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坡赤壁,中國文人的朝聖地

作者: 山水不系舟

導讀東坡赤壁,中國文人的朝聖地 蘇東坡的一聲“大江東去”,用元代人鐘嗣成的一句話說,猶如關西大漢,持鐵板銅琶,擊打著古老的黃鐘大呂,震撼著中國歷史,也震撼著古往今來文人騷客的心扉。這鐵板銅琶敲響的地方,就是離武漢只有百裡之遙的小城黃岡。 從武漢市向東,坐在長途汽車上向外望去,小城小鎮已經絡繹不絕地聯起了手。不到一個小時,就進了黃州古城(� ...

東坡赤壁,中國文人的朝聖地

蘇東坡的一聲“大江東去”,用元代人鐘嗣成的一句話說,猶如關西大漢,持鐵板銅琶,擊打著古老的黃鐘大呂,震撼著中國歷史,也震撼著古往今來文人騷客的心扉。這鐵板銅琶敲響的地方,就是離武漢只有百裡之遙的小城黃岡。

從武漢市向東,坐在長途汽車上向外望去,小城小鎮已經絡繹不絕地聯起了手。不到一個小時,就進了黃州古城(今黃岡市)。坐上一輛市內公交車,向西,大約十幾站,就是當年蘇東坡吟唱的地方了。

來到赤壁景區大門前的廣場向右望去,一堵古老的城牆出現在眼前,那蒼老的古城門上鑲著一匾,上書“漢川門”三個大字。城門上方是一座古老的城門樓,這便是王禹偁在《黃岡竹樓記》中所說的“月波樓”了。漢川門下是一條長長的高高的台階路,遙想在那900多年前的宋代,漢川門正對著滾滾東去的長江,它,原本是一個通向江邊碼頭的城門,而今,滄海桑田,長江也瘦了身,遠離城門而去,如今,就是登上高高的城門樓,你也再難看到浩瀚的長江水了。於是我不得不慨嘆時光的無情,是它,無聲無息地改變著世界上的一切,不知不覺中,我們遠離了王禹偁、遠離了蘇東坡,也遠離了那個靠著苟且偷安而繁榮起來的北宋王朝。也許只有月波樓左邊的那個瘦瘦的小竹樓,還有左前方不遠處綠樹蔥蘢的赤壁景區,還能嗅到一點先賢們的氣息。

王禹偁在《黃岡竹樓記》的文後說,用竹子做瓦,一般可挺十年,如果用雙層竹瓦的話,最多可挺二十年。可是,他四年間,就因為官職變動換了五個地方。於是,他擔心自己離任後沒有人再重修竹樓,留下話來,寄希望後任者能時時重修以保持竹樓不朽。

想到這裡,我環顧四周,看那高矮不一單調乏味的樓房、馬路上新舊貴賤大小不一的汽車,還有路邊穿紅著綠匆匆而行的男男女女,不禁問道:啊,不朽啊不朽,嘆人間萬物,究竟什麼東西能永遠保持不朽呢!

走近赤壁時正是午時,太陽火一樣地烘烤著大地,在一片竹樹的綠色遮擋中,左邊只露出一角紅色岩壁,好像被太陽燒著了一般。岩壁上,一座黃色建物築分外顯眼。再走近些,赤壁下面的樹叢前,一座白色的蘇東坡石雕像立在那裡,高帽長須,一襲長衫,背著雙手,抬頭望著遠方。瘦長而楞角分明的臉,透過衣衫的褶皺,分明可以看到硬硬的骨頭和堅實的肌肉。我在這雕像前駐足良久,無意中,我漸漸地嗅到了一絲絲中國文人的某種氣息。

躋身於“中國古文八大家”中的蘇東坡是一個典型的大才子,可惜的是,他與同是古文八大家之一的丞相王安石,在政見上成了對立派。結果因為改革的得與失之爭幾次遭到貶官。最驚心動魄的一次,就是發生在公元1079年的“烏台詩案”了(被稱為宋代的“文字獄”)。就是這一文字獄,差一點丟了一代大文豪的性命!也就差一點讓我們看不到《赤壁懷古》,看不到文采蜚然的前後《赤壁賦》了。當然,也就不會有“蘇東坡”這個震爍古今的名號了。

從蘇東坡塑像身邊繞過去,穿過一片竹樹林,眼前是一條向上的石階路,路邊花草繁盛,姹紫嫣紅地裝點著古往今來的山道,也彌散著一股浪漫的文人靈氣。

我順著台階而上,左手山坡下是修長的竹林,右手往上是陡峭的石壁,石壁下窄窄的縫隙裡,居然長出幾棵樹來,那樹竟還出奇地開滿了粉色的花朵。抬眼望去,是一個高高在上的拱形的小山門。山門的黃色,配上竹子的綠和花的粉,竟然讓我有一種到了世外仙山的感覺。

舉步登到拱門下方,抬頭一看,門上鑲嵌著“東坡赤壁”四個字;向門兩邊看去,是一副對聯,寫的是:“客到黃州或從夏口西來武昌東去;天生赤壁不過周郎一炬蘇子兩游。”如此看來,後來寫對聯的人也和當年的蘇東坡一樣,都錯把這裡的赤壁當成了周瑜火燒曹操軍隊的地方了。經過今天多位歷史和考古學家考證,真正三國火燒赤壁的地方,是在武漢西南方向的埔圻(今改為赤壁地名了)。不過細細想來,古今文人的美文不少都是搞錯了地方的,就連膾炙人口的《岳陽樓記》,也是沒到過岳陽的範仲淹老先生憑想像寫出來的。這,不但絲毫不影響文章的魅力,而且還以其傳神的描寫和豐富的思想內涵而傳頌千年不衰。

邁進那個小拱門,裡面別有天地,曲折回旋的庭院,讓人撲朔迷離。其中,最大也是最有名的建築就是二賦堂了。二賦堂始建於清代,匾額竟是清代末世宰臣李鴻章所題。堂中央,一塊巨大的木制大屏頂梁而立,木屏前後分別刻有前、後《赤壁賦》,字大如拳。前為楷體書寫,筆力豪邁俊逸,為清代黃州教渝程之禎所書;後為魏碑體書寫,筆法古樸蒼勁,出自近代書法家李開先的手筆。

前《赤壁賦》是蘇東坡被貶到黃州的第三年,即元豐五年(1082年)某夜,與友人在長江裡劃著小船所作。文章借周瑜火燒赤壁的史實,抒發了一腔吊古傷今的幽幽情緒和與世無爭的超脫胸懷。看來,經過三年的磨煉,蘇老夫子到底還是從最初的失落中解脫出來了。

元豐二年(1079)三月,蘇東坡由徐州調任湖州當太守。上任伊始,他例行公事地寫了一道《湖州謝上表》給宋神宗,略敘為臣過去無政績可言,再敘皇恩浩蕩。可是,壞就壞在了他在表後又夾上幾句牢騷話:“陛下知其(我)愚不適時,難以追陪新進;察其(我)老不生事,或能牧養小民。”

這裡,犯大忌的是兩個詞,即“新進”和“生事”。原來,當時宋朝正處在王安石變法時期保守派和改革派鬥爭相當激烈之時。以原丞相司馬光為首的保守派曾指責王安石等改革派是一幫“新進”小人,批評他們的改革舉措是“生事”。

“新進”的御史台們這一下可算抓住了把柄,把這幾句話上綱上線,說蘇軾怨望皇上,是“愚弄朝庭,妄自尊大”,奏請宋神宗將其治罪。可是,光憑這幾句話,還不足以致蘇軾於死地。於是,這些御史們又把蘇軾的詩詞找來,經過三個月的“潛心研究”,居然如獲至寶地發現這位蘇老夫子有許多“大不敬”的詩作。向皇上奏道:“蓋陛下發錢(指青苗錢)以本業貧民,(蘇詩)則曰‘贏得兒童語音好,一年強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課試郡吏,則曰‘讀書萬卷不讀律,致君堯舜知無術’;陛下興水利,則曰‘東海若知明主意,應教斥鹵(鹽堿地)變桑田’;陛下謹鹽禁,則曰‘豈是聞韶解忘味,爾來三月食無鹽’;其他觸物即事,應口所言,無一不以譏謗為主。”

這一下蘇軾可算遭了殃,剛到湖州三個月,太守椅還沒坐熱,就被罷官押回開封。一具枷鎖,打入大牢。立時,就有國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前腳後腳殺到,他們歷數蘇軾的罪行,聲稱必須因其無禮於朝廷而斬首。

身系獄中的蘇軾悲觀到了極點。據說,他自下獄後不知是生是死,以至一日數驚。在等待最後判決的時候,兒子蘇邁每天去監獄給他送飯。由於父子不能見面,所以早在暗中約好:平時只送蔬菜和肉食,如果有死刑判決的壞消息,就改送魚,以便他心裡早做准備。

誰知有一天,蘇邁因銀錢用盡,需出京去借,便將為父送飯一事委托朋友代勞,但卻忘記告訴朋友暗中約定的事情。偏巧那個朋友那天送飯時,給蘇軾送去了一條熏魚。蘇軾一見大驚失色,以為自己凶多吉少,便以極度悲傷的心情,給他的弟弟蘇轍寫了兩首訣別詩,其一:“聖主如天萬物春,小臣愚暗自亡身。百年未滿先償債,十口無歸更累人。是處青山可藏骨,他年夜雨獨傷神。與君今世為兄弟,更結來生未了因。”其二:“柏台霜氣夜凄凄,風動琅珰月向低。夢繞雲山心似鹿,魂飛湯火命如雞。額中犀角真君子,身後牛衣愧老妻。百歲神游定何處?桐鄉應在浙江西。”

第二首詩中的“柏台”是一個典故,說的是漢代御史衙門裡種著柏樹,所以“柏台”後來泛指御史衙門。又,柏樹俗稱為“烏木”。因此,又稱御史台為“烏台”。由此,蘇軾的冤案,歷史上就被稱為“烏台詩案”了。

讓人意想不到的是,正是這兩首詩,救了蘇軾一命。詩作完成後,獄吏按照規矩,將詩篇呈交神宗皇帝。宋神宗本就欣賞蘇軾的才華,並沒有將其處死的意思,只是想借此挫挫蘇軾的銳氣。讀到蘇軾的這兩首絕命詩,感動之余,不禁為他的才華所折服。加上當朝多人為其求情,就連對立派領袖王安石也勸神宗說“聖朝不宜誅名士”,神宗遂下令對蘇軾從輕發落,貶其為黃州團練副使。就這樣,驚心動魄並轟動一時的“烏台詩案”以此終結。

所謂的黃州團練副使,用現代職務套的話,只是一個縣級市的保安隊的副隊長。其薪酬相當少,遠遠不夠全家人的日常費用。沒有辦法,蘇軾還得親自下地耕種,在一個小山的東坡侍弄幾畝薄田糊口。有時接濟不上,他的第二任妻子,小他11歲的王閏之,最困難時,和蘇軾一起采摘野菜,赤腳耕田。

也許是為了自嘲,也許是看破紅塵,蘇軾以苦為樂,以他的東坡薄田為背景,為自己取了一個別號叫“東坡居士”,這便是後人習稱的“蘇東坡”的由來了。

我穿行於東坡赤壁上那大小屋子和院子裡,不時看到牆壁上、石碑上刻著他的詩作。想到,他在黃州只呆了四年時間,但卻留下了200多篇詩詞作品,而且多是精品力作。在東坡詩詞碑刻陳列館裡,我看到後人在一個古碑上拓的,據說是蘇東坡親手畫的《月梅圖》。圖中那株瘦骨磷磷的老梅,在苦寒中靜靜地開著幾朵花,頓時品出了,“梅花香自苦寒來”的苦澀滋味。

登上坡仙亭,向下望去,赤壁磯下是一汪淺淺的小小的水塘,與當年蘇東坡筆下的“白露橫江,水光接天”形成巨大的落差。是長江退去後留下來的水還是後人牽強附會後挖出來的池子?我們已不得而知了。不過,想到在二賦堂看到的,中華民國大總統徐世昌所寫的一副對聯“古今往事千帆去,風月秋懷一笛知”,也就不太往心裡去了。“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能留下蘇東坡文赤壁這個地方供人去憑吊,生活在今天的人們也該心滿意足了。

想一想,中國古往今來,多少遭難的文人,其事跡足以流傳千古,可以,用以憑吊他們的地方卻早已了無蹤跡了。這樣想來,蘇東坡還算是幸運的了。遠的不用說,就說四十多年前中國那場文字獄一樣的“文化大革命”,有多少人因為寫文章得了罪,被打入另冊、被關進牛棚。不少人因為想不開而丟了性命,就連被中國政府評為“人民藝術家”的老舍,也被逼得投湖自盡了。

站在赤壁最高處,我不禁又重溫了一遍蘇東坡的“大江東去”,又默誦了一次《赤壁賦》,咀嚼著“蓋將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則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不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回到現實,文革中,中國有多少關押文人的“牛棚”,如今可能一個也不存在了,如果可以回憶的話,只有季羨林老先生的《牛棚雜記》還能讓人想起它們。不過,我真的很欣賞季老先生的心胸,在牛棚裡,他居然還有心情鑽研起枯燥得不能再枯燥的梵文來,甚至還苦中取樂地寫著蹲牛棚的散文。

走出東坡赤壁時已經是太陽西下了。借著太陽的斜暉,再看一眼蘇東坡的塑像,還是那樣傲然直立著。他身後,一片竹林正直直地挺著身,猶如他那種不趨焰附勢和追求詩文完美的堅毅性格一樣,有一種寧折不彎的氣勢,任是在朝也好,貶所也罷,都不能動他分毫——這就是一個偉大文學家能夠流芳後世的必備品質。相反,我們還看到,在中國多如牛毛的文人當中,又有多少人向權貴折腰,成為牆頭草一樣的小人,最後,他們的文章和他們的人格一樣,終於被歷史的大浪淘得無影無蹤。

蘇東坡塑像後面有幾株高大的翠柏,郁郁蔥蔥,充滿活力,與旁邊的那片竹林相得益張,好像在詮釋著什麼或像征著什麼——東玻赤壁,小城黃岡的一個小角落,一個無法與躋身世界文化遺產的大景點相比的地方,卻是一個文人,尤其是中國文人應該一去的地方,嚴重點說,它應該是中國文人朝聖的地方。無數的希望和失望,無數的擁有和失去,無數的攀升和下沉,無數的幸福和悲哀……人的一生,正是在經歷了多少世事顛簸以後,才能稱量出自己手中那支筆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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