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告別的綿山

作者: 白馬小漁

導讀又近寒食節,不竟想起一些遠去的故事來,正如這二月清明的輕煙與飛花,絲絲縷縷,撩拔我心。在所有與這節氣有關的記憶裡,綿山之旅,當屬最難以忘懷。我和許多的名山大川打過照面,無非是攀其梁、行其旁,唯有綿山有些特別,起初時一往情深投入它的懷抱,亦是為了尋其芳、探其險,但當我別它而去的時候,不單單記取了一位賢人的名字和一個節日的淵源,更將自� ...

又近寒食節,不竟想起一些遠去的故事來,正如這二月清明的輕煙與飛花,絲絲縷縷,撩拔我心。在所有與這節氣有關的記憶裡,綿山之旅,當屬最難以忘懷。我和許多的名山大川打過照面,無非是攀其梁、行其旁,唯有綿山有些特別,起初時一往情深投入它的懷抱,亦是為了尋其芳、探其險,但當我別它而去的時候,不單單記取了一位賢人的名字和一個節日的淵源,更將自己的那顆愴客之心滌蕩得柳斜風輕。

說綿山特別,並不在於那奇險的山貌和深幽的景致。八百裡太行山脈,莫不是流曲深澈、峽谷毗連,綿山只是這巍巍太行巨大皺紋中較為典型的一景,它的特別在於介之推“割股奉君”故事的千年流傳,在於中華寒食文化的源起演變。介子推,他既不是神,也不是高官,但卻是綿山的靈魂,他的人格品德贏得不同階層人們的共同景仰,無論是帝王將相、儒釋仙道、文人墨客,他們都十分虔誠地去綿山拜謁介之推,建起一座座的道觀佛殿,留下一篇篇詩文書畫,借綿山文化的興衰,可對中華文明史作一筆重大的注解。

那年清明節,太原城略帶著春雪過後的一絲余寒,我從山西博物館出來,一行“割肉奉君盡丹心,但願主公常清明”的詩句,如一根魔棒,將我要去綿山拜訪“晉國文化”的決心深深觸發起來。巧的是,在五一廣場我碰到了兩位廣東游客,他們正和一位本地司機商討著包車去綿山的費用,那司機五十開外,質樸而粗狂的臉就像幾千載晉國文化一樣雄渾與厚重。他見我也有意前去,便幽默地說:“既然都是衝著介子推割肉去綿山玩的,我也就割些肉,就按你們說的價錢跑個來回吧!”

從太原出發,汽車在充滿煤焦氣息的公路上快樂地行進,司機姓李,一路上又唱又說,像個專業導游似的打發著我們無聊的旅途時光。車過平遙古城後,綿山也近了,公路指示牌上的前方所指是“介休”,老李便開始發問:“你們有誰知道介休這個地名的由來?”我哈哈地一樂:“師傅,你道我們都沒文化呀?這介休不就是說介子推命休於此嘛!”奇怪的是,這次老李只是輕輕地點了點頭,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開去。

介子推為何人?晉國微臣也。他家就在離綿山不遠的靈石縣,當年晉國公子重耳為了躲避朝中禍害,流亡出走,介子推只是一個小小的隨從。逃難路上,重耳快餓暈過去,介子推便從自己腿上割下了一塊肉,用火烤熟了獻給重耳吃。多年後,重耳回國做了君主,即赫赫有名的“春秋五霸”之一晉文公,也漸漸淡忘記了介子推這個小隨從。後經人提醒,晉文公才猛然想起,心中大愧,馬上差人去請介子推上朝受賞封官,遭介子推辭,晉文公只好親自上門去請,可介子推早已經背著老母躲進了茫茫綿山之中。晉文公讓御林軍上山搜索無果,於是有人出主意:可以放火燒山,逼介子推自己出來的。晉文公應允,但大火漫山遍野地燒了三天三夜,也不見介子推出來。火熄後,人們上山一看,介子推母子倆已抱著一棵燒焦的大柳樹死去。晉文公望著介子推的屍體哭拜一陣,然後安葬遺體,才發現介子推脊梁堵著個樹洞,洞裡似乎有什麼東西。掏出一看,原來是片衣襟,上面題了一首血詩:“割肉奉君盡丹心,但願主公常清明。柳下作鬼終不見,強似伴君作諫臣。倘若主公心有我,憶我之時常自省。臣在九泉心無愧,勤政清明復清明。”

晉文公長嘆一聲,懊悔不及!史載這一日,便是清明節的前一天。這事傳開後,人們對介之推敬仰之情油然而生,便每年在他被死去的日子紀念他。因為介之推是被火燒死的,大家在這天都不忍心舉火做飯,家家禁止生火,寧願吞吃冷食。北方民眾追憫先賢之情的執著,形成了特殊的“寒食節”。

司機老李是地道的山西人,當我問起他前一天是否真的家中不生火做熱飯時,老李坦白地說:現在即便是本地的百姓,也早已經不太注重“寒食節”的習俗了,最多也就是在當天晚飯時避免生火,但是這幾天,大家都會去隆重地祭拜祖先。由此看來,寒食節和清明節已合並在一起,成為“中華第一祭日”了。

車開到綿山之腰時,已是中飯時辰。老李在景區山門前停下車,大家就著礦泉水啃一種叫“太谷餅”山西冷食充飢,雖然只是趕路時的一頓匆忙填腹,但紛紛都笑稱自己才真正是寒食文化的遵從者。立於山門之側,見山嵐俊秀、溝壑遼闊,又想起了那個二千六百多年前的仁義故事,頓感心氣浮動,覺得自己將去歷史的縫隙中尋找那一縷古老的煙火。復又環顧四周,頭上茂密的樹枝和身邊青楞的石塊都在陽光中折射出綿山的心胸,我帶著一顆同樣鮮活的心髒投入綿山,但仍極力按捺自己激動的情緒,告誡自己:你只是一個匆忙的膜拜者。站在綿山的巨大胸膛中,望,不及峰巔;瞰,不觸谷底,你就是最細小的一個有息生物而已。我可以用矜持的目光去被探究綿山的一切:地理、歷史、佛法、道學,甚至是人倫,但我必須抱有一種極為安靜的心態。就在那一刻,午後的山風停下了,整個綿山都處在一種莊嚴的靜穆裡:風止、林靜、雲定,似乎時間都是停止的,回想起一路上對這個“割股奉君”故事的稍有不屑,便有了一種畏懼之感,面對著“道法自然”的綿山,萬物不動,唯我的心兒開始悸顫!

老李催著趕路,也就暫收起這份擔心,搭車向綿山的最勝處進發。綿山的公路不寬,只供兩車擦肩而過,且都是鑿於山涯之上,驚險無比。彎彎的山道下是深深的長壑,壑的一邊是雄渾秀美自然風光,另一邊是巧奪天工的人文景觀,據說若是從空中俯瞰綿山,其形狀酷似一幅太極圖,又是奇妙無比。在綿山上,一座座高殿大堂,大都借助天然地勢,由工匠們精工巧設而成,這也充分反映了道家“天人合一”理論在實踐中的應用。從車中看若大的綿山,無論是山頂還是山腳,不管是崖邊還是洞穴,但凡人的視線能及處皆有道觀和寺廟,春光照在那些時代不同、風格各異的建築的屋瓦和廊柱上,均會發出陣陣亮眼的光芒,成熟而莊嚴的黃色與綠色,是綿山上所有瓊樓玉宇的主色調,它們與翠連雲天的綿山相得宜彰。這林林總總的道觀和寺院中,大羅宮是最雄偉的一處,也是我們走訪的第一站。

雕梁畫棟、富麗堂皇的大羅宮,高懸於在一處山崖絕壁之上,從停車處往上仰望,崇閣巍峨層層疊疊,應有百余米之高。打開相機的廣角端,只能錄入其幾分之一的形態。“三清上,曰大羅”,道教認為神仙所居的天界有三十六重,最上層為大羅天。大羅宮之意就是建在大羅天上的宮闕。此殿大興於唐開元年間,玄宗曾專程朝綿山禮拜,並於大羅宮焚香。這裡供奉從無形、無名、無上、三清四御到道家諸神。老李說,關於大羅宮,民間還有很多美妙的傳說,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便是當年介子推在這裡看到了“大羅勝境”!

大羅勝境,是一個多麼神秘玄虛的世界?它給每一個不辭辛苦上綿山來悟道的人以極大的衝動,如何才能像介子推一樣看到這種高妙的勝境呢?或者這只是一種理想罷了,道學家以寓言般的筆墨給凡人設定了一種最不可企及的目標,但它的本意就提示世人勤修大道、行功立德、積沙成塔,早日脫去幻軀,從而飛升大羅。就因為它的虛幻和不真實,凡人從來就不曾看到過大羅勝境,但凡人卻制造了一個主觀意願,讓綿山歷史上最有名望的介子推看到了!這裡面折射了中國人造神的基本做法。從這個美麗的傳說背後望去,介子推已從一位功不言祿、攜母隱居的忠孝之士進化為一位思想永存的神仙聖人,人們又從這位“神人”身上尋找思想價值觀,盡情抒發著追求永生的理想。綿山介子推事跡的不斷神化,不僅說明了國人對忠孝、仁義、真誠精神的崇敬,同時表明我們這個民族道德高水准,那就是正義和真理。

從大羅宮下來,天地間突然起風,有一陣陣清亮的鈴鐺聲不絕於耳的地響起。四處張望,不見源自何處。急問老李,老李往我們身後的巨岩上一指,只見一處巨大涯洞的頂部,許多只系著紅繩的大小銅鈴在風中搖擺,正發出祈盼光明的祥音!由於綿山地勢險峻,高達百丈的巨岩石隨處可見,而在巨岩的半腰,常常有向內深凹進去岩洞,有的深邃不可見底。老李說,這種洞形如老人抱腹,故皆稱“抱腹岩”。當地民間自古以來就流行來介子推的棲息地祈福和求願,人們在許願或還願之後,請身懷絕技民間藝人,將寓示吉祥的銅鈴掛在一座座陡峭的抱腹岩上。那些藝人被將自身懸吊在半空,利用前後晃動的力量蕩進洞內,再在崖壁上打楔系鈴。經歷千載,供奉於綿山絕壁上銅鈴越來越多。老李開車把我們帶到一處大的抱腹岩洞口,我們沿著石階行到盡頭,抬頭仰望洞口,深深淺淺地掛滿了這樣的銅鈴,伴著清脆悠遠的鈴音,洞內有幾縷煙霧升騰而出,似仙氣繚繞,又似乎聽到眾仙盤坐洞內切磋道經的聲音。我們靜立在這片虛實之中,久久不願離去。

俗話說:山有多高,水便有多高。綿山亦是如此!在綿山上到處可以見到泊泊而出的山泉溪流,有的奔流在谷底,有的垂掛在岩壁。老李帶我們去的“水濤溝”,就是一處以溪水為主線打造的綿山新景觀,自上而下,廊橋分布,樓台羅列,可觀瀾、可戲泉,十分清雅和閑趣。但因是此處人造新景過多,我們都沒有太多的興致,正欲走馬觀花,卻突然在一處轉角處被老李喊停了腳步,他提示我們,此處可不能不細看,因為這是綿山的另一絕——“聖乳懸泉”!此泉果然奇妙,泉上方的石壁上懸垂有十多對的石乳,一滴滴的水是從石乳尖中流淌下來的,泉水叮當而下,如珍珠斷線。老李又開始講故事了,說是介子推攜母上山後,終日風餐露宿。一日,行至此處,母子二人口渴難忍。到哪裡尋水呢?介子推坐在地上發愁,忽然看見絕壁懸岩上突出幾個石乳,由小變大,滴水如注,落地成泉,他又驚又喜,連忙端水奉予老母。母親飲後,嘖嘖稱贊:“真乃聖水也。”與此同時,綿山上突然仙氣飄飄,崖壁上隱隱約約留下了五龍聖母身影。介之推對老母道:“獲見仙人遺容,想來皆是有緣!”語音未落,天空中突然傳出一陣悅耳的音樂,琴簫齊鳴,令人聽了心曠神怡......老李講的這個故事很長,只記得後面說到聖母現身後,綿山之周的山涯上竟出現了一座座的寶殿仙宮。

這又是一則與介子推有關的神仙故事,既是神話,就無須考證。但有一點我可以確信,介子推由人成神的過程,也是綿山從太行山一座普通山巒,變成被道法世界點化為神山的過程。按照時間年輪來推斷,打頭的必定是本土的道教,然後才是佛教。現在的綿山,除道觀之外還可以看到很多佛家和儒家的寺廟宗祠,裡面不乏那些精美絕倫、震撼人心的文化遺物。像我們在綿山正果寺看到的“包骨真身舍利”,就是罕見的佛家修行境界-------胎息坐化文化的證明之作。長期以來,釋、儒、道各教共棲並存於這奇山靈水之間,綿山在承載它們的同時,也讓眾多高尚的精神在其博大的體格上生衍和提煉,忠、教、仁、信、禮、謙、儉、和、等眾多中華民族最基本的道德品格要素,在綿山文化的懷抱中幾乎可以信手拈來。行至此處,我才發現:綿山,承載和宣揚的不只是一個介子推,而是國人的整個靈魂世界。

告別綿山已有五個年頭。從那之後,每每再遇清明寒食,我均會想念這座神山,更會想起離開它時所看到的一幕:濃黑的天幕已籠罩太行,唯有綿山的舊觀新廟,不論大小,都被霓虹燈勾描了耀眼的輪廓線條,這是當代綿山賢人------山西“焦炭大王”閆吉英的傑作,他不惜血本投資十多億開發綿山,把一大批早已毀壞的古寺遺址進行了重修和改造,並加以現代的光亮技術。在下山途中,我眼前不停閃過各種道家解釋天道、佛家修行出世入世的神秘圖形和符號,這些呈現在蒼茫天地之間的亮麗線條,古亦非古,無古古常!猛然驚醒,其實任何人,無論古今,都可以是人,也可以是神,都可以是被造者,也應該是造物者,造文化者。而這此被打造的虛實文化,其實早已代代相傳,滲透在如我這般無比渺小者的身體中。它,一旦抽去,生命就會散架。

綿山,其實我從來都不能與你告別。


(綿山。寒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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