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假日

作者: 廖天四

導讀歐洲南部,狹長的意大利是西羅馬帝國一具偉大的屍骸,它有一個形像的綽號叫做“意大利靴子”。七千公裡漫長的海岸線包圍著靴子兩側,它的表面高低不平,隆起著一條貫穿南北的亞平寧山脈,和大大小小的丘陵,一直向北延伸到壯麗的阿而卑斯山脈。 從巴黎到羅馬的夜車夜發晨至,一路沒有風景,只有一只巨大的月亮追隨著火車。二等車票是4人包廂,很擁擠。有一對� ...

歐洲南部,狹長的意大利是西羅馬帝國一具偉大的屍骸,它有一個形像的綽號叫做“意大利靴子”。七千公裡漫長的海岸線包圍著靴子兩側,它的表面高低不平,隆起著一條貫穿南北的亞平寧山脈,和大大小小的丘陵,一直向北延伸到壯麗的阿而卑斯山脈。

從巴黎到羅馬的夜車夜發晨至,一路沒有風景,只有一只巨大的月亮追隨著火車。二等車票是4人包廂,很擁擠。有一對老夫少妻的法國夫婦,和一個大胡子的意大利老頭。他的英語口音很重,我基本聽不明白。大約是讓我周末的時候去梵蒂岡,教皇會出來宣講之類。他體形很胖,留一把大絡腮胡子,有點像帕瓦羅第,呼嚕打的也很響。

旅館

到特魯尼車站接我的人是客棧老板,他站在一溜商鋪中間燈火通明的麥當勞前,那個大大的黃色m下,穿著一件皺巴巴的白色的確良襯衫,一條中褲,和一雙走起路來很響的塑料涼鞋歡迎我來到羅馬。“晚上的時候不要出門,這裡很亂的。”他接過我的箱子咯噔咯噔一路拖過鬧烘烘的街道。“就在前面不遠,五分鐘就到了。”街上驕陽似火,簡直就像南美。膚色各異的人走馬燈似的匆忙擠過身邊,空氣裡面有一種水果被曬久了之後淡淡的甜味。

老板是個溫州人,不休邊幅,有一個醒目的酒糟鼻子和戶外工作者黑紅油亮的臉,短手短腳,上面布滿紅紅的蚊子塊,說起話來嗓門沙啞。他在歐洲呆了十幾年,剛剛關了德國的餐廳到這裡來生活,也是開中餐廳,有時攬點裝修活,但是生意並不好做,他也不喜歡意大利人,批判他們遍地妓女,窮人滿街,並不比中國強,為什麼還要看不起人?一面說,一面酒糟鼻子就更紅了。

客棧是寒酸的,但外觀很體面。小馬路邊,一棟18世紀典雅的花崗岩大樓,五六層高,有沉重的黑色鏤花鐵門,一百多年的古董電梯,開闊的天井,青色地磚,許多盆栽花樹,以及養著荷花和紅金魚的大石槽。然而爬到三樓,推門一看,畫面就是中國農村改革開放前的圖片了。兩間客房,一間主人房。完全沒有裝修,水粉白牆,青裸的水泥地板。客房的財產是四只行軍床,外加天花板上兩只光禿禿的白芷燈,拖著電線爬行到屋頂中間。老板夫婦的房間東西又多的可怕,倉庫似的堆滿了全家的雜物、衣服、書桌、大床和無法分類的許多東西。衛生間的龍頭沒有商標,漏出的水多,噴出的水少,洗了的衣服也沒有地方掛,只得胡亂搭在窗戶外面的鐵絲上。

20歐一張床,羅馬的生活就只能是這樣。

客房裡,細長條,落了紅漆的斑駁木窗,和上面搖搖欲墜的插銷,讓人想起上海的老洋房。路上並不吵,有些涼風和細碎模糊的聲音。我開著窗睡,聽著馬路對面咖啡館裡飄來的靡靡之音。黑夜帶來了放松的感覺,羅馬的夜生活正如火如荼,在帝國的廢墟,街燈的陰影,餐廳無以計數的燭光中熱烈起來。

早熟的羅馬總讓我想起唐代的長安。它們都是當時世界上最偉大帝國的首都,一個盤踞在歐亞大陸的最東面,一個盤踞在最西面。當太陽落山以後,擁有100萬人口的羅馬和擁有200萬人口的長安不約而同的騷動起來。當農民們放下鋤頭,借著最後的亮光吃完晚飯,上床睡覺的時候。羅馬和長安的貴族闊人們讓僕人點起火把,備好馬車,開始出發去往熱鬧的市中心,享用音樂、美食、昂貴的酒席和漂亮女人。在當時漆黑一片的世界裡,他們也模模糊糊的知道對方的存在。

晚餐時間,老板一家三口和一個親戚在局促的臥室裡騰出一片地方架了圓桌,坐在床上吃飯,三份炒蔬菜,一碟數量稀少的紅燒肉,兒子吃肉,大人吃菜。桌上還放了一瓶白酒,兩個男人都倒了一些在玻璃杯裡,發著對生活的種種牢騷把它們灌了下去。對於老板夫婦來說,羅馬只是一個打工的城市,挖掘不出什麼魅力,不值得抬腳去門口兩步之遙的聖瑪利亞大教堂去看看。不過一說到梵蒂岡,倒是一臉敬仰。因為“那裡的裝修非常豪華,用了四十噸黃金。”“四十噸!”兩張燦爛的笑臉一同綻放,蓬壁生輝。

梵蒂岡

梵蒂岡這回算是搞清楚了,確實是個國家,坐落在分割羅馬的台伯河西岸,是由一圈土黃色的高牆環繞的漂亮花園。就像北京的故宮,它像征了一個王朝逝去的輝煌。在古羅馬時代,這裡是一塊樹滿十字架的行刑場,解決了很多皇帝不喜歡的人。直到公元64年,基督教的聖彼得被尼祿送上十字架上之後,它才有了一個漂亮的拉丁名字-梵蒂岡,意思是“先知之地”。

這天應該不是周末,沒有看到教皇。貝爾尼尼的圓形廣場上人山人海,烈日下不斷的抬頭張望,希望教堂無窮多的窗口中能看到教皇的身影,並且時不時的,因為一些風吹草動而騷動起來。波蘭人約翰.保羅二世,第263位教皇,終於沒有出來,衝著大伙揮手致意。很少外國人能坐上這個位置,所以一些意大利紅衣大主教很不喜歡他。

有的時候,保羅會呆在梵蒂岡那間掛著煙灰色布幔的書房裡觀看足球比賽,更多的時候,他和我一樣喜歡周游世界。去西班牙,去法國,去阿根廷,去那米比亞,去世界上所有天主教曾統治過的至今仍有些許威信的國家。沒人知道他去那裡做了些什麼,沒人會拿起電話打給教皇,說“你跑去非洲干什麼去了?”想來無非是和我們一樣,瞎忙,打發時間。教會的風光已成昨日黃花,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時的教皇不需要開放梵蒂岡來增加收入,名下的財產包括羅馬在內的意大利大部分國土,以及時俗世界裡堆積如山的財富。除此之外,他還需要給歐洲大大小小的皇帝加冕,管理好茫茫宇宙中日月星辰的軌跡,把那些拿著望遠鏡對准天空,胡言亂語的人放到火刑架上好好敲打敲打。事隔392年之後,這件事情,梵蒂岡總算認錯了,站出來說:伽利略是對的,地球在動。

是啊,地球在動。

但是已經沒人關心了。

梵蒂岡年事已高,看問題已經通透了,它說科學和宗教之間不存在對立的矛盾關系,兩者都可以說明上帝的存在。完了它就轉身忙活自己的事情去了,例如打理銀行裡面結結實實的100億真金白銀,以及梵蒂岡各個角落裡搜出的那些竊聽器。

觀光客就只管拍照。拿著照相機在聖彼得大教堂裡興奮的擠來擠去,穿過一群群面無表情的,黑西裝,黑領帶,靠牆而立,黑手黨似的酷酷的保衛。

游人進進出出,教堂的宗教氛圍已經很淡了,但是虔誠的天主教徒依然心無旁騖,跪在聖彼得的祭壇前面,跟著牧師祈禱,默默無聲。殿堂裡,車水馬龍,人頭攢動,照相機的聲音此起彼伏,顯然並沒有影響到他們的靈魂。他們面容安詳,長跪在欲望的橫流中,像一群沉到海底的雕像。祈禱人的上方,是米開朗琪羅周長十五米的的大穹頂,富有生氣的外形曲線,古典風格的底座,檐部屏板雕刻著花環,看上去堅實富麗。陽光從上面掉下來,碩大的一團光柱,在幽暗的殿堂裡,昏黑中像是海上的燈塔,很有救孰的意味。

文藝復興了

文藝復興是一道分界線。在這條線的一邊,站著羅馬的權勢階層-教會。僵化、貪婪、大權緊握。在這條線的另一邊,站著威尼斯和佛羅倫撒的資產階級。有錢、有地位、有想法,並正壯大力量體和教會抗衡。

這兩個階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是在文藝復興初期,他們也需要彼此利用。教會需要文藝復興的人才為帝國增光,文藝復興的人才需要教會來擴大的影響。於是梵蒂岡的聖彼得大教堂應運而生,成為文藝復興標志性的產物。

教堂是拉菲爾1506年設計的,十字結構,270米長的壯麗教堂。文藝復興最傑出的人才達.芬奇、米開朗琪羅和貝爾尼尼都曾在這裡工作過。

米開朗琪羅是佛羅倫薩美第奇家族的御用藝術家,憑借著自己的才華,他認為沒有必要在蠻橫的教皇手下受氣,所以在羅馬工作時,曾經私自逃回過佛羅倫薩。但很快教皇兵臨城下,佛羅倫薩人只好屈服了,交出了藝術家。他後來在梵蒂岡的西斯丁教堂裡工作了四年,一個人創作了600平方米的創世紀壁畫。講述了從開天劈地到洪水方舟的9個故事,周邊圍繞著12男女先知、摩西、大衛等著名的人物。343個宗教人物畫的比真人還大,健壯、優美,氣魄宏大。這幅作品充滿著藝術家所崇尚的強力意志和力量,很多人都認為它是文藝復興時期最完美的創作。

聖彼得的鎮館之寶《哀悼基督》,也是米開郎琪羅的傑作。藝術家在23歲時的作品,完成之後半夜裡偷偷運進羅馬,從此一夜成名。聖母首次被雕刻成一個容顏姣美,楚楚動人的少女,而不是從前那個蒼老的婦人。藝術家解釋說,是對基督的愛使聖母永葆青春。這座雕像尺寸很大,人物的表情和衣服褶皺都非常細膩,據說是用絲絨打磨的。可惜雕塑前樹了一塊防彈玻璃,因為聖母漂亮的鼻子曾被一個瘋子敲破過。

總的來說,在一個光明和解放的大背景下,資產階級利用文藝復興舉起了自己的趣味旗幟。那就是謳歌古羅馬縱情生色的生活,鼓勵大大方方的把日子浪費在葡萄酒、音樂會、狂歡節、裁縫鋪,和年輕美貌的太太小姐身邊。而不是捧著《聖經》假裝神聖。在藝術審美方面,一切也要向羅馬看齊-飽滿的色彩,細膩的肌膚,豐滿性感的軀體,姣美的面容和林間歡宴。出於一種逆反心理,這種含有性暗示的藝術追求甚至還超過了古羅馬。

聖彼得風格奢華,在高聳的穹頂的下面,裝飾著面積驚人的壁畫,雕塑,金碧輝煌的浮雕和許多華麗的吊燈。教皇的座椅上方,佇立著貝爾尼尼七層樓高的扭旋式青銅華蓋。盡管人潮如湧,地板擦的很干淨,超過一米見方的深色大理石,跪在上面的滋味肯定很難受。七十多歲的伽利略在上面跪了4天4夜之後終於向宗教法庭屈服了,寫了27頁的悔過書,深刻反省了自己關於地球圍繞太陽運轉的可怕思想。

園頂上面風光一流。於是很多游客都想爬上去,一覽梵蒂岡的全貌。隊伍很長,攀爬的過程非常可怕,螺旋形的樓梯又窄又悶熱,就像把一條蛇從扭曲的煙囪裡拉出來一樣緩慢而痛苦。隊伍走走停停,眾多裸露的皮膚和汗腺散發出來的味道彌漫在樓道裡,難聞極了。萬幸的是沒有人暈到在裡面,大家都活著爬到了出口。上面清風陣陣,景色開闊,金色的圓頂佇立在湛藍的天蓋下,腳下是整個羅馬的壯觀景色,還能拍下一張矗立著埃及方尖碑的梵蒂岡全貌圖。

出口的地方,我給自己買了一張明信片,坐在一排巨大的石柱腳邊寫好,投進梵蒂岡的郵局。然後我坐在那裡,吃了自帶的,有些壓扁的雞蛋三明治。許多游客都在干著同樣的事情。

龐貝 

關於海的錯覺總糾纏著我,而羅馬並沒有海。羅馬南邊的那不勒斯,龐貝古城倒是在海邊,但氣候卻干燥的像沙漠。從羅馬坐火車2個小時,就來到了這座海邊的墳墓。由於火山爆發,這些龐貝人悲慘的成為世界上最出名的活標本。從古城的馬賽克壁畫上看,1900年前的龐貝人有種雙肩放松的,庸懶的身體姿態和一張沉溺於享樂的面容,和今天的羅馬人沒有什麼區別。龐貝廢墟利用原址上的材料重新搭建,是一片土黃色規劃整齊的建築,道路井然,阡陌縱橫。

所有的房屋都沒有門和屋頂。窮人的房子家徒四壁,有大約十個平米,像倉庫一樣一間間緊挨著,很少有人走進去看上一眼。而富商的毫宅裡依然賓客滿堂,認真的聽著導游激情四溢的演說。從門口華麗的噴泉,寬闊的庭院,吃喝狎妓的大床,雕塑藝術一路到牆壁上的馬賽克壁畫。我很喜歡意大利導游那種目空一切的態度,他們並不是干巴巴的就事論事的談論歷史,而是用一種談論情人那樣近乎熱烈的感情在贊美著自己的文化。

妓院數目很多,通常修建在酒樓上面,牆壁上面的春宮圖是國際語言,人人明白,團隊的氣氛一時就融洽起來。至於合法的夫婦,古羅馬人認為應該在床上好好的睡覺,儀態端莊,就像他們死了以後在棺槨上的雕像一樣。城裡的集市應有盡有,各種水果攤,菜市、魚市、奶酪店、魚子醬店、面包坊、織金銀作坊,公平秤和美酒廣告。而房屋裡面,龐貝人有有自來水,馬桶和取暖設備,城市的道路四通八達,用一種會發光的鵝卵石鋪設,以便在夜晚的時候可以反射月亮的光芒。

生活是不公正的。但災難面前人人平等。龐貝的歡宴在1900前的一個夜晚噶然而止。整座城市被維蘇威噴出的火山灰掩埋在二十米的灰燼下面。貴族、平民,婦孺奴隸,在這件事情上都得到了平等的待遇,束手待畢。桌子上放著剛剛出爐的面包,和沒有喝完的酒。整個過程持續了有幾個星期的時間,天空和大地變成了一個不斷掉落的碎片。在這黑暗的煉獄中。生活裡曾經重要的東西都變的不再重要了,華服美食、配有陶瓷地熱的浴室和精彩的角鬥表演,因為它所愉悅的肉體已經不在了。永垂不朽的東西最終成為公元1世紀的牆磚破瓦,神廟遺跡,山谷中壯觀的鬥獸場,無數妓院和闊人擁有噴泉的華麗別墅。

此外還有流芳百世的龐貝塗鴉。水果店的牆上:“水果商販支持普裡斯庫出任高級行政官!”一家酒館的牆壁上,有用石頭寫下潦草句子“這該死的罪惡城市!”它今天變的異常炎熱。游客們戴著草帽站在無人的街道上,太陽無遮無攔的照著這座空城,到處靜悄悄的,硫磺的味道經久不散。

角鬥場

十月份的羅馬總是下雨。早上出門時陽光普照,中午過後,臨近傍晚的一段時間,常常毫無征兆的下起雨來。一旦雨果真大了,賣傘的黑人就像雨後蘑菇一樣從景點附近冒了出來,手裡舉著若干劣質折傘,大叫:十元!十元一把。而我總是堅持不買,在樹林和教堂裡東躲西藏,最後濕漉漉的回到住的地方。

角鬥場這個詞來源於拉丁語“沙子”。人們在角鬥場撒滿沙子來吸收在這裡舉行的任何活動所產生的血和臭氣。這座羅馬最雄偉的建築坐落在東區一處低緩的平地上,在走過一些陌生的街區,翻過一座毫無征兆的小土包後,突然出現在眼前,一個碩大高聳的,擁有很多拱門的圓形建築。據說這些拱門的面積如果全部加在一起,將比整座建築所用的石頭的面積要大。“目的是為了要創造一種開放的空間美感”。 一個即像知識分子,又像花花公子的意大利導游對他的美國團隊得意洋洋的解釋說。他有大約四十多歲,一頭瀟灑的卷曲白發,驕傲的啤酒肚,以及寬大的藍色條紋襯衫。

角鬥是殘忍的游戲,但很刺激。西班牙鬥牛比賽直到今天還盛行不衰,說明人們確實愛看流血。角鬥士反正是些死囚,與其殺了,不如廢物利用來娛樂大家,和今天的超女差不多。上場的時候,他們穿上設計精美的護具,看上去八面威風,但身體的大部分都裸露在外面,以便讓觀眾清楚看到出血,從中取樂。整個游戲的關鍵不僅在於要贏,而且要贏的漂亮,像鬥牛士一樣殺的優雅瀟灑。

比賽結束時,氣氛達到高潮。觀眾有權決定角鬥士的生死,他們一起伸出拇指,往下是死刑,向上是活命。

古羅馬時代,公共假期多到離譜,一年有179天。為了娛樂大眾,假期裡國庫要出錢舉辦角鬥表演,鬥獸表演,以及海戰。角鬥職業有去無回,所以缺口很大,是一項比較賺錢的買賣。擁有一個角鬥班子,對於貴族來說,就像擁有一個戲班子一樣即能自己娛樂,也能出租賺錢。著名的西塞羅就曾寫信給朋友,提醒他“要買一個質量好一點的角鬥班子,只要把他們租出去表演兩次,就能賺回所有的開銷...”

平時,角鬥士被關押在圓形競技場的地牢裡,和那些從世界各地運來的珍奇動物,獅子、大像,犀牛,黑熊生活在一起。一日三餐,暗無天日。看到陽光的日子對他們來說是個壞日子,意味著他們就要死了。值得寬慰的是觀看他們比賽的貴族和高聲尖叫的貞女們也全都死了。他們的雅座靠近看台,裝飾著五顏六色的大理石,和遮陽的帳篷。這些東西連同競技場的地板一起全都爛光了,剩下一副誇張的骨骸,暴露在空氣之中。

天色陰郁,雨終於下了下來。黃色花崗岩砌成的高聳看台,藍天底下劃出一道周長573米的弧線,直插天際。而賽場下面,裸露的超大地牢又充滿了凄慘的味道。古羅馬人有一句諺語,只要競技場在,羅馬就在,如果競技場倒了,羅馬也倒了。公元420年,流行了5個世紀的競技表演終於被判禁止,然後公元467年,西羅馬帝國滅亡了。

小偷、女中學生和吉普塞人

有一天天氣很好,早上出門,每個人都心情燦爛。街口冰激凌店的小伙子送了我一個免費的香草球。我吃著香草球,興高采烈的穿過幾條馬路,身後跟著兩個悠哉悠哉的羅馬小偷。三十多歲,黑頭發的中亞男人,穿著舊t恤和牛仔褲。但是他們沒有得手。我先是在一面櫥窗前突然站住,假裝看櫥窗裡的手機,借著玻璃的反光,看見他們也猛的站在街口,茫然的左顧右盼。我接著走,他們厚著臉皮繼續跟。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我想了想,第二次站住,轉身迎面向兩人走去,擦肩而過,距離近的可以看見一個人臉上的胡子。這以後他們就放棄了,從我的視線中消失了。

羅馬小偷名氣很響。從來羅馬的第一天,我就把腰包穿過肩膀斜背在肩上,像警察的佩槍一樣貼著左肋,除非把我殺了,他們不可能得到任何東西。所以我在羅馬沒有損失金錢,除了在公園裡被人討去五毛錢。

那是城東一個非常安靜和美麗的公園。不收門票。門口崗亭的警衛對我說,“倥尼幾瓦”。我告訴他我不是日本人,說完又後悔了,我是不是日本人對他來說有又什麼關系呢?公園盤踞在一個平緩的山丘上,有一排排遮天蔽日的林陰道,整潔的草坪,倒映在池塘裡的古希腊雕塑,和滿坡的落葉。偶爾遇到一兩個推著嬰兒車的老人,除此之外,到處靜悄悄的。

這是一個深受天主教影響的國家,從公園的山頂俯瞰下去,到處都是教堂高高的尖頂,綠蔭從中,古羅馬的殘垣斷壁,哥特式教堂和文藝復興建築交相輝映,看過去波瀾壯闊。

太陽把公園的木頭長椅曬的很暖和。我躺在上面睡了一會。陽光從樹冠裡灑下來,細碎搖擺的一片,有點刺目,但也還陰涼。當我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兩個女孩大搖大擺的走過來。她們大概十五六歲,穿的像夜總會的逃出來的波西米亞女郎。濃妝艷抹,厚厚的眼影和胭脂,鼻釘,臍環,大耳環,低腰褲。

一個女孩用英語對我說:你能給我5毛錢嗎?我坐公車回家。

鬼才相信,但我還是給了她五毛錢。年輕人做什麼都是值得原諒的。

出了公園,沿著著另一條山路就能走到羅馬最富藝術氣息的西班牙台階。17世紀傑出的巴落克建築。世界各地的情侶們手拉著手,漫步在開闊優美的台階上。這裡依山而建,綠樹蔥蘢,緊挨著羅馬最繁華的商業大街和藝術畫廊。十八世紀,西班牙台階一帶名流薈萃,居住過很多傑出的歐洲文藝青年,拜倫、歌德、李斯特、巴爾扎克、司湯達,和長眠在這裡的詩人濟慈。

十幾年前,我的一個朋友和父母來羅馬玩,就在西班牙台階,被一群吉普賽孩子打劫了。他們蜂擁而上圍住14歲的他,一只手伸到他面前討錢,另一只手拉開了他的上衣拉練,把錢包摸走了。從此他對意大利就蒙上的一層陰影,總是說,“啊,當然,建築是不錯...”

意大利人可以做很好的情人,相貌摩登英俊,而且講意大利語。

神聖羅馬皇帝查理五世不是曾經說過:我和我的馬說德語,和大臣說法語,和上帝說西班牙語,和女人說意大利語。可見這門語言是專門用來泡妞的。

在離開羅馬的前一天,我也有了一個意大利情人。這天傍晚,我從威尼斯廣場散步回家,在旅館附近,聖瑪利亞教堂街口遇上了一個叫易斯姆的意大利男人。太陽就要落山了,人們帶著工作完結的疲倦紛紛向家裡走去。但是易斯姆並不著急回家,他剛剛失戀,正在尋找一切辦法躲避孤獨。於是在教堂對面的咖啡館門口,他漸漸放慢腳步停在我身邊,說想請我喝一杯咖啡,我看了看他,說好。

我們在咖啡館的紙巾上寫下彼此的名字,然後就用英語開聊了起來。易瘦高個,黑頭發。長手、長腳、長臉,鷹鉤鼻也很長。相貌談不上英俊,但是文質彬彬,談吐很斯文。他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剛剛三十歲,就已經為年齡焦慮了起來。他抱怨負心的女友,還說前兩天曾開煤氣自殺。對於這個故事,我深表懷疑。他抽白萬,一支接一支。“ 生命有什麼意義呢?” 他靠在露天咖啡館的鑄鐵椅子上,看著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太短暫了,我們什麼也做不了。”夕陽下面,人們匆匆而過,像背後有根繩子拉著的木偶一樣運行在固定的線路上。沒有人對這個問題做出解答。它在夕陽中獨自沉沒了下去,像深海裡的一塊浮冰。

一個賣玫瑰的矮個子黑人,不失時機的出現在我們桌子邊上。他買了一支玫瑰送給我,插在桌上的玻璃瓶裡。意味深長的看著我,“這種花很嬌貴,需要悉心的照顧,水,還有愛。” “對,而且它們死的很快。” 我回答說。

易斯姆在羅馬旅游局工作,但他不太旅行,當然也沒有去過亞洲。我提到中國,他淡藍的眼珠裡折射出茫然的光,“噢,不了解。”

“但是羅馬是世界上最棒的城市,你覺得呢?”

“對,很棒。”

“那你留下來吧,做我的女朋友。” 他目光灼熱的盯著我。

我說我們換個話題把,談這個沒勁。

但易斯姆覺得很有勁。他說人生如白駒過隙,所以要把握機會,只爭朝夕。他使勁的贊美我,使用了我輩子聽過的最多的溢美之詞和謊言。

比如說要送我一部法拉利,帶我全世界旅行,明天去馬路對面的聖瑪利亞大教堂結婚之類的話。

他拉著我的手,說的即真摯又熱烈。

“這麼說,你是天主教徒了?”我問他。

“是,當然。”

“做禮拜?”

“對,每個禮拜。”

“天主教徒不應該說謊。”

“當然,我愛你。”易一臉正經。

“對,你愛我,今天。2004年...九月..十三號。”

他忍不住笑了出來,睜圓了眼。

“是。”

然後不知怎麼,他丟開蹩腳的英語,開始說意大利語了。

一點聽不懂。但是有什麼關系呢?就像聽聽法文歌意大利歌那樣,優美、浪漫、細膩而熱烈,讓人想起半夜裡在海裡裸泳的感覺。

走出咖啡館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夜空中疏疏朗朗的掛著幾顆星星。

我們喝的白葡萄酒瓶排在桌子上,像排手榴彈似的威風凜凜的站著。

易搖搖晃晃的站起來,“你說的對,這玩意就跟水一樣,越喝到後來越覺得像水。”

幸好他醉的不厲害,還記得帶上玫瑰花,送我走回旅館。

夜風涼爽,我們站在旅館的黑色大鏤花鐵門前,客客氣氣的分手。

“所以說,你真的要走了嗎?”他憂傷的問。

“是,明天。”

“那我再也見不到你了?”

“這輩子怕是見不到了。”

好吧。他很快接受了這個事實,友好的和我說了再見。

他是個浪漫體貼的情人。

你問他咖啡館的洗手間在哪裡,他會站起來,彬彬有禮的整理一下衣服,帶你穿過走廊,走到洗手間的旁邊。

在中國,即便是你的男朋友,也只會伸出根手指頭往空氣裡一指完事。

此外,易還留下有一句經典語錄:

“這個東西對女孩子來說太重了。”

他指的是一盒牛奶,我買了打算第二天吃早飯的。他路上執意要替我拿著,真誠的驚呼了一句。

他不知道中國的女孩子吃苦耐勞,從超市和菜場回來,可以左右開弓負重十幾斤,面不改色。

多可愛的人。


精選遊記: 羅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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