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南，同裡可說是個另類。另類的同裡與其他小鎮相比，仿如汾酒之於花雕，鮮藕之於肉粽，橫笛之於薩克斯風，新桐之於春柳，湘雲之於岫煙，白石之於柳三變。這裡街巷的平整，水道的寬展和色調的明快是別處沒有的。剛鑽出路直逼仄的廊棚，站在明清街前的香樟樹下，空氣清新，陽光亮綠，爽籟發而清風生，大抵就是這感覺吧。 早就聽說同裡有個退思園，是江南名園。心想林池之盛，無出姑蘇之右者，古鎮小園怕不過爾爾。確實，退思園固然精巧，總難與姑蘇名園相頏頡，但她實在是我的最愛。
園子裡有不大的一池水，水邊有小小的一個軒，名字叫做菰雨生涼。裡面陳設很簡單，臨門一面大鏡子，鏡下一具湘妃竹榻。鏡子裡滿盛了一池春水，軒室一下子疏闊了多少倍，竹榻仿佛就漂浮在水上。懸想溽暑時節永晝難消之際，在榻上剖瓜斷藕，呼小童從池裡提上一瓶早湃的酒來，甫倒入杯，杯壁外立刻凝一層露珠。拋卷持杯，波光雲影來四面，水殿風來暗香滿，如處水晶宮中，是怎樣的封建士大夫腐朽沒落的生活啊。如果竟然池中菰肥，窗外雨細，身邊再添紅袖，給個神仙都不做。徘徊再三，稱羨再四，真有“著一字而境界全出”之感。後來知道菰雨生涼軒下居然還有三道水與池子相通，我靠，何物任蘭生，祝他得風濕。
南園好像不供應晚飯，只好隨便找了個小館，點了一碗鱔絲，一碗筍，一碟拌藕，咯吱咯吱地構築了完整的脆嫩印像。飯後隨步又踱到三橋。在濃重的樹陰裡，橋身鮮明地挺括，河岸是格外整飭。長草綠得像用大片石青潑染過一樣，在在都顯得那樣與眾不同。輕撫著石欄沿河慢慢走去，就像在青田石上鼓腕奏刀，眼見著刀鋒到處石屑飛迸，是那種難以言說的痛快。我之所以不喜歡巴林和各種凍石也在於此，這叫做天生的窮命。
細語聲愈來愈低，天色漸漸沉湎進香樟氤氳的香氣裡去了。沒有霓虹燈的撕扯，夜如熟睡嬰兒的呼吸，輕柔綿密。月華如水。我終於觸摸到了小鎮的溫柔。
第二天是我們結婚一周年的紀念日。照例天剛亮就出門去轉。河面薄霧未散，草間的露珠在蟲聲中顫顫的閃著微光。黑瓦白牆和青石都沁出溫潤的色澤。有人在河邊用力刷著紗窗，有人肩起自行車過橋，有人把小煤爐掇出石庫門來。一條白色的京吧小心翼翼地邁出門檻。籠中的雲雀和臨樹的不知什麼鳥兒問答。隔街依依啞啞，有船搖過。
轉到明清街，陽光已經灑滿了石板路。巷口有青布裹頭的大姐用擔子挑了玫瑰花，論斤賣。挑了兩朵當做禮物給阿伊簪在鬢邊，她喜孜孜地。到小店裡叫兩碗餛飩，幾個襪底酥，聽說有桂花芡實粥，出於研究所謂“軟溫新剝雞頭肉”的學術渴望，馬上換了一碗。阿伊窺見我賊忒嘻嘻的笑容，不斷追問，我當然不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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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萬水千山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