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洛陽伽藍記

作者: 子不語怪力亂神

導讀這是2009年8月的游記,早就寫好,拖到現在才掛上來,刪掉不少,省的招不痛快。 除夕的鞭炮煙花一年比一年放得顛狂,初一一早,發現我的黑車變成香檳色,還點綴了幾片炮仗皮。因為要出門拜年,須得把車洗干淨。洗車房居然說不洗,也沒多想,拿起地上的水槍,老娘自己動手,可怪的是洗車小弟個個作壁上觀,想是因為我沒給紅包? 開車揚長而去不到50米,腦袋一下開 ...

這是2009年8月的游記,早就寫好,拖到現在才掛上來,刪掉不少,省的招不痛快。

除夕的鞭炮煙花一年比一年放得顛狂,初一一早,發現我的黑車變成香檳色,還點綴了幾片炮仗皮。因為要出門拜年,須得把車洗干淨。洗車房居然說不洗,也沒多想,拿起地上的水槍,老娘自己動手,可怪的是洗車小弟個個作壁上觀,想是因為我沒給紅包?

開車揚長而去不到50米,腦袋一下開了竅,大年初一洗車,豈不是把一年的好運全洗完了?!後悔不已。

理所當然的,好運氣就此離我而去。開年之後的兩個小項目,天非時、地不利、所托非人,質量乏善可陳,拖了足六個月,總算差不多可以交差了。

早想著蠢蠢欲動,聚了一伙人打算著8月份去新疆,結果烏魯木齊7•5驚魂嚇破了我們的膽,民族仇恨是最不理性的深仇大恨,沒有必要趕這時候去撞槍口。

手邊有一本河南旅游手冊,是去年上漯河監工時候買的。看書上介紹哪裡都精彩,連要什麼沒什麼的漯河都是,於是仨人成伙,決定去洛陽逛逛。

《洛陽伽藍記》是我這個專業的必讀課外書,像《園冶》、《營造法式》、梁思成《中國古代建築史》以及陳從周的一大堆羅嗦夢話一樣,主要是記載作為北魏首都時候洛陽的園林建築之華美、風物之多樣、人民之安居樂業。總之我早就忘懷得一干二淨,遠不如王維的輞川詩集讓人印像深刻。如果我傻到照著這本書來緬懷舊京繁華的話,這四十年簡直就白活了;其實,倒不如說懷著一絲幸災樂禍去證實我們民族每到改朝換代,是如何去連根鏟除前朝從物質到意識的影響的——除隋唐以外,隋唐根本就是一家,只是換作舅舅家坐莊而已。

在網上收集路書、游記和景點介紹,幻想旅程的完美豐富,堪稱整個過程中最為精彩的部分,期待骨頭比起嘗到之後滋味不過爾爾的落差,心情的愉悅程度完全不同。即便最後旅途幾乎稱得上完美,那也只能是錦上添花。

太羅嗦,言歸正傳。

秉承我一貫的風格,乘火車上路。動車確實是個好東西,還算舒適,骨頭在鼻子前半寸持續誘惑的時間,短到還不會厭煩,長到說不定能從容發生一段艷遇——雖然幾率低到不行。早上七點一刻的火車,到鄭州兩點出頭,再趕赴洛陽時間將將好。鄭州的朋友幫忙借了輛小車,怕外地人迷路還體貼地給帶到鄭洛高速入口。那位老弟在前面空調效果奇差的北鬥星裡揮汗如雨地帶路,以前在我手底下討生活時,沒少對他吹胡子瞪眼,現在如此寬宏大量,到底是男人。

鄭洛高速是連霍高速的一部分,連霍即東面的連雲港到最西端的霍爾果斯。我這血裡有風的人實在是禁不起這些地名的誘惑,況且這高速上上下下、臨河(黃河呢)鑽洞、貼著崖壁繞來繞去,我們的別克車又冷氣十足,好一幅行樂圖!雖然只有兩車道,多半還是大貨車,一直到洛陽,也沒有哪怕是一丁點的車禍痕跡。在四車道的滬寧或滬杭高速,簡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想必是兩邊的景色太單調,開久了腦袋或多或少會發癲,忍不住要撞車來找點刺激吧。

很平淡地進了洛陽這個十三朝古都,沒有景色,沒有遺跡,只有灰撲撲的楊樹和慘不忍睹的310國道,顛得別克車痛苦呻吟。我訂了如家快捷酒店,等我們的車擠進停車場裡垃圾箱邊唯一一個車位,已經六點半了,不過太陽還是意猶未盡地掛在天上,這裡比上海要晚半小時天黑。

匆匆視察一下房間後,就出去尋晚餐了。此地的出租車基本上是福康1.4和東風悅達起亞,長老了的豌豆顏色,起步費5塊2公裡,每公裡一塊五。我的一大不良嗜好就是,不管走到哪裡,喜好把當地的物價水平拿來同上海比,結果發現自己是富翁,然後不太節制地花錢,直到驚覺瀕臨破產邊緣。

花了十一塊錢,富康出租車把我們帶到老城區的小吃街,空氣裡全是美味,地上滿是油膩,每輛小推車後放了四五六張小矮桌,推車是廚房,人行道充作餐廳。溜達了一圈發現,生意最好的是臭豆腐攤子,臭豆腐堪稱國吃了,從南到北,由東及西,遍地都是。我們吃的是炭烤鯰魚,抹了辣椒粉和孜然——還有糖,很香,口味很奇怪,北方菜不好這一口啊。不會是因為聽出我們的南方口音,特地照顧我們的吧。一條大鯰魚,一碗胡辣湯似的玩意兒,一扎冰啤酒,十幾塊臭豆腐,統共37塊,心滿意足打發掉一餐,走回旅館的途中,又消滅掉一瓶濃而稠的本地酸奶,買了幾個本地產的水晶梨,回去當宵夜。

第二天一早出發去離城40公裡的小浪底。黃河小浪底水利工程十分有名,但是——在中國,這個“但是”實在太多了——看起來倒像是個爛尾工程。它原本應該是攔截黃河泥沙同時汛期調節下游水位的,可是花了無數個億、造了十來年、移民了十幾萬,就為了一年只用20天,何況從我這個門外漢的眼光看,幾乎沒有作用,黃河下游仍舊河床見底;壩前呢,一天到晚要清淤,否則要不了多久,水直接就從壩頂過了。之前我一直想當然地以為過黃河大橋是件令人激動的事,古時候軍隊每次過黃河打仗,都被腎上腺素分泌過多的史官心潮澎湃地記錄下來,河南這一段尤其多,從商代開始直到抗戰。這天,為了看遍小浪底,不知不覺的從黃河上過了好幾次,還差一點就到了山西。這些地圖上標作“黃河大橋”的東西,幾乎算不上建築,只能稱之為構築物。從橋上,江心洲草叢裡的蛤蟆能看得一清二楚;從岸上,橋底快貼著水面了,好在黃河上行不得船,頂多能騎腳踏車而已,橋不用氣派高聳。

對我們而言,小浪底工程絕非一無是處,因為在壩前,泥沙都沉底了,水居然呈現出綠色,此地的黃河鯉魚就此告別土腥氣,變成上等佳肴。中午,我們在景區外路邊餐館,點了干燒黃河鯉魚、白煮黃河蝦、小蔥炒土雞蛋,以及本地產的啤酒——洛陽宮,統共154元。鯉魚鮮嫩堪稱美味,絕不輸鱖魚鱸魚之流;蝦差強人意,煮得過頭,沒放蔥姜;土雞蛋裡的蔥須去掉90%的量。當然,夠好的啦,尤其是水泊梁山好漢們推崇備至的黃河鯉魚。我們這一小伙人有個共識,三餐是最重要的,其余的時間奔波在尋找美味的途中,順便,餐一把周圍景色。

在餐館老板的指點下,我們又上路了。按照指示,先到孟津(如雷貫耳、熱血沸騰的地名啊),再走310國道,很快就到白馬寺,不用經洛陽繞了。過了孟津縣城,習慣性迷路讓我們穿行在無數條小巷子裡,經過幾次問訊並反復驗證,終於回到310國道。正常情況下,在此地問路,如果不經反復確認而貿然聽從,極有可能跑到焦作,三門峽,甚至山西陝西,反正不會是原先要去的地方。最登峰造極的是,在一個剪刀路口,敲開路邊一個交警巡邏活動房的門,攪了警察同志的午休,在他的指引下,我們重新開回了洛陽,全然不知白馬寺在我們背後漸行漸遠。我寧願相信警察同志是睡糊塗了。

白馬寺是佛教傳入中國後第一座國營寺院,寺內僧人也稱自己的寺院為釋源祖庭。慚愧,我對白馬寺的正途信息不甚了了,只曉得武則天為掩人耳目,把面首薛懷義空降為白馬寺住持,但是街頭巷尾還是知道了。也怪薛懷義太招搖,以為武則天那裡是鐵飯碗和丹書鐵券,更幻想一夫一妻制,吃飛醋一把火燒了他主子的明堂,最終惹翻了主子,不明不白被打死了。武則天實在是給世世代代的女人出了口惡氣。

白馬寺原先是安頓印度來的高僧的,佛經用白馬馱來,故名白馬寺。我對寺廟的建制不了解,倒是對兩側耳房的陳列有興趣。洛陽附近出土的石棺、碑刻、石相生全部於此集中保管,北魏、隋唐、宋金直至清末,洋洋大觀,這才有些十三朝古都的氣像。

我在寺裡買了幾個開光祈福的平安符,雖說是方丈主持的開光儀式,但是站櫃台的和尚,德行實在夠嗆。他不明白自己只是普通僧人,不是菩薩的轉世肉身,其倨傲程度足可媲美白馬寺的年代久遠。我不知道他自覺有什麼德行支持得待人如此簡慢,年紀輕輕不像年高德昭,眼神混沌不像有大智慧,菩薩的塵世間發言人怎麼看也輪不到他。宗教世俗化產業化之後,造就的就是這麼一群人。現在很多僧人都上網,看什麼呢?研究佛法嗎?天下大事、娛樂八卦?我不是在詆毀宗教,實在是瞧不上這些包裝過度的俗人。歷朝歷代那麼多真正的高僧,到現在,他們的事跡連同他們的德行全部灰飛煙滅,剩下這麼一票人招搖撞騙。當然,什麼時代造就什麼風氣,天下大同。

上午出城,發現310國道邊有個露天燒烤集市,豈能錯過。晚上六點才過,我們聞著味道就去了。剛點完菜,人聲即開始鼎沸。我們點了涮鍋、烤羊排、羊肉串、牛百葉、幾樣挨涮的蔬菜,2扎洛陽宮生啤,46塊。我從來不碰羊肉,這個宣言在此地脆弱得不堪一擊,此地羊肉最大的特點是不像羊肉,極少膻氣,殘存的膻氣在大量孜然和炭火的掩護下潛伏得很好。這像極了大學裡專業課老師的名言:真花看著要像假花,假花要可以亂真。那兩個大胃王吃得熱氣騰騰,我則在油膩、辣椒的雙重打擊下失去了胃動力,幾乎是愛慕地注視他們活力四射的動作。周圍的當地人很多光起了膀子,露出在久遠的過去已然隆起的巍峨的肚腩,比起南方人,他們更少拘束。北方人一向以自我為中心,絕少顧及他人,他們謂之真實灑脫。這本來無可厚非,只是不該據此貶低與他們風格不同的南方人。我們這幾個上海人,坐在國道邊吃燒烤,用油膩的杯子喝啤酒,在一個大鍋子裡洗筷子,回去在公共場合還敢這樣恣意嗎?應該不會。這兩天,頓頓喝酒,還——唉——酒後駕車,自律的意識降到最低。可見,太率性少約束絕對不是好事。說明一點,我們並非酒徒,實在是因為本地的軟飲料均由香精、糖精、色素組成,大同小異;況且民族食品工業保護得好,只有非常可樂,碳酸飲料巨頭在此地鎩羽而歸,迫不得已,只好頓頓把啤酒當飲料喝了。

以上是我時過境遷坐在電腦前的理性回憶,當時,只是渾渾噩噩地坐著,低聲下氣同我的胃商量不要當街嘔吐,還好它通情達理,直到我抱著旅館房間馬桶不放時才熱情奔放起來,將羊排、肉串、牛肚、蔬菜,以完整的狀態展示出來,以安撫另外一些器官因為享受不到美味而產生的憤怒情緒。

即使再花上多幾倍的時間看洛陽地圖,也看不出有多少吸引人的地方——或者客觀些,能吸引我的地方。老城區尚殘留一些老城牆,天知道是哪朝哪代的,民國時候也不一定。城南有大片綠地謂隋唐宮殿遺址區,還好此類的當我已經上得足夠多,能免疫了,傻裡傻氣跑去看那些小樹苗和幾條淺壕溝,連清朝時候的圓明園、南京明故宮遺址都是些煞有介事的贗品,更別提一千三四百年前的唐代遺跡,何況,我還要買那貴得沒天理的門票。白馬寺的門票五十,小浪底白像工程五十,還不包括一臉奸邪相的當地人強收的停車費。每次我們都乖乖付清,相信如果拒付的話,當即就會傾情出演逃亡障礙越野公路片。

風華絕代的洛陽早已蒙塵,她甚至連個凋零的大戶都算不上,出門勉強抹一把臉、抿抿鬢角的情緒也沒有了,沒財力沒精力去講究。那可是曾經出過王愷、石崇和金谷園的地方,真是悲哀,《洛陽伽藍記》倒更像是悼詞,跟阿Q老哥的祖宗宣講論異曲同工,只是更講究些詞藻。

洛陽的最後一天,往南先去了關林,據說是埋葬關羽首級的地方。民間造神運動成功地將這個紅臉的陰險之徒貢奉為神——財神,關林順理成章地騰達起來。關林跟普通的寺廟沒甚差別,多了個漢壽亭侯的石碑和直徑足有三十多米的墳塚。就一個腦袋要占如此多的面積,既不環保也太奢侈。《三國演義》真是害人不淺,將歷史裝修得面目全非不說,還煽動老百姓是非不分,善惡不明。關羽志大才疏,曹操放過了他,一點感恩之心都沒有,難道指望人家每次都放他一馬不成?焉知他一副誓死效忠他老大的模樣,不是想自抬身價,巴望在好漢如林的曹操手底下討得更大的便宜?最後戲過了,沒戲了。

關林出來一直往南幾公裡,就到了三大石窟之一的龍門。據傳那個著名的大耳朵佛像盧舍那是按武則天的模樣刻的,女人做到這個份兒上,堪稱曠世楷模。龍門和雲崗一樣,是北魏一票信佛的皇帝下令開鑿的,孝文帝從大同遷都洛陽後,把鑿山刻佛像的業余愛好也帶來了,隨後的隋唐繼續發揚光大,伊河兩邊的山被開鑿得有如蜂窩,每個蜂窩裡都有一個或數百個佛像不等,面貌動作各個不同,栩栩如生。有一個洞窟頗有趣,據導游講,是按武則天要求開鑿的,未及竣工,女皇帝就駕崩了,她那等了很久滿腹怨恨的窩囊廢兒子爬上御座後下令停工,結果那半成品模樣流傳至今。無產階級掌權之後,第一代偉大領袖大手一揮,無數紅色螞蟻將祖宗流傳下來的寶貝砸得一干二淨,洞窟裡的佛像殘缺不全,大多數就僅僅是蜂巢了。比起他們來,唐中宗幾乎可以算是好人了,沒有因為他娘親霸占了他的皇帝寶座,就把娘親暴屍街頭,毀掉與她有關的每樣東西,還保留下半成品洞窟,讓後世得以嘲笑一下男人的小肚雞腸。相形之下,偉大領袖腰圍不小,肚量實在不夠。

即使門票貴到一百二十元一張,參觀的人還是趨之若鶩,可見人民的生活水平確實提高很多了,更何況大家還願意在烈日下等候近十分鐘、花十二塊錢坐電瓶車,就為了少走河畔柳蔭下的500米水泥路。

伊水兩岸的石窟和半山上的寺廟,還算依稀能透出一點洛陽當日的輝煌,倒不是說她如何奢侈,而是精神上的豪華。正午的陽光,使得她稍透著些頹廢慵懶。

告別洛陽,奔向登封,那是名滿天下的少林寺的所在。少林寺的佛教意義一般,只是怪和尚達摩面壁九年參禪的地方,後來它就自稱禪宗祖庭。拜那個電影所賜,少林寺搖身一變而成聖地。那個電影拍得煞有介事,參觀之後方知完全沒有那回事,容後細述。

去登封走的還是國道,兩車道,路兩側照例是楊樹。楊樹長得筆挺,道路仿佛夾在兩堵牆間。而江浙的國道邊種的多半是婀娜的松松散散的冠狀樹,樹蔭在頭頂上自然閉合,好像在山洞裡行路,倒是各有各的特色。進入鄭州界後,路邊甚至開始點綴大小不一的煤窯。接近登封,道路開始在山裡盤旋,最後翻過一座山——不知是太室山抑或是少室山,從頭至尾沒搞清楚過——少林寺就出現在右面的車窗外。已經接近五點了,停車場還是趴得滿滿的,大游覽車來來往往如同趕集,天老爺,怪不得方丈永信自信滿滿、神采飛揚地嚷嚷著要將少林寺上市,業績一定好的不得了呢。我們計劃先去登封,明天再回頭膜拜少林。

從少林寺到登封的十幾公裡路,一共有不下三百個武校,魚目混珠地均冠少林的大名。而登封,簡直就是為少林寺而存在的。因為沒有預約過旅館,只好誤打誤撞,找了一個升級版的農家樂,標房八十塊一晚,有衛生間有熱水淋浴有空調,就夠了。衛生間沒通風窗,散發著陳腐氣息,房間裡倒有一個冰熱飲水機,這樣的小意外,心情好的時候不失為樂趣。房頂大燈描畫著牡丹蘭草,題著花好月圓。聯想到剛進房間聞到的一股濕搭搭奇怪味道,我忽然想到,這會不會是情人旅館。我這小人之心在用掉大半瓶酒精棉來打掃房間後釋然了,星級賓館現在很多也干這短時出租勾當,防不勝防。就一晚,還能熬得過去。

登封是小縣城,最早叫嵩陽,武則天封禪嵩山,才改名登封。官員們嫌縣長土氣,通統改叫市長,縣級市、地級市、直轄市,聽起來一樣,氣派多了。縣城雖小,商業街卻多,一樓店面,二樓以上多是小旅館,大約因為各色武校招收的小孩子,爹媽都跟著照顧或探視,市場有需求的關系。晚上去找食,覓到一家粥店。說是粥店,跟普通的飯店一樣,只是多十幾種粥。本意是要讓胃休息才喝粥,結果意志力薄弱,又點了好幾個菜:面粉裹的炸蔬菜、香烤鯰魚配豆腐、辣子蝦仁、一個冷菜拼盆、一碗紅棗血糯粥、一碗蔬菜魚片粥,一共七十塊。和洛陽一樣,冷菜可以將價格一樣的幾樣拼在一起,要多要少自便,總量不超過例盆就好。熱菜盤子大若臉盆、盛辣子蝦仁的竹編容器簡直就是買菜籃子,明爐香烤鯰魚比家裡的炒菜鍋只大不小。三個人其實只要三碗粥一個菜就好了。我們三人的視線艱難越過桌上的菜,互相給與鼓勵,重新開啟新一輪的暴飲暴食。

夜裡沉沉睡去,恍惚聽見吵鬧聲,也許是街上的小戀人吵架,也許是吃下肚的蝦仁和鯰魚在爭地盤,不太確定。

轉天清晨七點,在徐徐的山風照拂中,我們奔向大眾文化的聖地少林寺。山景固然美,煞風景的事也不是沒有,不外是詐騙與反詐騙,入豫好幾天了,道行見長,沒有上當。

少林寺景區門票每人一百,上山索道另收費。七點半,游覽的人如同過江之鯽,錢真好賺哪。永信和尚的座駕據說百多萬,除了廁所啥都有。仔細觀瞧之後,發現——從山門起,中路的一系列殿閣都是八十年代以後重建的。原因據說有二:一是少林寺官方版的,語焉不詳,只述馮玉祥部石友三反正北伐,與直系駐軍打仗,少林寺趟了這趟渾水,協助駐軍,最後被石右三一把火燒了。第二種說法不見於主流渠道,為坊間傳言,謂石友三奉母燒香,發現寺內和尚大肆宣淫,遂自行代佛清理門戶。少林寺以武術名滿天下,居然外聘保安為其看家護院、保潔為其打掃居所。修行的本來意義被這班和尚丟到茅坑裡了不成?

還有一個大笑話。邊上的塔林從唐貞元始,為寺裡高級和尚建供奉舍利的塔,為體恤活人,均為磚砌。二十九代(永信為三十代)的幾個,改為黑色花崗岩,個頭高出一半不算,還圍出幾十平方的宅基地。二十九代的一位大和尚(我懶得記他的名字),塔基雕的不是蓮花,分別是——游艇、火車、轎車、飛機和筆記本電腦,沒想到大和尚惡俗如此。二百多座塔,坍塌的不少,只剩塔基;傾斜的,用松木棍橫七豎八撐一下。我相信,舍利塔建得氣派,與德行正好是相反的。

我不討厭強盜和匪人,只要他們不自稱高人和善人,但是我厭惡又做婊子又立牌坊的小人。二十多年前的電影,火了李連傑,成就了少林寺。李連傑還罷了,沒有欺騙性。釋迦牟尼有靈,不知道會怎麼想。

出少林寺向山上走千把米,是上嵩山主峰的索道,總長兩千七百米,海拔近兩千米,通向三皇寨,理所當然地,收取六十塊每人。對當地景點的高收費早已麻木,路邊涼篷底下的礦泉水(農夫山泉)賣到五塊一瓶,煮玉米三塊一根(不是因為攤主天良未泯,玉米在當地實在不值錢),我隨意問了一下攤主康師傅方便面的行市,他掃了一眼我們桌上一堆玉米和水,曰:給你們十塊一碗,別人十五塊。還好他沒腆臉稱是方丈開過光的,吃下去長生不老。

出娘胎頭一次乘纜車,有些緊張,況且從太室、少室兩山之間的山谷徐徐向上,森林像是絨地毯。山風一來,纜車抖得像只風箏,心裡念佛,窗外的風景也舍不得不看。鑒於豆腐渣工程泛濫,對於索道的可靠程度很不放心。忽然發現車廂壁上生產廠商標牌為“SWITZERLAND”,都放下心來,人家不光產品質量可靠,監工的態度也認真,想來是不會野外暴死了。

不料纜車的終點只是步行的起點,窄窄的棧道纏繞著崖壁緩緩向上。兩個年輕人精神抖擻沿著棧道向山頂快速突擊。而我膽戰心驚貼著崖壁抖抖索索往前蹭,他們轉頭嘲笑我像只壁虎。抬愛啦,我哪有壁虎來去自如的風采。尖厲的山風頻繁從棧道底下的縫隙竄出來拉住腳踝,好在我膽子實在並不小,習慣之後就放松多了。而年輕人爆發力夠耐力卻不行,三十分鐘後我們差不多齊頭並進。可是,山頂的索橋和傳說中的三皇寨蹤跡全無,詢問幾個迎面相向的胖然身手矯健的年輕人,一人遙指身後虛無縹緲處,謂再行四十分鐘便是。我們當即決定,出門旅行決不包括受罪,馬上原路返回,騰出時間訪尋美食。

於是,本次旅行的旅游部分結束。

出少林山門的國道邊,土菜、農家菜的幌子迎風招展,找了一家門前停了三五輛車的店,主人熱情得不得了。翻翻菜單,炒盆青菜要二十八塊,葷菜都是五十朝上,簡直是黑店,我們不願意做香噴噴待宰的豬,起身走人。如果目光能殺人的話,老板早把我們剁碎下鍋煮成紅燒土豬肉了,菜單裡那道菜賣五十八。少林寺幫這附近十裡八村的養肥了多少人吶。不過,少林寺一向喜歡強出頭,往好裡說叫打抱不平,說難聽的就是不守佛家的本份、是地方一霸,它輸得最慘的一次就是被石友三放火燒了寺院。石友三雖然最後落草投靠日本搞得身敗名裂,可這把火燒到我心坎裡了。

回鄭州還是要經過登封,不妨回昨晚的粥店吃午飯。詳細的不說了,不是續寫《隨園食單》,總之是又便宜又好。酒後我們駕車上路回鄭州,到預定的漢庭快捷酒店,下午四點。烈日當空,年輕人睡覺。我還了車,獨自一人去逛街。我出門旅行,最恨把酒店訂在開發區、新區這種鬼地方,一般都是在老城區裡,交通方便,最重要的,晚上出門有的逛,不逛商店,逛的是土著的風情。事前挑半天,訂了漢庭的二七廣場店,坐落在鄭州老城區——管城回族區內,街對面就是商城遺址。沿著地圖上老城牆的位置到處鑽,走過毫無吸引力卻熱鬧異常的百盛商業中心、丹尼斯商場(這大概是河南本地品牌,我記得漯河也有),等拐進城隍廟街,有點感覺出來了。因為是回族聚集區,街邊的小館子都是清真,糕點熟食擺在門口當幌子,裡面黑黢黢隱隱約約有幾張桌椅。有個清真寺,綠身子白門臉,天下的清真寺全長得一樣。繞到寺後,有個小小的牌樓,居然是——清真女寺。連宗教都不能夠講求平等嗎?沒有敢掏出照相機,怕會觸及宗教忌諱,況且,信伊斯蘭教的人中間,頗有些情緒激動過頭的。一路上遇見不少帶白帽子的男人和披頭巾的女人,心裡有些異樣的不安,仿佛我自己是個打擾他們生活的偷窺者。

逛到天擦黑,回酒店叫上年輕人去吃晚飯,有兩個備選,一是豫菜,一是燴面館。他們選了後者,我無所謂,在漯河連吃了近一個月的燴面,只要不放蒜泥,味道還是不錯的。鄭州的面滋味何如?到街上,我遙遙看了一眼漸漸融進夜色的商都古城牆遺址,只是一段普通的夯土坡。去年來的時候,特為爬上八九米高的坡頂,想像三千來年的滄海桑田,城頭變幻了多少次大王旗,刀槍斧鉞、王侯將相無存,土牆依舊在,雲裡看廝殺,什麼都看淡了。

蕭記燴面館是個清真館子,賣各色燴面、鹵雞鴨內髒。位於老城區商城路上,招牌匾額頗有古風,想來是家老館子,後來充了公了。幽幽暗暗兩層樓面,服務和設備純然八十年代做派。三鮮燴面一碗足有半斤,北方人嘲笑上海人買半兩的東西,倒得意於自己捧著臉盆吃飯。面很筋道,我吃了一筷子就敬謝不敏,羊肉燒的,溫熱的膻氣淋漓盡致地揮灑在方圓五十公分範圍裡,夠我一嗆。

吃完在河南的最後一頓,為了衝淡渾身的羊膻氣,在細雨裡散步——手裡捧著餅干。商城路像是新舊世界的交接處,北面是安靜幽深的老巷子——稱其為老,實在是跟鑲嵌著霓虹燈的大廈相比較而言的。鄭州的歷史雖然能夠追朔到三千來年前,直到二十世紀初平漢鐵路和隴海線在此地畫了個十字,這中間乏善可陳,連曹操都建都在許昌,北宋的都城又在東面離開百十裡地的開封,大家約好似的小心地避開了鄭州。鐵路建成後,鄭州才開始發展,城裡的老地界兒充其量是民後的貨。路往南,全然一派新氣像,新得千城一面,打在臉上的雨滴都比我眼前的火樹銀花實在。第二天清早,在滂沱大雨中去鄭州火車站,途中匆匆瞥了一眼二七紀念塔——像四胞胎面對面,生成了連體,擠作一團。施洋大律師大概就在此地慷慨激昂地完成他著名的辯護詞的,雖然沒能改變最終結果,自己也舍身取義,但瞬間的定格成就了鄭州的一段歷史。綿長的歷史也不過是無數個吉光片羽的瞬間的組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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