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山龍穿峽游記

作者: Longchuanxia

導讀《瓊台》詩有雲: 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台去。碧玉連環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青衣約我游瓊台,琪木花芳九葉開。天風飄香不點地,千片萬片絕塵埃。我來正當重九後,笑把煙霞俱抖擻。明朝拂袖出紫微,壁上龍蛇空自走。 這是我讀過的有關天台的第一首詩,是偉大詩人李白寫的。我記得那時看見詩的第一句,便覺得可笑之極,人人都向往著瓊樓玉宇,可是這� ...

《瓊台》詩有雲:

龍樓鳳闕不肯住,飛騰直欲天台去。碧玉連環八面山,山中亦有行人路。青衣約我游瓊台,琪木花芳九葉開。天風飄香不點地,千片萬片絕塵埃。我來正當重九後,笑把煙霞俱抖擻。明朝拂袖出紫微,壁上龍蛇空自走。

這是我讀過的有關天台的第一首詩,是偉大詩人李白寫的。我記得那時看見詩的第一句,便覺得可笑之極,人人都向往著瓊樓玉宇,可是這李白竟然放著“龍樓鳳闕”“不肯住”,一心只想著去天台。這未免顯得很矯情。那時候的我是無知的,根本不知道世間有一個叫天台的地方。直到有一天,當我走進天台,並被那裡旖旎迷人的風景所折服時,我才發現原來自己才是最為可笑之極的那個人。

我去天台的時候,正是一年中最美好的時光。那時冰河解凍,原野復蘇,世間的一切都在逼近的春意之間,綻放著新意。坐在前往天台縣的汽車上,透過車窗看外面世界的風景,就像是在觀看一幅五彩繽紛的油畫,嫩綠的是剛抽芽的垂楊柳,金黃的是成片的油菜花,粉紅的是灼灼盛開的桃花,明澈的是從山澗潺潺而下的溪水,瓦藍的是剛被細雨洗滌過的天空,青黛的是遠方曲線玲瓏的山體。看著這生機盎然相映成趣的原野,原本昏昏欲睡的我,像是一下子服下了興奮劑。

走出天台車站,再轉乘到白鶴鎮的公交車,便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地——天台山龍穿峽。接待我的是一位美麗可人的女士,她說她是我這次龍穿峽之旅的導游。我很感激的朝她點了點頭。導游小姐是一個開朗健談的人,剛一下車,她便興致勃勃向我講述著龍穿峽的種種美好。她告訴我說,龍穿峽所在的天台山,不但是浙江群山之首,有著旖旎的迷人風景,更是享譽海內外的宗教名山,有著深厚的文化底蘊。三國東吳的葛玄在此開拓仙山之後,天台山開始被世人關注。後來因唐代高道司馬承禎在此隱居,天台山更成為聞名天下的道教勝地。天台山的道教文化源遠流長,到了北宋紫陽真人張伯端又開創了與王重陽的北宗並列當時的道教南宗。而紫陽真人曾經修煉講學的桐柏宮,更成為海內外南宗道徒供奉的祖庭。一直以來,天台山便以其獨特的文化內涵和宜人的自然風光,吸引著古今游客。當年年輕的李白剛離開四川老家,在江陵遇見了天台高道司馬承禎,因折服於司馬氏的學識風采,李白寫下了廣為流傳的《大鵬遇稀有鳥賦》。後來,在司馬氏的指引下,李白四上天台上,並熱情洋溢的寫下了《秋下荊門》、《天台曉望》等十數首著名的詩篇。

聽她提到李白,我陳舊的記憶開始松動。我記起了少年時代讀過的那首《瓊台》。我問她是否知道李白曾經寫過這樣一首詩。她微笑的說道,其實這首詩的第一句,正是春秋軒的對聯。我問哪裡是春秋軒,她笑而不答,說待會兒你就會知道的。

我本來打算步行到景區的,可是白鶴鎮距離龍穿峽尚有一段路程,所以我聽從了導游小姐的建議,雇了一輛車。坐在去景區的車上,我難掩心中的激動。車窗外的風景,和我來天台的路上看見的截然不同。曾經以為會山花爛漫的山野,卻籠罩在一片朦朧繚繞的雲霧之中。在白色的雲霧映襯下,山體顯得格外黝黑,但同時也顯得更加肅穆寧靜。偶爾會有幾聲清脆的鳥啼聲從不知名的角落傳來,穿過汽車馬達聲的攔截,貫入耳中。原本健談的導游小姐,似乎被這清脆的鳥啼聲所吸引,忽然變得沉默起來。我不忍打破這種氛圍,只是靜靜的看著窗外漸次閃過的山石樹木。

就在我出神之際,汽車竟然停下了。導游輕輕的拍了拍我的肩頭,告訴我到了。我從散漫無邊的思維中回過神來。步出車門,是一片極為空曠的停車場,而正對著我的是一片陡立的石壁,石壁上鐫刻著“天台山龍穿峽”六個蒼勁有力的紅色大字。在字的下方,是一方數尺見方的水潭,時不時有從石壁間滲漏的清水滴落其中。我走上前去,打量著這一方水池,池水很淺,卻異常的清澈,池底有許多小魚游弋其間。在水池的右方,是景區的入口。我跟隨著導游的步伐,穿過入口的門廊。我注意到在門廊的兩側刻著一幅對聯,上面寫著:龍穿天台山,浙東第一瀑。

我問導游,這幅對聯是什麼意思。她回過頭來,告訴我說,整個龍穿峽景區融山水、峽谷、飛瀑、洞泉、名木、奇花、鳥獸為一體,以險峰、絕壁、奇洞、幻霧為主打特色。而在所有的風景中,又以“八瀑一湖”最為著名。所謂“八瀑”,即為司馬瀑、繚綾瀑、紫陽瀑、靈寶瀑、白鶴瀑、瀟湘瀑、太白瀑、龍穿瀑。而“一湖”其實是一座位於群山之間的水庫。聽著這些古典優雅的瀑名,我簡直有些陶醉。而聽說有一座水庫竟然是位於群山之間,我更是驚訝萬分。

循著道路前行,第一站便是“台岳春秋”。這裡以木刻的形式,記述了天台山的文化,以及古今名人游覽天台美景之後留下的詩詞篇章。導游小姐指著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對我說,正如一位詩人所言,“天台山之美,因無數風流遺芳蹤”,天台山之所以名聞海內,不僅因其風景奇絕,更主要的因為歲月洗禮積澱下的深厚文化內涵。我仔細的瞧著木刻上的記述,那些名士的風采似乎一一呈現在了我的眼前。那裡有葛玄的智慧,王羲之的飄逸、謝靈運的輕靈、司馬氏的高蹈,李白的疏狂,紫陽真人的敏悟,徐霞客的深情……鐫刻在木牌上的人物,那個不是一時之俊傑,可是他們都情系天台這一方山水,毫無保留的說出他們的贊美,無所節制的抒發他們的熱情。看著那些優美的詩賦詞章,我心裡不由的疑惑到,這該是怎樣的一方山水啊。

在木刻的右前方,正是春秋軒。導游說的沒錯,這座古色古香的廊橋上果然刻著李白《瓊台》的詩句。雖然我依然覺得李白說的太矯情,但是那串偉大的名字,帶給我的歷史壓迫感,又使我不敢確定。站在廊橋中央,朝著左方觀望,便是“天龍八瀑”之一的“司馬瀑”,這道瀑布是為了紀念隱居天台山的一代高道司馬承禎而命名的。司馬瀑落差約有二十來丈,從整座山峰的頂端一瀉而下,瀑布行至岩壁中間時,被一塊凸出的岩石所擋,分為兩道。遠遠望去,這兩道瀑布,就像是一個巨大的“人”字,抑或是燕子的尾巴。所以這道瀑布,人們又戲稱為“人字瀑”或“燕尾瀑”。導游告訴我說,龍穿峽確實有一種燕子,全身漆黑,唯獨尾巴有一片耀眼的白色,就像是燕子受了瀑布的啟發,特意染就的。

再往前走,有一大片碧綠的草坪,叫做“霞客坪”,是紀念明代旅行大家徐霞客的。在霞客坪的最末端,有一排廠房,導游說那便是桐坑溪電站。我有些不解,問這是怎麼發電的呢?導游仰起頭來,朝著山頂一指。我循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哇,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在兩座山峰的最頂端的交叉處,竟然隱約可見一道壩壁。導游解釋說,在五六十年代,人們在山頂築起了一道堤壩,經過多年的蓄水,在山上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水庫,水量極為充沛,而巨大的落差,則蘊藏著無限的水能。這完全超出了我想像的邊界。我想像不出,在那個物質技術都嚴重匱乏的年代,人們是怎樣在海拔五百多米的高山之間築起那一道堤壩的。

從霞客坪左側的石階下去,有一條小溪,溪水清澈,溪底布滿了形狀各異的石塊。踩在這些石塊上,會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好聽極了。踩著小溪上的石墩過去,便可看見一條剛修築不久的棧道蜿蜒曲折的朝著山頂而去。一座涼亭隱在叢林之間,微風吹過樹林,偶爾會露出一角飛檐。導游說,這是子微亭,同樣是紀念司馬承禎的,之所以將亭子隱藏在山林之間,其實是暗指司馬氏的隱士身份。從穿過叢林,來到亭前,看見亭子的廊柱上刻著一幅對聯:神追司馬逐溪水,夢隨太白入畫屏。對聯的意思很好,非常簡練的寫出了司馬氏和李白之間的情誼。我步入亭中,轉過身子,仰望著從七十八米的高度垂落而下的瀑布,耳邊似乎響起了司馬和李白在一起談玄論道時時而發出的歡笑聲。

順著山間棧道攀爬,一路上風景不斷。因為棧道隱在山林之間,所以顯得非常幽靜。明媚的陽光照射在蔥郁的樹木之上,將原本碧綠的葉子照耀的晶瑩剔透,像是一塊塊蒼翠欲滴的碧玉。棧道是修築在岩壁旁的,所以時而會有斜逸的枝條擋在前進的途中,就像是調皮的孩子伸出稚嫩的手臂。我打量著枝條上的葉子,這些葉子脈絡清晰,狀若橢圓,可我從來不曾見過。我不禁詢問道,這是什麼樹的葉子。導游小姐回答到,這是楠木樹。這竟然是楠木樹。我忍不住驚叫了一聲。早就聽過楠木的大名,知道它是一種極為名貴的樹木,據說用它制成的木材,色淺橙黃略灰,紋理淡雅文靜,質地溫潤柔和,無收縮性,遇雨會有陣陣的幽香。我捧著楠木的樹葉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葉子散出陽光的味道。

這時,導游輕聲的叫了一下我,我回過神來。她指著山澗裡的溪水說道,這近百米的瀑布被山勢和岩石阻擋形成了五道瀑布四汪水潭連綴而下的景觀,所以叫做五泄流泉。我順著她的手,仰面看去,果然整條瀑布,就像是一條長長白練。只是這條白練,因為被折了四下,形成了五部分。導游指著我腳下的第一折瀑布說,這是繚綾瀑。繚綾?我一時有些不解,不知繚綾為何物。她笑著說,其實這是取義於白居易的《繚綾詩》:繚綾繚綾何所似,不似羅綃與紈綺,應似天台山上月明前,四十五尺瀑布泉。所謂繚綾,其實是一種名貴的絲織品。聽她這麼一解釋,我恍然大悟。可不是嗎?這晶瑩剔透的水珠,緩緩垂落的水勢,四下散落的水沫,不正如同最高貴的絲織品一樣帶給人一種潔白柔美的美妙感覺嗎?

手扶欄杆,繼續沿著棧道往上走,轉過一塊突兀的岩體,便到了第二折瀑布紫陽瀑。紫陽瀑,是以開創道教南宗的北宋高道張伯端的道號命名的。這不僅僅是一種純粹的紀念,更奇特的是紫陽瀑被一塊大石頭隔成了上下兩部分。上半部分水流飛瀉,又被一塊凸起來的岩石分向兩邊。站在遠處看這道瀑布中的水和石。你會發現那塊嶙峋的岩石就是一個常年修道的道人清瘦的棱角,中間那小塊凸出的岩石,則構成了道士挺拔的鼻梁,深深的眼窩,以及道士帽,而兩邊分流的水,就像是道士迎風飄蕩的道袍。據導游講,當年人們發現這道瀑布時,驚訝於藏於瀑布之中的道士相,以為是真人顯靈,遂將之命名為“紫陽瀑”。紫陽瀑下半部分的水勢,和上半部分截然不同,不似上半部分的水沫四濺,下半部分水勢平緩注入一彎形如新月的水潭。人們稱這個水潭叫“素月潭”。

在紫陽瀑和白鶴瀑之間的是五泄流泉的第三折瀑布,叫做靈寶瀑。所謂靈寶,既取名於據傳是太上老君贈與葛玄的《靈寶經》,也取義於葛玄在天台開創的道教靈寶派。而靈寶瀑正是為了紀念葛玄這位開創了中國本土宗教的偉大道士。站在靈寶瀑前,便會有一股沁人心脾的涼風撲面而來。攀沿棧道帶來的困頓感,在這清涼宜人的山風吹拂下,頓時消散。風是從瀑布旁的山洞吹來的,因為山體遮蔽了陽光,洞顯得極為深邃幽暗,瀑布撞擊岩體發出的聲響,在洞壁之間來回跌宕,形成了隱隱的回想,就像是有誰在默念著一段經文符咒。在瀑布的左邊岩石上鐫刻著“琴心三疊”三個紅字。享受著從清風洞內吹出的涼風,不由得讓人想起“空穴來風”這句成語。而體味著琴心三疊的內涵,傾聽著那猶如道士誦咒般的溪水回蕩聲,不知不覺間,我仿佛被帶入了一種前所未有而獨特的意境。在那裡,喧嘩退去,心神趨於寧靜,靈魂得以安頓。

靈寶瀑之後還有白鶴瀑、瀟湘瀑。可是因為在靈寶瀑那裡得到的那種獨特體驗,讓我無法分心聽導游的講解。但有了那種靈魂出竅般的體驗,錯過了看後兩折瀑布的風景,也覺得毫無遺憾了。當我終於從靈魂飛升的意境裡回到現實中時,我們已經站立在三友台上了。三友台中央,長著一株形狀奇特的樹。樹極為高大蔥郁,整個三友台都在它的樹冠覆蓋之下。更讓人贊嘆的是它的形狀,這棵大樹從底部便一分為三,三個樹杈各自向自己認定的方向延伸成長,卻又同氣連枝,就像是懷著同一種夢想有著同一種情操的三位摯友。人們有感於這株樹木的形狀,又聯想起千年前司馬承禎、李白和唐玄宗三人之間的良好的友誼,便將這方長著三杈樹的平台命名為三友台。在三友台的邊緣有一方木刻,我湊上前去查看,上面鐫刻著一篇《三友台記》:

三友台,築倚棧道,玄山迎面,峭拔逼人。台上獨生一櫟,三柯合匝,繁蔭如蓋,喻為司馬承禎、李白、玄宗之交誼,因以名台。道骨仙風者,由來相契;而天子威儀,竟引為知交,司馬李白固曠世奇才,明皇尤稱風流倜儻領袖也。

司馬氏、李白、唐玄宗,一為高道,一為詩人,一為帝皇。彼此本是毫不相干的人,卻因一種機緣,結下了一段流傳千古的佳話,為後人時時憑吊。看著眼前的樹木,想著木刻上的文字,我不由得心旌為之搖曳,只嘆世間事太過變幻了。從三友台的出口往前走,又有一方平台,平台中央堆放著一塊狀如蓮花的岩石。因為李白號“青蓮居士”,所以人們將這方平台叫做“青蓮台”。青蓮台的前方有一塊凸出的岩石擋住了棧道,而石壁上時時有滲漏的水滴落下來,就像是誰在垂淚。人們對這塊垂淚的岩石,再次發揮了想像,稱它為“李白垂淚石”。跟隨著導游的指引,我竟然真的從那塊岩石中,看出了李白臉龐的輪廓,微閉的眼睛,而那時一滴岩水剛好從李白的眼角滴落。看著如蓮花盛開的岩石,看著如人垂淚的岩石,回想著剛才的三友台,我有一種感慨,三處相連的景觀竟然都有李白,而卻又顯得毫不做作,我不知道是該感嘆大自然的靈感,還是人們的偉大構思。一株樹,一塊岩,一滴水,竟然就如此輕而易舉的創造了一個美好而略帶憂傷的故事。

繞過李白垂淚石,沿著棧道往前走,視野變得開闊起來。此時,我發現自己竟然已然身處懸崖峭壁之間,憑欄而望,群山盡在腳下,遠處的山嵐曲線和天色融在一起,變得模糊起來。在棧道的下方,有一道小瀑布。接著明亮的陽光,我看見瀑布旁的石壁上寫著“太白瀑”三個遒勁大字。而瀑布下的水潭,滿滿蕩蕩,在陽光的照耀下,山風的吹拂下,晶瑩剔透,波光粼粼。看著這清澈碧綠的水,特別是當我注意到水潭邊的石頭上標注著“醉池”二字時,關於李白飲酒的詩篇一下子如同潮水般湧入腦間,我簡直有一種凌空而下直入醉池的衝動。導游小姐告訴我說,當醉池裡的水漲滿到一定程度之後,就會溢出去形成那道高達七十八米的司馬瀑。聽她這麼一講,我心下不禁一樂,李白不愧是酒中仙,懂得酒與朋友共享才能喝出滋味的道理。我看著那溢出的池水,腦子裡浮現的卻是李白頻頻向司馬氏勸酒的情景。值得一提的是,環繞著太白瀑有三座小山,為了再次紀念司馬氏、李白和唐玄宗那種擯棄了身份地位差異的偉大友誼,人們將其分別命名為青蓮山、明皇山和子微嶺。

太白瀑的前方,是“游龍戲鳳”。這裡是山和水交融的世界。離開棧道,走進溪谷。你會發現那裡有七道光潔的過水石,相伴相依,親密無間。導游說,當地人認為這七道過水石,是當年七仙女在溪水中沐浴之後幻化而成的,所以被稱為“仙女石”。而所謂“游龍”者,其實是指從龍穿瀑流下的潺潺溪水。因為這些溪水,穿過山谷,一路上與岩石碰撞發出叮咚水聲,繼而流經仙女石上的一條條縫隙,就像是在和仙女們嬉戲玩耍。看著這溪水這岩石,想著這極富挑逗性的名字,我不禁會心一笑。其實,在我看來,那常年被流水衝刷侵蝕的七道過水石,才是最具藝術性和觀賞性的。經過歲月的洗禮流水的衝刷,這些岩石被打磨的如同月色般光潔,它們展現出的玲瓏曲線,是在任何偉大畫家的筆下都難以尋覓的,而蘊藏在岩石裡的那些斑駁迷離的色彩,也是任何偉大的調色師都無法調制出的。它們是大自然靈感的迸發,是大自然歷經數千年精心雕琢的藝術品。

在溪流的對岸,有一座用毛竹扎成的茶室,素樸雅致,清淨自然。茶室有一個很美妙的名字——天然居。導游說,天台特有的高山雲霧茶是很有名的,茶聖陸羽在《茶經》裡說,天台山的茶葉“味清甘,不讓他郡”。可惜的是,那時的茶室尚未開張,我到底無緣親口一嘗滋味。雖然如此,在離開天然居的時候,我還是忍不住的一再回頭,因為天然居的門廊上鐫刻著這樣一副對聯:客上天然居,居然天上客。這是我極為喜歡的一副對聯,雖然沒能一品山茶滋味難免有一絲遺憾,但站在光潔的仙女石上,迎著撲面而來的涼風,聽著潺潺的溪流聲,我還是有一種“天上客”的感覺。

溯溪而上,轉過一道山梁,行不出百米,一條壯麗的巨大瀑布,陡立眼前。站在這條瀑布的面前,一百七十釐米的我,顯得那麼的卑微渺小。我被瀑布宏大的氣勢震撼了,怔在當場。這無疑是我看過的最為高大壯麗的瀑布了。我沒見過黃果樹大瀑布,也沒見過尼亞加拉大瀑布,我不敢說眼前的這道瀑布如何的舉世無雙,但它至少有資格被歸於最為壯麗的瀑布之列。充沛的溪水從高達八十多米的山頂,挾著萬鈞之勢,傾瀉而下,狠狠地砸向崖壁下的深潭。司馬瀑與之相比,雖說高度相差無幾,但因為其間分叉,多少削弱了本身的氣勢。但眼前的瀑布,卻從崖端不受任何阻礙,一路狂奔,直入潭底。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衝破一切阻撓直達目的的巨大衝擊力量,這種力量又在其巨大的轟鳴聲的襯托下,具有一種很強烈的感染力,使得任何佇立在它面前的生物,都不能不肅然起敬,不敢有絲毫的造次。它就像是一位高高在上的君王,有一種主宰一切不容抗拒的威嚴,任何其他的生命都是卑微的渺小的不足掛齒的,都只能匍匐在它的腳下。

我回過頭,詢問導游,這道瀑布叫什麼名字。她啞然失笑,反問我說,你剛才仰望了它那麼久,難道竟沒有看見它旁邊的紅色大字嗎?我有些疑惑,難道它旁邊有字嗎?我循著導游手指的方向看去,呀,竟然真有四個大字:龍穿破壁。可我竟然沒有看見,竟然沒有看見。我簡直不敢相信。或許,我太專注於它的壯麗了吧。當太過偉大的事物,猛然闖入視野時,人們是很容易忽略一些東西的。我心裡暗想。

導游問道,你知道這道瀑布命名的由來嗎?我一怔,搖了搖頭。她宛然一笑道,在《徐霞客游記》的開篇《游天台山日記》有這樣一句話,“坑既窮,一瀑破東崖下墜,其上亂峰森立,路無可上。由西嶺攀躋,繞出其北,回瞰瀑背,石門雙插,內有龍潭在焉。”這便是龍穿破壁的由來。我又是一怔,這裡竟然是大旅行家徐霞客筆下的風物。難怪如此的瑰麗,如此的壯觀!可是,那時候的交通不似如今這般便利,沒有棧道可行,徐霞客是怎樣攀上這懸崖峭壁林立的山嵐的呢?他又是在一種怎樣的情境下發現在遠處的東崖有一道如斯壯麗的瀑布的呢?或許,一切都只是偶然。但他卻在偶然之間發現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壯麗景觀,並將其記述在自己的筆記中。這又是一種怎樣的人生態度。望著眼前恢弘壯麗的大瀑布,環視著周遭林立的峭岩絕壁,那一刻,徐霞客固然比我偉大,我卻遠比他幸福。

當時的我,完全被瀑布的氣勢所懾服,腦子裡一片空白。我搜索枯腸,想翻檢出一些句子來形容眼前的奇景,可是卻顯得徒勞。不得已,我只好走到佇立潭邊的木刻前,大聲吟詠著別人寫下的《龍穿破壁記》:

溯溪探源,望翠崗合谷,龍穿破壁,恍若天開,巨崖巍峨如古牆,橫斷蒼穹。一瀑奔湧而下,吟風誦月,墜地成潭;散瓊碎玉,霧幻生煙;照日雲蒸霞蔚,畫壁飛架彩虹。激水千年,磐石為開,危崖夾峙,瘦巷行雲,一夫當關足矣。徐宏祖記游之瀑破東崖、石門雙插並龍潭者,是處焉。夫靈粹之氣,鐘於媚山秀水,聚而生威,勢走磅礡以奔突,若游龍之下九重,飛流三泄入秀湖,會靈江而歸大海。

待激蕩的心情稍稍平復之後,我隨著導游的指引繼續朝前行進。她告訴我說,龍穿瀑是天龍八瀑的最後一瀑。接下去,便是那一湖的景觀了。我輕輕的點了點頭,木然的跟隨著她,亦步亦趨。去水庫的棧道,更加的曲折難走,但沿途的風景以及我看風景的心情,依然很好。在即將登上壩頂的時候,我發現了一段山路,那是用有著和山體岩石同樣質地的石頭砌成的。因為似乎只是隨意的堆砌,石階顯得異常不平,歪歪扭扭,在整齊好看的用現代技術修築的棧道面前,它們顯得是那樣的扎眼,格格不入,就好像是完整的皮膚上的一條疤痕。我不解的問導游,這裡為什麼會有這樣不協調的山路。她沉默了一會兒,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凝重。她告訴我說,這些山路其實是故意留下來的,因為它不僅僅是一段山路,更是當年人民的一段艱苦奮鬥史。它雖然難看,當年山民們正是踩著這段山路,用最原始的方式築起了一道裡程碑式的“漿砌條石雙曲薄拱壩”。我用手輕輕的撫弄著石階上的歲月痕跡,遙想著當年人們高喊著勞動號子肩挑著石料一步步艱難攀援的情景,眼睛一陣脹痛,心情久難平復。

當我真正登上壩頂俯瞰全局時,我被這偉大的工程奇觀震住了。整個大壩就地取材,用粗粒花崗岩條形石材建成,看起來極為堅固,更難得的是,整座大壩遠遠望之,有一道漂亮的弧線,造型極為圓潤優雅。大壩雖然只有四十八米,不似後來那些名震宇內的大壩那樣巍峨挺拔,但是如果加上它底部矗立的的海拔,我想它絕對堪稱世界之最。此情此景,我不由得想起牛頓說過的一句話,如果說我看得比別人更遠些,那是因為我站在巨人的肩膀上。這句話,就好像眼前這座大壩的自我獨白。從大壩過道的中央俯視下方,我一陣眩暈,幾乎跌倒。我確信自己並沒有恐高症,可是看著光滑的壩壁,我還是心跳加速膽戰心驚。

轉過身去,展現在眼前卻是另一種風景。因為你面對的不再是陡峭的壩壁縱橫的石澗,而是一片偌大浩瀚的水,這片湖水,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美極了。如果上一刻你體味的是驚險刺激,那麼轉過身的下一刻,當你面對浩瀚湖水,看著澹澹的水波,你會覺得心境泰然。這真是一種絕妙的體驗,有著冰火兩重天式的巨大反差。但正是在這種錯位的快感中,你封閉已久的心扉似乎一下子被撬開了,從山澗裡從湖面上吹來的風,一下子從這道撬開的縫隙裡鑽進去,就像是有一股澄澈的溪水流進那裡,帶走了沉悶,也帶走了污垢。你會有一種憋屈太久而重新被激活的感覺,這種感覺叫人身輕體健,有一種只欲隨風而去的衝動。站在壩端仰觀蒼穹,是另一種體驗。因為高居於滾滾紅塵之上,這裡的天空少了污染,有一種讓人不忍猝睹的藍色,這種藍,是一種純粹的藍,一種明淨的藍,一種驚心動魄的藍,一種用任何優美詞句來形容都嫌蒼白的藍。有一位詩人說的好,仰蒼穹魄動。當我站在壩端抬頭看天時,我迷失在了頭頂那片藍的海洋裡,找不到出走的方向,甚至連四肢都無法動彈,張嘴欲呼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因為那時我已靈魂出竅,只留下一具肉身在塵世。

靈魂在藍色天際不知飄蕩了多久,當我終於被導游小姐的輕聲呼喚拉回現實時,時間已經不早了。我想像剛才自己的痴態,不禁有些自嘲。可是就在那時,我腦海裡竟然靈光一閃,蹦出一個奇特的念頭。看陡峭的壩壁時的驚魂,看浩瀚湖面的陶醉,看瓦藍天際的靈魂出竅,不正像是人生的三重境界嗎?當我們搏擊紅塵屢戰屢敗時,不正有一種驚魂的感覺嗎?當我們歷經傷痛功成名就時,不會有一種陶醉的感覺嗎?但當我們年華不在垂垂老去之時,一切的現實功利都不再那麼重要了,當對靈魂的關注超越對肉身的關注,那時我們不會有一種靈魂出竅般的感覺嗎?想著這些,我渾身不禁有一些發熱,我為自己的發現而興奮,為自己的體悟而激動。當我遠望著神似司馬承禎神像的子微嶺時,恍惚之間,我甚至有一種得道般的喜悅。

從平坦的大壩頂部走過,眼前是一幢保留了六十年代風格的灰磚建築。人們稱之為“醉瓊樓”。那是吃飯的地方,導游建議我登上樓頂,可以一面觀看湖光山色,一面用餐。可是那時,我的內心被那種猶如得道般的喜悅充填著,豐盈而飽滿,沒有一絲一毫的飢餓感。

下山要比上山輕松多了,因為有一條下山滑道,從山頂一直延伸到山腳。我在滑道的入口,蹲下身子,導游小姐在我背後輕輕的推了一把,頓時所有的樹所有的山所有的鳥鳴所有的陽光甚至整個世界,都在我急速移動的視野中,變得短暫而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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