它已經凝固在那裡了。

卯月初,驚蟄入節時刻,我再一次來看桃花。

花正妖嬈。

[舟子]

我一直等到清明,他都沒有從對岸回來。

今年的桃花已經開盡了。我想他大概是不會再回來。

後來我聽坐船的人說當年春天,有個須發皆白的老人死在對面林子裡的一棵桃樹下,神態安詳。

我明白他不會再回來了。

本來我打算等天氣暖和了,叫我的孩子去江中把那柄劍撈起來,應該能值不少錢,既然最大的主顧沒了,我也應該未雨綢繆一番,尋點意外之財。

我終於沒有這麼做。

每次撐船,我都要看到那船上的刻痕,便會想起他來。

說實話,他刻的時候我是不大高興的。這條船跟了我許多年,自然感情很深,不過我忍住了。因為我想起我阿大說過的話:你最喜歡的往往要了你的命。

他是臨死前跟我說這番話的。他因為愛惜那條船,跟一個惡霸吵起來了,最後,那惡霸讓人燒了他最寶貝的船,把他打成了重傷。兩天後,他就死了。

我不想死,雖然我很老了已經。

但是每次,都忍不住要去看那條刻痕,每次都忍不住要想起那個沉默寡言的過客。我想我大概是老了,回憶越來越多越沉重,幾乎占據了我所有的生命。

可是我並不想靠回憶延續我的生命。

所以,我把那船賣了,買了條嶄新的船給我孩子。我仔細看過,上面一道劃痕都沒有。

我不再撐船,而是坐在岸邊,看孩子們玩耍,或者給過往的行人擺渡。他們都說新船很舒服,坐起來很平穩。孩子們也說新船撐起來省力氣。我想,那是因為沒有什麼灰塵的緣故。

每天,看著孩子們嬉鬧,看著船在江中來往,我很快樂。有時候,我也凝視奔騰不息的江水。它應該是永遠的。

我也是。

它有它永遠的方式,我有我永遠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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