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起春水碧於天，
晚來畫船聽雨眠。
周莊下午的陽光烘得人醉醺醺的，我坐在青龍橋下的一家小店門檻上發呆。那是江南人家典型的一棟青磚黛瓦的兩層木樓，樓上簡單木雕花窗戶內住人，樓下現在就成了買賣的店鋪。一塊塊門板拼起的門面底下橫著根大木檻，門檻裡的半爿小店是一位朋友開的，專賣西藏飾品。這次來周莊是專程探望他。
街上游人絡繹不絕，這些慕名而來的訪客臉上，無疑是愉快而輕松的，走馬而來，觀花而去，心願了了。河上那畫船、那故作矯情的船娘、以及捏著嗓子的船歌，卻似堆砌而成；擠滿花綠人群的雙橋今成了可笑之作。
望著對面怪樓，心想周莊人居然想出在木樓裡藏了古靈精怪的東西誘引游客，不過謀生手段而已。眼前友人在捧著一本藏地牛皮書孜孜倦讀。我偷著笑，這個堂堂昂藏七尺、錚錚一條東北漢子，居然可以在這小橋流水邊花樹扶疏處繾綣一個溫柔地裡偷得浮生半日閑！這朋友之前在埋頭為科技外寇添磚加瓦默默奉獻青春的同時利用長年美差之便獨獨不忘口腹之樂，啖遍各地美味之余並著有美食篇以示驢趣。竊以為這已是他幸甚福哉的生活伊始。誰知卻辭掉了高薪高職一個人跑去雲南、跑到雪山邊游蕩、心血來潮想在瀘沽湖賣魚、然而最後卻在周莊開了這小店。
“做小老板耐得住嗎？”我是不解他，我們都是慣了自由無拘的生活。“去，河對面有賣燒餅的，好吃得很呢！一元三個。那老頭兒看人給的呢，沒准你有運氣，嘿嘿！”他詭笑著。賣什麼關子扯開話題！可我禁不住嘴讒，蹦過橋去。對面臨河的門洞裡正正有一老頭兒在張羅著他的燒餅，大平鍋裡的燒餅被一雙干瘦靈活的手不停的翻動，烘得酥黃麻軟的熱熱噴香，買的人不絕。那老頭兒蠻有性格，一臉肅穆，不苟一笑。我靜靜地站在旁邊，聽得見自己的口水落進胃裡的響聲。等一撥人剛走，才悄悄迅速地靠上前，遞過一塊錢，一臉天真的笑容：“老伯伯，我就是對面那家小店的。。。你的餅香呀我的口水快忍不住了。。。”老伯終於抬頭瞧了我一眼，依然不吱聲，手在揀餅，1個、2個、、、、4個！！我心狂喜，雙手捧了，樂顛顛的過橋晃回去。朋友指著嘴裡塞滿整個燒餅的我直樂：“怎麼樣？做小老板好吧？”我只有瞪眼的份！
“買花呀？姑娘。”賣橘子花的老婆婆走過來，一身本地的花布包頭，看她遞花的手上老繭就可觸摸她的滄桑而不必看她爬滿皺紋的臉。買了花插在剪開的可樂瓶裡，下埠頭盛了河水，往小店桌上一放，一室陽光。
終於人漸稀了，天邊的一抹霞紅把打烊回家的人渾身罩了層紅暈，頓時混沌公式化的笑臉變得柔和起來，多了分自然淡定的神采。賣花的老人也回轉了來，挎著還有花的籃子，步子急急而平實，是趕著回家做晚飯呢？在周莊已經淪為為旅游經濟賣笑之時，還有多少人可以忘俗而真實地生活呢？
我們准備打烊的時候，一只小黃狗不知哪兒竄了來，翹起尾巴在石子路中央對著店門處撒了泡屎，然後屁顛屁顛的跑開。我瞪大眼睛大笑，這是周莊的狗？“我的小花是很有規矩的。”他在搖頭晃腦，“喲，小花來了。”居然向他撲來的是一條小獵狗，精靈扎猛，看他們在耳鬢廝磨，暈倒！
天幕完全地降了下來，若遠若近的燈光在夜色裡搖曳。水鄉已融入了夜裡。臨河的屋檐上早亮起燈籠，一串串的在河水裡漾出昏紅。沿著河道我們走去臨河的那家酒家。沿途木樓門板縫裡滲出的昏黃燈光拉出我們走在石板路上長長的身影。這是個無月光的晚上，周圍寧靜祥和。這夜，才是屬於周莊的吧。
酒家倚河而築，周圍就剩它還沒打烊。店老板，也就是小花的主人，殷勤招呼，都是相熟的，因為小花。
憑欄舉杯，淺箸輕談，不覺已是深夜；聊到樂處，不禁放開喉嚨，卻又趕緊捂住嘴巴，深怕一不小心驚擾了水鄉的好夢。不遠處石橋若隱若現的倒影在水中泛起漣漪，想起了小的時候家鄉的石拱橋。
家鄉是嶺南一帶，那兒河湧交織，魚塘縱橫，石橋大小不一，是少有扶欄的。小孩子就喜歡從橋上直接跳進河裡玩耍，那時的河水澄清溫和；河邊的大叢竹子和粗壯濃密的榕樹，長長的須根伸進了河裡。父親通常起個大早就領著我繞著門口的河岸晨跑，氣喘吁吁的順手摘串石橋邊熟透了的桑葚就往嘴裡放，滿牙胭紅。
記憶5年前第一次來周莊，僅僅逗留15分鐘，只能讓人力車兜著我快速轉了一圈，那兒的石橋、小河、青磚黛瓦、…… 卻似與之有著某種連系，一絲一脈，嵌入心弦。而那種親切感覺這個晚上自然浮現心間。也是仲夏夜吧，榕樹下、石橋旁，或搬出竹躺椅、或圍坐河畔，搖著葵扇，大人們聊著家常，小孩就挨著玩著在颯颯涼風中入夢；那已是很小時候的事了。世易景遷，那時的我們如今都長大了，離開父母，為生計日夜奔忙，家鄉也已改變了模樣，河填了橋毀了及百年老榕也沒有了安身之所；那種自然樸素的風貌變成了今天人工雕飾的物事，美其名鄉鎮發展要向城市靠攏，才符合所謂現代社會的標准。可是物質的豐裕充斥著人的欲望的同時，原來鄉村特有的純樸溫情已蕩然無存或掩蓋在虛無漂亮外表之下。只有在回家時偶爾路過僅存的那座石橋才觸及心底的無限惋惜與孩提時的那份天真。
抬眼河畔，柳梢搖動，風也微醺；幾只蓬船泊了在對岸。“垂柳千絲，不系行舟住。”忽然就湧出了這句。原來此心未曾歇，就算在這夜靜如水的夏夜。也許簡單純粹的生活就是一直想望的，只是現在已是身不由己。我望著朋友，目光交觸，心已默然。
清晨，被窗外淅瀝瀝的雨聲驚醒，撩開窗簾，雨幕中的周莊格外溫婉動人；晨雨濕潤著這裡的每一寸自然膚體，衝刷著白天殘留的濁氣和浮躁，連我的心也因此溫潤起來。
波渺渺，柳依依，孤村芳草遠，斜雨杏花飛。
2002,09,01 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