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神為鄰

作者: miklehuo

導讀與神為鄰——瓦拉納西游記章志峰恆河,為印度北部大河,源於喜馬拉雅山脈,注入孟加拉灣,流域面積占印度領土1/4。恆河平原是印度斯坦地區的中心,亦是印度文明的搖籃。恆河自遠古以來一直是印度教徒的聖河。傳說,古時候恆河經常泛濫成災,生靈塗炭。有個國王為了洗刷先輩的罪孽,請求天上的女神幫助馴服恆河,為人類造福。濕婆來到喜馬拉雅山下,散開頭發,� ...

與神為鄰——瓦拉納西游記章志峰恆河,為印度北部大河,源於喜馬拉雅山脈,注入孟加拉灣,流域面積占印度領土1/4。恆河平原是印度斯坦地區的中心,亦是印度文明的搖籃。恆河自遠古以來一直是印度教徒的聖河。傳說,古時候恆河經常泛濫成災,生靈塗炭。有個國王為了洗刷先輩的罪孽,請求天上的女神幫助馴服恆河,為人類造福。濕婆來到喜馬拉雅山下,散開頭發,讓洶湧的河水從自己頭上緩緩流過,大地免遭破壞,從此人民得以安居樂業。印度教把恆河奉若神明,敬奉濕婆神和洗聖水澡成為印度教徒的兩大宗教活動。恆河在印度人心中具有無比崇高的地位,一生中至少要在恆河中沐浴一次洗淨罪孽,骨灰撒入河中,靈魂方能升到天堂。印度教信徒一生四大樂事即:敬仰濕婆神、到恆河滌罪暢飲聖水、結交聖人和住在聖城瓦拉納西。瓦拉納西(VARANASI),舊稱“貝拿勒斯”、“加西”(神光照耀之地),因城市地處印度北方邦恆河中游的瓦拉納和阿西兩河之間,1957年取兩條河名合稱“瓦拉納西”,是印度恆河沿岸最大的歷史名城。相傳6000年前由濕婆(婆羅門教和印度教主神之一)所建,為印度教的聖地。早在公元前4至6世紀,已是印度的學術中心。公元前5世紀,佛祖釋迦牟尼在該市西北10公裡處鹿野苑首次布道、傳教。該市有各式廟宇1500座以上。每年前來到恆河沐浴朝拜的信眾達二三百萬。——《印度旅游手冊》滌罪之河到達瓦拉納西已是深夜。從飛機轉汽車,又是好幾小時的路程,深夜的瓦拉納西並不能讓我這個疲憊的游客精神振奮。車窗外清冷的街燈,照出的依然是窄小、髒亂的街道,在擠擠插插、四四方方的平頂房屋蜿蜒,像一條踩得烏糟糟的灰布條,扔在一排排大小不一的破盒子中間。如果不是那些灰撲撲的阿育王樹(此刻這些美麗蔥蘢的喬木活像一根根碩大的雞毛撣子),如果不是小雜貨鋪紅紅綠綠的招牌上的印度文字和電線杆上張貼的寶萊塢“每月巨獻”海報,我會以為自己置身十年前祖國北方的某個小縣城。真的,對中國人來說印度熟悉得讓人心驚,這裡宛如我們前夜的某個夢境——直到凌晨四點多,陣陣祈禱的吟唱把我們從夢中驚醒。推開酒店的窗,那吟唱聲更響亮了,亦近亦遠,舒緩幽遠。而此時,二月初的瓦拉納西夜色仍然深濃,連窗台上幾只睡眼惺忪的鴿子都咕噥著撲扇撲扇翅膀,對我的打擾表示不滿。祈禱的是印度教的信徒?是佛教徒?是伊斯蘭教徒?也許都有。從酒店坐車到恆河邊的一條街上,才剛剛五點三十分,街道兩旁的商鋪還上著門板。騎樓下、空空的架子車上、馬路旁,蜷縮在薄布單子裡的人仍在沉睡,去恆河邊晨禱的人群絲毫沒有驚擾他們。這條小街一直通向河埠頭,也就十來米寬吧,鋪著花崗岩石板。我們畢業於尼赫魯大學中文系的印度導游喬達摩·辛格,一個勁地提醒我們:沿途有很多乞丐,一個也別打發,否則會招來一群圍著;河邊還有不少“神棍”(都是高貴的婆羅門),總說100盧比(約15元人民幣)就能為你消災解厄,但只要開了頭就會把你口袋最後一分錢都“消走”。所以不要與任何人眼神接觸,不要搭理任何人,不要給錢任何人,別惹麻煩……怎麼聽怎麼像《巴黎聖母院》裡的岡戈瓦夜探乞丐王朝,危機四伏。可我不再有絲毫惶恐。不錯,前面就是長長直伸向河邊的石階,兩旁果然坐著很多衣衫襤褸、伸手乞討的人:女人、男人、兒童、老人、殘疾人,還有僧侶——手持念珠,須發糾結,額上塗著朱砂或黃白香粉的印跡。但他們只是靜靜的坐在地上,低聲乞求著路過的人,沒有死乞白賴的拉扯糾纏,沒有詛咒怨恨——不管是乞丐還是小販,尾隨你喋喋地討要或兜售是有的,但從不惡言相向——我這個不懂印度語的外國人還不曾在他們臉上見過惡毒與憎恨的表情。來印度一周之後,我漸漸感覺這些群集的乞丐,大約與他們教旨中濟苦助困的原則有關,未必都緣於生活無著。人們來到聖城聖河中朝拜滌罪,布施不是應有之義嗎!到印度幾天之後,面對眾多的乞丐和小販,我已不會驚慌失措,反倒能安心地把背包背於身後,在他們當中自在穿行——而居然就一次也沒給賊伯伯關顧過,簡直嚴重違反廣州生活常識!勿惡言;勿盜竊。看來最窮苦的人也恪守著基本的戒律。五點四十五分,我們來到了恆河的西岸。沿著河岸,是十八世紀以來印度各邦修建的座座神廟。河邊的台階上,檀香氤氳,燈光與燭光交映,誦經聲與銅鈴磬鼓相和。恆河,印度語裡叫“ganga”(音如:甘伽),意為“滌罪之河”,中文譯為“恆河”,永恆之河,不知何故?但我覺得這是個美麗的“誤譯”。此刻,我的雙腳就踏在永恆的“滌罪之河”的邊上。河水泠泠,似融融青琉璃,夜色仍稠如印度的茶漿,河岸暈黃的燭火、河面漂浮的星點河燈又怎能滲透?一葉葉泊在埠頭的小船外,是迷蒙不及邊際的夜,是湯湯不知邊際的恆河水。春寒浸衣,三倆朝聖的人卻已涉身冰冷的水中,從容沐浴梳洗。在我身旁就有一位身穿紗麗的阿姨,掬清流而擼鼻涕,聲震數米;其下方幾尺遠則為一虯髯好漢,安立水中刷牙刮舌,直把我這外鄉人看得目瞪口呆。討生活的人可無暇他顧。托著籃籃河燈的印度少年,售賣花串的婦人,麻利地從這條船跳到那條船,攬客、收錢、交貨。我們都花10盧比買了一盞河燈——三兩張闊葉榕樹葉,裁剪拼接成一個茶碟子大小的燈盞,上面依次以金黃的萬壽菊、殷紅的玫瑰相間圍一小圈,當中放一小坨蠟頭即成。眼前的河面、遠遠的河心、上游、下游,都漂著星星點點的河燈,有河燈處就有船。我們一行十數人也租了一條船,向東方,恆河的對岸漫溯。眼前渺渺的天際微透出一痕青紫的光。在河中央回望河岸,燈火煌煌,熙來攘往;各邦修建的神廟,風格各異,樓塔邐迤,連綿數裡……恍若《騎鵝旅行記》中那個被魔咒凍在長夜中的城市,從煙波中浮現。俯身把手中點燃的燈盞放入河中,一豆燭火隨著潺湲的河水漸漸漂遠,河面上燭火熒熒,再也分不清哪盞是我的,哪盞是你的。河燈承載著各人心中的祈願,祈禱用的也許是印度語、孟加拉語、漢語、日語、英語……但我想神用不著翻譯,人的願望總是相似的。在這黑暗的河流上,這星星點點的燭火其實片刻就會熄滅,脆弱而美麗,像生命。然而,一點燭火滅了,又有另一點被點燃;今天的燭火滅了,還有明天的燭火。銀河晨星寥寥,那是天神昨夜放的河燈?小船輕輕一震,我們抵達了對岸的沙灘。天邊那道青紫痕現在綻開了,透出暈暈一團灰藍的光。水霧愈濃,我們的頭發衣服上都凝著細細的水珠,但已能隱約看到沙灘以外河提上的樹木。現在是旱季,那寬闊的沙灘其實大部分是裸露的河床,雨季的恆河該如何浩浩渺渺!沙灘上唯有兩三空落落的草棚,迎接我們的只是幾條野狗——輕吠幾聲,繞著我們的腿蹭癢打滾,仰天露出綿軟的肚子邀我們愛撫,眼神像孩童般天真……能得到動物如此的信賴,真有點受寵若驚呢。恆河的西岸寺廟林立,東岸卻是漠漠田野。我們在野狗陪伴的下觀看了恆河的日出。紅日升,濃霧散,恆河女神這才掀起了面紗。據之前讀過的恆河游記,我料想河水該是污穢不堪的,其實,她雖沒有漓江清明,但遠比珠江干淨。正值旱季,河水湲湲,岸邊不免浮泛著獻祭的花串、樹葉和一些生活垃圾,但離岸稍遠處,水質頗清,呈碧藍色,拂面的河風盡管混著柴煙檀香和荇藻的腥味,仍然清冽。河中滿是沐浴的人。身裹薄紗裙的婦女帶著孩童,在淺水處梳洗。她們用錫壺或銀罐滿汲河水,從頭澆落。冷水激到熱身子,大人孩子都哆嗦著又叫又笑;一位滿頭白發的老婆婆可謂“神勇”,干脆全身潛入水中,誓要把渾身上下的污垢都蕩滌一清;男士們則干脆脫光上衣,只著短褲在河中暢泳。我裹了裹身上的長外套,對這些無懼寒冷的“滌罪”人暗暗佩服。沒有勇氣寬衣下水,我只在清冷的河水中洗滌了自己的雙手。身上的污垢並不能徹底洗去,就蕩滌一下心中的貪嗔與妄念吧。而往日的罪孽,我相信只有今後的善行方能清潔。冷清的沙灘上開始熱鬧起來。那兩三座草棚原來是茶寮,鍋灶壘好,炊煙裡冒出熱騰騰的奶茶、咖啡和米粥的香氣。沐浴已畢的一家老小就披著浴巾買上一碗啜飲驅寒。原先繞在我們腳邊的野狗早跑過去搖尾討“布施”了,拒絕它們的人還真不多見,難怪這些小家伙一只只都肥圓健壯。我們又登船朝河的下游蕩去。遠遠地,只見前方西岸的一片漆黑的河灘上,燃起了一堆柴火,煙霧繚繞,大群海鷗與渡鴉圍繞不去。一個漢子拿著個鐵鍋模樣的東西像是在水中洗刷,周圍一層油膩的黑灰。看看那石階上碼著的一堆堆柴垛,我心中一顫:“那就是恆河邊的火葬場嗎?!”導游辛格說不錯,天亮後,火葬場的柴堆就點燃了,大約每隔半小時會有一具屍體送來,當然具體視當天死亡的人數而定。瓦拉納西常住居民約100萬,但每年有許多臨終的人不遠千裡而來,要死在聖城,把骨灰撒入聖河,讓靈魂升上天堂。“有時候,送來的屍體比較多,或死者是個年輕人,屍身水分多,火葬工為了趕時間也為了節約木柴,屍體還沒完全燒化就杵到河裡扔掉了。”聽著辛格的介紹,我更恨不得立刻趨近細看,但他說船不可再前進,隔著幾百米就停住了。離開恆河,我們還戀戀地不住回顧,此時,火葬場又燃起了熊熊的一堆柴火。陋巷金廟金廟也叫維西瓦納特廟,是瓦拉納西眾多寺廟中地位最高的一座。現在的金廟是1776年重建的,舊廟已被莫臥兒王朝的一位皇帝摧毀。這座廟宇供奉濕婆大神,是朝聖的信徒必訪之地。我們這些不遠萬裡來訪的中國游客當然也不願錯過。前往金廟我們坐的是印度“麻木”,他們稱為“Auto”的三輪車。車子很小,後座的乘客席擠得下3個成人,不過司機絲毫不介意在他的座位兩端再添兩位加塞。其實,只坐5個人顯然是中國人比較缺乏“想像力”的緣故,我親眼見過一輛破舊的小“麻木”連同攀附在車尾踏板的3個小伙和安坐車廂頂部的2個小孩,司乘人員足足10人呢!印度“麻木”也和出租車一樣可以打表,但一般是講好目的地算錢。“麻木”司機見外國人會漫天開價,不過可以就地還錢,通常100盧比足以載你橫穿一個城市的了,而且司機決不會中途使壞,要求加錢。我們三人坐一輛“麻木”,風馳電掣向金廟衝去。這位“麻木”司機自稱18歲,會講流利但口音很重的英語。他對自己的車技顯然非常自豪,不願深藏不露,就在狹窄繁忙的街道上飛奔,超車,急扭劇轉,忽左忽右,猛然煞車……大有練成過硬本領爭取到007電影當特技演員的勁頭。“麻木”司機車技好,街上蹬自行車的、開摩托的、拉平板車的甚至走路的也功力不凡,好幾次眼看就要“喋血街頭”了,卻因他們身手敏捷、配合默契,安然擦身而過。我只敬服諸位大模大樣躺在路中默默反芻、閉目養神的聖牛,它們對尺寸之外的滾滾車輪與刺耳的喇叭置若罔顧,果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聖人風範。我下了印度“麻木”,可是半邊身子和心都麻麻的,有點兒顫哪。如果說清晨的恆河邊是神的領地,那麼這裡就是平民的集市。金廟位於恆河以北的一條小街中,敢情這街道就是我們國內的小商品批發市場。不寬的馬路兩邊,小販推著的板車,或是堆了糖塊、干果,或是奶酪、油炸點心。印度氣候炎熱而干燥,但人們特別喜歡煎炸食品,愛吃零食,這些小販買賣興隆。一間間小小的鋪面,賣“addidos”、“pluma”運動服的,賣綴滿了水鑽金絲的紗麗和人造珠寶的,賣銅器、木雕的,賣香料、藥材的,賣玩具、文具的……店鋪也播放著震耳欲聾的音樂,歌手用印度語深情唱道:“你是我的,我的,我的……”真像回到了北京路的狀元坊。連放在櫥窗裡的塑料模特也完全與國內的一模一樣,只是電動的雙手會不住徐徐地向人合十行禮,代替了廣東商鋪中招手的招財貓。在路人的指點下,我們走進了一條窄窄的深巷。天光照不進這密集修建的“握手”樓,小巷兩邊積著發黑的污水(似乎沒有排水暗溝)、瓜菜皮、塑料袋和盛乳酪的粗陶杯。印度的乳酪就盛在這種茶杯大小的磚紅色陶杯中售賣,一次性的,也不回收。不時路當間還有大坨大坨新鮮熱辣的牛糞,誘人踏上去。據印度人說,踩了神牛的糞便是好運氣。看來好運氣的人不少,我們有兩三位同伴就多次受到神的祝福。小巷最窄處僅可容三人同行,但兩旁都是商鋪。商品以手工藝品居多,走不多遠就是小食店,還有手機鋪、電腦維修鋪(就是沒網吧),連咖啡館都有!剛拐個彎,迎面又見一間神廟,安置小商鋪當中、一座小樓的底層。廟裡面鋪著白底藍花瓷磚,神像前供奉著鮮花和清水,做完禮拜的人出來穿上鞋子,又開始了一天的奔忙……果然巷小乾坤大,衣、食、住、“信”,樣樣具備。雖然貌似廣州的城中村而更舊更髒,但這裡的樓房可比城中村千篇一律的水泥盒子好看:老舊的刻花木門,窗台、瓦檐的石雕,刷了藍漆金粉的牆,神像前的油燈、水缽和花串……街頭巷尾,還不時可見像征濕婆的神柱“林加”,形狀酷似我們的磨盤,只是沒有上方的磨輪而磨心位置豎起一圓潤的短柱。然而,這迷宮般的小巷對外國人的方向感實在是一大考驗,何況還有印度警察添亂呢。一路上遇到好幾對警察,不論職位高低,一律相貌堂堂,矜持而威嚴地傾聽我們問路,卻發出不同的指令:甲說該進東門,乙說該朝西去,丙說要往北走,莫衷一是。好容易找到了一條小甬道說是金廟由此而進,守門的又要為難我們,說此門不通。總算導游做工作有效,開恩讓進了,照例又是一番折騰:提包、相機、手提電話等一律寄存,男女客分別搜身檢查。印度隨處皆有安檢門,瓦拉納西尤其多,這可不是故弄玄虛——2006年3月7日,瓦拉納西就發生過3起系列爆炸事件,而且近兩年來,印度恐怖襲擊事件還呈上升趨勢。據《印度時報》的說法,在全球恐怖襲擊傷亡榜上,印度僅次於伊拉克,排名第二。這平靜、幽深的巷子,不知哪個陰暗的角落正潛藏著宗教衝突的毒焰呢。踏入通往神廟的小巷,我不禁有點惴惴。也顧不得理會那位打檢查站就一直纏著要為我們祈福的婆羅門,只想進廟瞻仰禮拜一番,早點離開這個“高危區”。然而事與願違,就在我們已臨廟門脫鞋准備入內之際,印度再次讓我們體會了什麼叫“功虧一簣”。皆因看門的警察問了一位同伴:“你是印度教徒?”同伴不幸誠實答曰:“否。”警察叔叔立刻變臉,揮手要我們離開。我們這才發現,在廟門下方不起眼處有一白石板,上書:“非印度教徒,不得入內!”這次可不管導游怎麼交涉,這位大人物都不肯通融了。大家只能悻悻然重新穿上鞋子,紛紛抱怨:“早知道我說是印度教徒就好了,他也沒法證明我不是!”“那外面的警察也真是,不會早告訴我們不是教徒不讓進啊,白費半天勁!”倒是我和詩峰,因為兩天前到火車站退過票,對這種“印度作風”深有體會,沒有太懊惱。難道就這樣過山門而不入嗎?到底規則是死的,人民群眾的智慧是無窮的。金廟對面兩米處有一居民小樓,房主願以200盧比一人的價格讓我們登樓近眺,順便也看看他“純手工刺繡真絲紗麗”。我們就在這家紗麗批發店二樓的小陽台上看到了金廟那幾個鍍了800公斤純金的輝煌圓頂,映襯著陋巷高低差互的屋頂、密如蛛網的電線和魚骨天線,在灰蒙蒙的飄浮著煤塵和油煙的天空下,熠熠生輝——猶如庚子“西狝”的皇太後,簇擁在一群流民中間。更嘆為觀止的是,金廟燦爛的圓頂與裊裊的檀香煙霧後面,一座純白的伊斯蘭建築風格的清真寺赫然在目!金廟的富麗繁復與清真寺的優雅單純,對比鮮明,相映成趣。兩大宗教的寺廟竟都隱身於這狹窄逼仄的深巷中,這樣“比肩接踵”而鄰!此情此景,我們也開始體會到為什麼印度的宗教衝突會如此頻繁、激烈了。試想,印度教和伊斯蘭教,他們的教義、禮拜方式、生活宗旨等多個方面都存在深刻的差異甚至矛盾之處,如:印度教禮拜濕婆像,伊斯蘭教反對一切偶像崇拜;印度教徒視牛為聖物,而伊斯蘭教徒日常食用牛肉……兩冤家偏偏比鄰而居!即使老死不相往來,無奈雞犬之聲相聞,乃至欲求眼不見心不煩都不得,又怎會沒有衝突,沒有矛盾?我問導游辛格:“為什麼他們要把這兩個差異如此大的宗教神廟建得那麼近?這不是存心找麻煩嗎?”辛格說:“當初建廟的時候,印度教和伊斯蘭教的矛盾並不像現在這樣劇烈,一直相安無事。兩個宗教發展到今天這樣勢同水火,背後有很復雜的社會、政治、乃至經濟原因。”又或許,原因很簡單,僅僅因為這是兩個不同的宗教?惟虔誠與堅定可成信仰,絕對的信仰與偏執之間只差一線。恪守教規的同時怎樣對不合教規的行為容忍、妥協呢?怎樣取得其中的平衡?怎樣寬容、尊重差異?這不但是宗教問題,也是整個人類社會問題。要解決這些難題,可能最需要的是甘地式的寬仁與智慧。我非教徒,不諳教義;更非智者,想不出解決之道。我只能以游客的眼光觀賞這兩大宗教風格迥異、卻各具神妙的建築之美,驚嘆人類的偉力。人類社會的美好與活力,不就蘊蓄在這種豐富多彩、復雜與矛盾之中嗎? “君子和而不同”。但願君子國不僅存於《鏡花緣》中。

恆河晚祭

瓦拉納西城堪稱婆羅門大本營。印度古已有之、至今未泯的種姓制度中,婆羅門屬於第一等級,他們獨攬宗教、文化大權並參預政治,成為享有特權的僧侶貴族,人數僅占全印人口比例的2—5%,但在瓦拉納西一百萬常住居民中,婆羅門約有二三十萬之眾。種姓制度(Varna),音譯為“瓦爾那”,原意是“顏色”或“膚色”。公元前15世紀,一群自稱“雅利安人”(Aryans,意為“高貴的人”)侵入印度征服了當地的土著。雅利安人入侵後,根據膚色,把白皮膚的雅利安人稱作“雅利安瓦爾那”,黑皮膚的土著稱作“達薩瓦爾那”(Dasas,是“敵人”的意思)。經過長期的社會分化,原先基於膚色的“瓦爾那”制度逐漸失去了顏色之意而轉變為社會等級。到了早期吠陀時期(公元前1500—900),已有了四個種姓:婆羅門(僧侶階級)、剎帝利(武士階級)、吠舍(平民)和首陀羅(最下層的勞動者)。這樣的種姓制度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而不斷固化,成為一種嚴格的等級制度。種姓的職業世襲,各種姓之間不等得通婚,法律地位不平等,權利、義務各不相同。我們的導游喬達摩·辛格,就屬於剎帝利種姓。據他介紹,自1947年印度獨立以後,印度政府采取了很多措施來消除種姓歧視。1948年國會通過了廢除種姓制度的議案。後來憲法和各邦法律也都做出相應規定,保護低級種姓利益。政府還在教育、就業、福利等方面對低級種姓者提供大量幫助。經過幾十年的努力,在今天的印度,種姓問題總的來說比過去要淡化得多,隱蔽得多。特別在大城市,在受過高等教育的精英階層,至少表面上“種姓”的觀念已相當淡薄。但是,不能否認,就全國而言,在印度的許多地方,特別是邊遠的農村,“種姓”依然深入人心,根深蒂固,因為這個制度根植在他們的日常生活與宗教信仰之中。其實,隨便打開一張《印度時報》,看看它的征婚廣告一欄,許多征婚人還是會鄭而重之地標明自己所屬種姓,提到對應征者的種姓要求,我們就能發現古老的“瓦爾那”至今仍頑固地活著。在鄉村、在瓦拉納西篤信印度教的人心中,婆羅門是“梵天之子 ” ,婚喪嫁娶這些大事,一定要宴請至少十八個婆羅門,否則會得罪天神和祖先。而宴席的飯菜絕不能馬虎,激怒了婆羅門,他們會詛咒主人家,讓他噩運臨頭。瓦拉納西有很多這樣專享供奉的婆羅門,可謂活生生的“淨壇使者”,十八人能吃一百人的飯。辛格用他那“別具風味”的中文向我們描述,他親眼見過一個婆羅門怎樣手抓“糖塔”(一種供神的甜食,一個足有飯碗大小)一口氣連吞三十個,堪稱“海量”!可想而知,供奉這樣十八個婆羅門,對貧困的人是多大的負擔!上午去金廟的小巷中,兩個背著書包的小男孩打打鬧鬧的,與我們擦身而過。他們都剃去了頭發,只在頭頂留下長約十幾公分的一綹。導游告訴我們那就是婆羅門兒童。如果不是那異於常人的發型,我覺得他們跟普通的小孩毫無二致,同樣的淘氣,快活。詩峰不同意我的看法:“不一樣!你看,他們膚色比一般的印度兒童白,圓胖,穿得也好,腳上還有跑鞋呢!”是的,來印度這幾天,我們在路邊、田野看見的兒童總是黧黑、枯瘦的,巴掌大的臉上經常拖著膿鼻涕。二月印度北方的清晨,他們打著赤腳或頂多套雙像從垃圾堆撿來的拖鞋,襤褸的衣衫單薄得讓人擔心他們會不會感染風寒患上肺炎……我說,他們不是“兒童”,只是年幼的“窮人”。“日落後,恆河邊有祭祀河神的儀式。我們能親眼看到作為司祭的婆羅門,雄踞種姓制度頂端的人。”導游帶著我們又回到了今天清晨通往河邊的那條小街。傍晚的小街像開了流水席。飲食店門前架起熊熊的爐灶,烙得焦黃干脆面餅、滾燙濃稠的奶茶、各色油炸的酥角,吸引著飢腸轆轆的食客。有閑又有鈔的,會坐到店裡細嚼慢品;還要奔忙的,只用一方琴葉榕樹葉盛了吃食,站在門口匆匆果腹便去。那些席地盤坐於街邊等待布施的人,各自在面前的地上放了片大樹葉,悠然靜候免費的晚宴。每天早晚,總有做功德的富戶,當街用大鍋煮好金黃綿軟的咖喱飯,由一個漢子一勺勺舀到他們的“餐盤”裡,欠身用右手掬而食之即可。四處游蕩的野狗、山羊、神牛乃至鴿子,也都有一杯羹——人們會為它們奉上大桶大桶的菜幫下腳料。供奉婆羅門,布施乞丐,喂飼動物,都是積德酬神。太陽緩緩西沉,天色昏黃。恆河邊臨水的七個平台四周已用小碟子樣的油燈圍起,上放一鋪以黃布的方形小供桌。供桌上有鮮花、銀水罐、法螺、香壺等物。路燈下幾個黑色的大音箱播放出悠揚動人的宗教音樂。信眾與游人陸續前來,台階上,神廟前的觀景欄後,都坐滿了人。夜幕降臨大地。音箱中悠揚的音樂靜息。七個祭台四周的油燈點燃了,七個身穿明黃色絲綢短袖長袍、腰纏銀色繡花“托蒂”(纏腰布)的祭司雙手合十,緩步走向河邊,並排站立。我們就站在祭台的下方,仰頭看著這幾位“梵天之子”。他們都很年輕,身材勻稱而健美,看來祭司和專享供奉的婆羅門又不一樣。像牙色的皮膚,漆黑的頭發,濃眉下一雙深邃的黑眼睛,鼻梁筆挺——從外貌看,他們確實與一般深膚色的印度人有別。七個祭司合十為禮,喃喃祝禱之後,音樂歌唱又起。那是怎樣的一種音樂!幽遠而空靈,似嘆詠,似傾訴……旋律忽然一轉,又變得明快熱烈,七個祭司一起擊掌吟唱起來。他們的擊掌各有不同,或合十對擊,或雙手互錯,或轉腕輕拍,如小朋友玩“花巴掌”……他們在台上吟唱如痴如醉,我們在台下聽得如醉如痴,不由得和著他們的節拍與他們一起擊掌、哼唱。可惜我不懂印度語,無從得知歌中含義。若非這濃重的宗教氛圍,你會覺得這七位祭司倒像一隊摩登的流行歌唱組合。本來,娛神就是自娛,古希腊的戲劇不就起源於祭奠酒神狄奧尼索斯的宗教活動嗎!擊掌歌唱完畢。明快的音樂又舒緩平和起來。祭司各自登上一個祭台,以恆河水洗滌法螺,面向東方恆河的水面吹響“嗚——”是喚醒恆河女神,尚饗哉?法螺吹畢,祭司向祭壇四周灑聖水和鮮花花瓣,然後,屈左腿跪下,左手輕搖銅鈴,右手執數根點燃的線香,徐徐於頭頂劃轉作禮,再起身,分別朝北面、西面、南面作禮。持續約十來分鐘,右手放下線香,復執起焚燒著檀香的銀香壺,繼續先前的禮敬儀式,期間左手的銅鈴一直在搖響。隨後,香壺又代以七層寶塔狀的油燈、火炬,最後是孔雀尾羽做的團扇、白色牛尾做的拂塵。祭祀一共用到了七種宗教涵義各有不同的禮器——“七”在印度教中是個神聖的吉祥數字。每換一種禮器,致敬程序都大同小異,甚至顯得有點單調。然而,就是這種徐緩、不斷重復的動作,在悠遠的詠唱聲中產生了一種迷離的夢幻感,催眠一般,似乎可以喚醒心靈深處屬於前生的記憶。祭司揮動拂塵,是要喚來清淨的河風吹走煙塵?是要拂去我們心中的煩惱與雜念?當祭司放下禮器,又向四周灑聖水與花瓣,再次向恆河女神吹起法螺……整個祭祀儀式就隨著悠揚的音樂一同結束了。2600年前,每天日落後瓦拉納西城的婆羅門就在這裡禮敬恆河,2600年後,婆羅門依然沿襲著這個傳統。無數次王朝更迭,外族入侵,這個儀式或曾短時中斷,細節或有所改變,但從未斷絕,就像夜空下那浩瀚的恆河水,奔流不息,把漫長的歲月都沉積在這座通向永恆的城市之中。祭祀結束,人潮漸散,夜晚的寧靜又悄悄重返河岸,我卻依然沉浸在那種神秘、莊嚴的氣氛之中。似乎很空虛,又似乎很充實;有點兒沉重,又有點兒飄忽;如飲烈酒,恍恍惚惚……在祭司和信眾中間,我這個無神論者第一次感受到宗教的震撼,體會到神聖儀式令人迷狂卻又靜穆的魔力。信仰無法共享,情感卻可互通——“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信徒匍匐在神的腳下,科學家凝望著頭頂的星空,常人面對高山大海日升月落……內心都會油然生出一種神聖感、一種對未知與無限的敬畏吧?幸或不幸地擁有了靈性,人有時不免輕狂,有時不免自失,偉大慈悲的神慰籍人類的同時也在警醒:你只是永恆中的一瞬。記得就在等待祭祀開始的時候,看台旁有個溫文爾雅的英國太太問我:“同為東方古國,你覺得印度和中國有什麼相同之處?”當時我只回答,除了都有悠久的歷史、燦爛的文化、龐大的人口,我看到的是巨大的不同。如果她現在再問,我還可以補充一句:中印最大的不同是,中國人生在自己家裡、活在自己家裡,死在自己家裡;而印度人至今仍生在宗教裡、活在宗教裡、死在宗教裡,他們與神為鄰。向死而生我得承認,非要去看恆河邊的火化場很大程度上是出於一個游客的獵奇心理。這是來到瓦拉納西後的第二個早晨,由“麻木”司機帶路,我們穿過曲折的深巷,經由一座神廟的甬道,又回到了恆河西岸。恆河西岸的神廟不僅是供奉神靈的處所,也是各邦朝聖者的旅店。據說他們只需花上10盧比,就能在其中住宿一晚,還能得到善信免費供應的飯食。所以,即使是最貧窮的印度教徒,來瓦拉納西朝拜、沐浴、甚至靜待命終都不是一件難事。為了滿足那些希望死在聖城的教徒的夙願,還有人專門捐資興建了好些類似“臨終關懷所”的善堂,收容他們。所以,神廟外觀雖美,但裡面的氣味頗類廣州某些地下通道——彌漫著濃重的尿臊味。約摸九點左右,燦爛的陽光剛剛驅散了清晨的寒意,一登上台階就能看見十來個洗衣工挽著褲腿在河邊架好的石板上洗衣服。他們是清一色的男性,動作麻利粗豪,細軟的衣物放在石板上使勁搓刷,厚重的就干脆用雙手掄起大力摔打。看來他們早早就開始工作了,此時河灘的高處已晾曬著許多衣褲、床單之類,洗得非常干淨。我們正驚訝印度怎麼不見洗衣婦,同伴就指著洗衣工前方不遠處一小堆柴火說:“瞧,他們在河邊做飯呢,做飯的也是男人。”真的,就在這群洗衣工上游不到十米處,一片黝黑的河灘上燒著幾根碗口粗的木柴,木柴大半已成灰炭,但火光未熄。一個精瘦的中年印度人正站在那兒用鐵锨子撥去灰燼助燃,光著的上身沾了膩黑的灰。柴堆旁邊還蹲著個同樣精瘦的小孩,用沙土默默地擦拭著一個深綠色的搪瓷大鍋,附近的水面漂著一層黑漆漆的柴灰……這個鍋讓我忽然醒悟過來——莫非此處就是我昨天清晨在船上遠遠望見過的火化場?!就在此時,有人在那兒下了河,雙手撇開柴灰取水刷牙,我又有點疑惑:恐怕不是,誰會在火化堆旁刷牙?誰會在漂著骨灰的河水下洗衣服呢?直走到黑河灘上方的欄杆圍著的平台上,我這才肯定——不錯,這就是恆河邊的火化場!因為,就在這個平台上,就在我腳下,安放著一具屍體!雖然從頭至腳緊裹著橙色的布,但那枯瘦的人體輪廓仍清晰可辨。屍體放在兩根粗樹枝和布片扎就的屍架上,頭與腳的位置各插著幾片芒果葉,旁邊還有個粗陶罐子,裡面燃著幾根線香。幾頭山羊和野狗安詳地躺在死者的周圍,靜靜地負暄打盹兒——長眠與小憩,真有很大區別嗎?離開醫學院後,這還是我頭一次這樣近距離地面對屍體,不由得心中一凜。難道,我還懼怕屍體嗎?瞧,在屍體周圍供游人休息的石凳上就閑坐著幾個印度男女,看來並非死者親屬,從他們的神情,你分辨不出他們是坐在火化場還是公園旁。我為什麼無法像他們那樣坦然自若呢?我們初時都有幾分忐忑,生怕讓人攆走,這可是多心了,根本沒有誰在乎我們圍觀——印度人還在高處特意預留了座位供游客觀光。只見河岸上整整齊齊地碼著一垛垛粗大的干柴,由於常年煙熏火燎,鄰近的牆壁都蒙上了一層黑煙。平台不遠處,豎立著一個藍色的方形金屬牌,上面是印度文羅列的火葬價目表:加奶油,若干盧比;加檀香,若干盧比……一切都無遮無掩、坦坦蕩蕩。倚著欄杆,俯視河灘上那一小堆柴火,根本想像不到那是在火葬。“那火裡有屍體嗎?”詩峰問道。我說有的,“看見柴堆中間那個圓球形、黃褐色的物體嗎?我敢說那就是頭顱。”是的,那就是人的頭顱,意識的居所。柴火漸弱,火葬工把燒盡的木柴撥走,用鐵锨子把火中漆黑皺縮成臉盆大小的一團遺體叉出,架到新加入的木柴塊上繼續燒。一旁的小孩就打一個藍色的塑料袋中抓上幾把黃白色的粉末狀物不住往火中撒去。“他們往火裡撒沙子助燃。”身旁有個印度人主動用英語給我們當起了解說員。他說這恆河邊就是他的學校,他在這裡結識來自世界各地的朋友,練習英語口語。他還有個小店,專營絲織品,就在河邊不遠處,希望我們有時間到那兒看看。這也是印度人的生存智慧。幾天來,我們不時可以遇到這樣熱情的“志願向導”,如果你對他們的介紹滿意,給一百幾十盧比小費即可,他們決不強人所難,非要你“親臨光顧”。果然,幾把沙子撒去,柴火又熊熊燒了起來。一陣功夫,火堆中發出怦然的爆裂聲,使人心頭一震——堅硬的頭顱終於燒裂了。“頭顱裂開,靈魂才能離開軀體,升入天堂。”“志願向導”說。這時候,從河岸的台階上傳來一陣像號子般整齊的呼喊聲,一隊通體白衣的殯葬工抬著屍架往河灘走來。這具屍架可比平台上放著的那具體面多了:屍體以白布包裹,外覆以紅底繡金的輕紗(我看那紅紗就跟婚慶店裡供嫁娶用的一模一樣),還放滿了萬壽菊、茉莉和洋槐的花串。抬屍架的有四人,前有二人領頭,後面除葬儀工還跟著若干送葬的親屬。他們一同把屍體抬到了水邊。此時,一個中年男子脫去上衣,出列跪下,由一位老人為他塗濕了須發,細細地用剃刀剃淨。“那個人就是死者的長子,剃去須發以示哀悼,也是潔淨身體的意思。我們的習俗,父母去世,由長子為他們點燃火葬堆的柴火;妻子死了,由丈夫點燃柴火;女性是不參加火葬儀式的。”女性親屬不能參加火葬儀式,但他們毫不介意讓陌生的女游客近距離觀看。須發剃淨,還要刮去腋毛,並像征性地剃掉一些胸毛,那位長子就脫掉褲子,以白布裹了下身,走到河水中沐浴。沐浴已畢,這才和眾親屬一道掀開裹屍布,讓攝影師攝下死者的遺容,再抬屍入河洗滌——為死者洗去最後一絲污垢。我們的“志願向導”說:“有很多虔誠的教徒,入殮時還會割下死者胸膛的一片肉(如是女死者,就割臀部的肉)舍與河中的魚兒。”這倒是個美好的風俗——人的一生索取太多了,死後當以肉身回饋眾生,恰合天葬之義。我問他:“送葬的人為什麼不哭?”河灘上參與葬禮的人都是死者的至親,確實無一人掉淚。他們平靜而沉默,甚至顯得有點漠然。“志願向導”說:“家祭的時候是哭的,但到了河邊就不哭了。哭聲會驚擾死者的靈魂。” 死者淨身後,眾人這才把他抬到游人觀光台左側一個圓形的火化壇已架好的柴堆上。他是個滿頭銀發、高額豐頰的老人,安詳閉目,宛如沉睡,顯然生前是養尊處優的。低種姓的人只可在河灘上火化,“高貴”的人活著居於社會上層,死了也要踞高處焚燒。長子撕開袋裝的奶油,澆到屍身上,並撒上一把把棕色的檀香粉末,這才用稻草點燃了柴堆。火很快就熊熊燃燒起來,青煙陣陣,散發出濃郁的檀香氣息。眾親屬繞著葬壇做完最後的幾道儀式,便紛紛離去——骨灰是不必留存的,遺體化盡後自有葬儀工把它撒入恆河中去,隨著恆河水一直流入天堂。這是一個印度教徒最圓滿最美好的歸宿。“如果窮人窮得連起碼的火葬費都付不起,怎麼辦?”我看了看還安放一旁的那具寒傖的屍體,真有點擔心。也沒個親人照看,火葬的人會不會棄之不顧呢?“志願向導”說不必擔心,因為富人火葬時隨葬的金銀首飾都歸殯葬工所有,足以抵消他們無償火化某些赤貧的孤寡死者的費用了。再說,很多來瓦拉納西等死的窮人還可以得到其他朝聖者的布施呢。昧了死者的葬費而不火化遺體的事更不可能發生:“那是天大的罪孽,要下地獄的!”他斬釘截鐵地說,倒讓我覺得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河灘的火葬堆熄滅了,只剩下泛著焰光的一灘灰燼。水牛和山羊施施然走來,嚼食祭祀的鮮花,啜飲河水。火葬工把灰燼撥拉進那個深綠色的鍋子,傾入河中。河水太緩慢了,灰積聚不去,得由一人涉水用木板反復撥散,才能流走。黑色的灰漂浮在水面上,慢慢流淌開去。下游的洗衣工完全不以為忤,自顧洗啊刷啊,談笑風生。“真是不可思議,他們不覺得屍灰會弄髒衣服嗎?”河邊洗衣“選址”於此,我實在不能理解。同行的Ivy說:“我讀過一篇報道,說火化場周圍的水堿性大,洗衣服其實特別干淨。”我們都恍然大悟——可不是嗎,人體的油脂與磷,加上草木灰中的無機鹽經高溫煆燒後不就成了天然“皂粉”了!又怎會弄髒衣服呢!我們覺得火化場周圍的水“不潔”,因為在我們心中死亡是最“不潔”最不祥的,我們心中對死亡有揮之不去的恐懼。這種固有的觀念讓我們忘記了這個簡單的、顯然易見的化學原理。為什麼剛才乍見地面的屍體我會心中一凜?讓我不安的並非屍體,而是“死亡”就這樣毫不掩飾地坦陳眼前。作為醫學生,我能夠抽像、客觀地研究解剖室的人體標本,因為那是“教具”,但對死亡本身,我的態度跟一般中國人完全一樣——畏懼而且忌諱。難道他們的從容自如不比我們更自然嗎?死亡與繁衍原本是生命不可或缺的兩面。我們愛生樂生,固屬天性,卻為何不能平靜哪怕是平常地對待死亡?畏懼而忌諱的心態難道真比這些安之若素的洗衣工、殯葬工健康?如果說昨夜的恆河晚祭讓我震撼,那麼今天早晨的河邊火化則讓我震驚——原來,人可以如此坦然、乃至欣然地面對死亡。死亡是生命的另一面,甚至,是生命的另一個開端——從腐朽的肌體上,不是又滋長了新的生命嗎?只是,既然他們並不把骨灰視為不潔之物,為什麼又把從事殯葬業的工人看作“不可接觸”的賤民,避之唯恐不及?同行的吳老師指指那高踞河岸的火化壇,又指指河灘下的火化堆,嘆道:“為什麼連死亡都要有等級,連死亡都不能平等!”看著那隨流水漂去的黑色灰燼,我倒覺得死亡是平等的,不管王公貴胄還是窮人“賤民”,火化後都毫無二致。不平等的只是葬禮的儀式,可是對於死者而言,那些儀式又有什麼意義呢!一陣像號子般整齊的呼喊聲又從河岸的台階上傳來,通體白衣的殯葬工抬著另一具屍架往河灘這邊走來。那屍體飾金裝銀,比方才火化的更加華美——莫非死者是個婆羅門? 那個印度人說,恆河邊是他的學校,其實,這裡也是我的學校,我剛剛接受了啟蒙。



(恆河日出)



(恆河東岸的搬運工)

(恆河晚祭)



(恆河邊的野山羊)



(印度教大學)


精選遊記: 新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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