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音無改鬢毛衰
在晨光中醒來，習慣性地坐到書房的電腦前，抬頭望向窗外，又看到了大連一碧如洗的藍天。這樣晶瑩剔透的無瑕的蔚藍，和不遠處似可聽見濤聲的大海，使我如此地迷戀大連，也因此很坦然地理解了別人都認為瘋狂的好友老虎的舉動——他到上海呆了兩年，事業蒸蒸日上如日中天的時候，卻回來了，告訴我說他懷念大連的藍天和曾經租住的秀月街那套看得見海的公寓房。
不知不覺，已在大連生活了十年。曾幾何時，已經把大連當作了自己的家。由衷地熱愛著這個海邊的城市，愛這裡的人、愛這裡的景、愛這裡的氣候、愛這裡的飲食，唯獨不愛這裡的“海蠣子”味口音。漸漸地別人問“家哪兒的？”會不假思索地回答“大連”，卻往往在別人緊跟的那句“口音不像啊”一句話中，明白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擺脫不了鄉音的，既不能夠，更不願意！哪怕十年歲月耳濡目染的海蠣子味熏陶都無濟於事。
每每在萬家燈火的時候，走在大街上，無論是在早已被我當作家鄉的大連，還是在別的城市裡，恍惚就會想起兒時在同樣的暮色裡捉迷藏的情景。總是在驀然間就很輕易地陷入對故鄉的思念，終於明白，那份鄉情早已是潛意識的一部分，和鄉音一樣是一個人無可更改的生命胎記。
轉眼就二十多年了。繼夢一樣縹緲的童年與生我養我的故鄉小城一起永遠揮別了我之後，難忘的少年時代也隨著我成長於斯的另一故鄉一道離開我的生活、並且一去不復返了。從記事起到現在，那看似漫長的光景究竟是如何滑過我生命的時空的？怎麼不知道哪天就從一個瘋瘋傻傻的假小子變成了這麼一個多愁善感的小女人呢？而這幾十年的歲月啊，感覺起來就像流星一樣短若瞬間。再回首時，心中總會多多少少生出感喟光陰如箭的空茫。
童年的回憶總夾雜著若干淡淡的告別故鄉的悵然。也許因為十二歲剛好是童年與少年的分水嶺，也是小學與初中的分界限，而我恰好在那年離開了生我養我的第一故鄉－和龍。那是一個隱藏在密林深山中的小城，記憶中總是四季分明、五彩紛呈，風景如畫、山水交融，那水有一個可愛極了的名字叫海蘭江。山總是碧青碧青，水總是透綠透綠，天總是蔚藍蔚藍，雲總是潔白潔白，絢麗多姿的大自然總是令一顆小小的心靈無比地沉醉。
多夢的夏日最適宜發揮天真爛漫的童趣，不甘寂寞的小姑娘總會層出不窮地制造出各種游戲。
繁花茂盛綠草簇擁的小路上，會有個小女孩披著滿身的彩霞用細草杆穿著一串蜻蜓走回家，折射著七彩陽光的透明的蜻蜓翅膀總馱負著女孩繽紛的幻想；稻浪翻滾綠波高擎的江堤上，會有個小女孩用無盡的歌聲和舞蹈與大自然對話，長滿了野草香花的河畔百花園總躍動著女孩歡快的身影。 陽光燦爛的午後，小女孩仰臥在幼兒園的長椅上盯著藍天望著白雲假裝背誦五線譜；和風鮮潤的傍晚，小女孩站在鍍金的林蔭路上拖著長長的影子不情願地拉小提琴。
碧空如洗的星期日，則會有一群小孩兒在清澈爽人的河水中嘻耍笑鬧，從早晨到黃昏不必知道明天為何物。要麼游泳戲水，要麼趴在沙堆前玩兒藏玻璃，或者在水裡淌來淌去；有時就站在河中央盯著湍急的水流、過一會兒就覺得人在頂著水走而水不動，當然不是為了體驗物理學的“運動論”，而是小伙伴們互相比賽誰在流水裡站得久而不暈頭。海蘭江的水總是無窮無盡的歡樂之源。
夜色降臨的晚飯後，也是那群孩子在昆蟲飛舞的路燈下活蹦亂跳,整天開心尖叫不必關心長大會怎樣。要麼跳皮筋，要麼東奔西跑捉迷藏，或者圍在一起唱歌講故事；有時就提著個空汽水瓶子抓蝗蟲、每活捉一個就塞到瓶子裡，看誰捉得多，那時也不知道蝗蟲是鼎鼎有名的大害蟲，僅僅因為好玩、也為家裡養的雞愛吃蝗蟲。
那時候有一個很有時代特征的兒童電影叫《向陽院的故事》,是什麼內容早已忘記,大概說的是生活在一個院子裡的紅領巾們在一位伯伯的帶領下做好人好事、提高思想等等意思,反正那個片子很是風靡了一陣，故鄉那個城鎮的小小街道也自發地組織起了向陽院，分第一二三四依此類推的若干個向陽院，鄭重其事地掛上了白底紅字的大牌子，很是熱熱鬧鬧地活動了一陣。無非是大家坐在一起講講故事閑嘮嗑，小孩子們反正是樂得在一起湊熱鬧唯恐父母不讓呢。沒有雨的晚飯後，向陽院有活動就成了堂而皇之地走出家門瘋耍的理由。後來那個組織當然是不了了之了，卻成了童年生活鮮明有趣而富於時代特征的點綴。
下雨的日子只好呆在家裡，但是望著小小的院子漸漸地積滿水、望著雨不停地滴落在水潭中濺起無數水花，竟也覺得妙趣橫生、能痴痴地冥想半天。終於等到雨過天晴，小女孩兒會急不可待地穿上靴子衝到外面，靜坐在泥濘的雨地裡看蚯蚓。更多的時候則是看雲。雨後初霽的天空，總布滿了如潮湧動的白雲，展示給你千變萬化的海市蜃樓，只消稍稍凝望一會兒天空，即使你再缺乏想像力，轉瞬之間也會萌生無窮無盡的遐想、讀出有聲有色的童話，不必用心只要用眼，因為他們千真萬確就畫在那裡、寫在那裡。那是對耐心的等待給予的回報，是雨後的大自然饋贈給心靈的一份厚禮。難得的太陽雨過後，或者有時大雨才停就驟然放晴，天空就會出現亮麗如夢的彩虹，小小的心靈則會為這額外的驚喜而雀躍歡呼、興奮不已。
多雪的冬天當然攏不住無憂無慮的童心，不知疲倦的野孩子總能想方設法在戶外找樂兒。鵝毛大雪漫天飛舞的時候，小女孩兒會站在院子裡仰面朝天張口接雪，或者呵著通紅的手堆雪人。小伙伴們湊在一起時更少不了打一場熱火朝天的雪仗。冰封雪蓋的海蘭江依然是不可多得的天然游樂場，滑冰刀、玩雪橇、打滑哧溜，冬天的好節目都離她不成。
當殘雪消融寒風漸遠的時候，山際就會有星星點點的粉紅，向人們昭示著春天的問候，那就是春姑娘的使者－金達萊。那是只有在我的故鄉才能見到的花兒，又叫天池花，我執意認為那花兒應該和蘋果梨、高麗參一並算作老家的特產。比起天池花的叫法，我當然更喜歡金達萊。那玲瓏可人的名字，當然來自我母語的音譯。
總是在大地尚未從冬眠中蘇醒的時候，總是在群山依然籠罩著灰蒙的時候，金達萊會在光禿禿的枝頭含苞待放。等到花蕾綻開芬芳四溢、漫山遍野一片緋紅，人們欣喜地奔向群山去野游踏青的時候，采回的仍只是一捧捧來不及長出綠芽的金達萊，其他的花兒樹兒還在伸著光溜溜的枝干曬太陽呢。在人們對春天的謳歌與贊美中， 金達萊如含羞的少女，綻開粉紅的微笑，散發著恬淡的清香，開放在山間野外，開放在挨家挨戶的床頭，以及人們的心裡。直到許多天後，花瓣凋零香消玉殞，北方的春天才會真正姍姍來遲、在楊柳梢頭點出若隱若現的綠意。
秋分的時節空氣中總飄滿了水果的芬芳。蘋果梨和香水梨至今是我的最愛，楊梨則自從離開家鄉就再沒有吃過。最美最妙的當然是自己家院子裡收獲的葡萄。那是父親帶給全家的一份開心禮物。
那株葡萄剛種下的時候還是青翠透綠的纖弱細苗，不到我的小腿高，移栽自父親的一個住在另一街區的同事家。我們全家精心地呵護那株葡萄苗，使得它當年就長出了盤旋的藤蔓。深秋的時候，我們小心翼翼地把枝蔓從藤架上解下，小心翼翼地盤成一個圈埋在地裡，覆上厚厚的干土、蓋上好多層草袋子，第二年入春再把它挖出來重新分散開搭在架子上，並且要用一根根塑料繩子綁上以免糾結在一起，也可以防止大風把它吹刮下來。除了澆水，葡萄苗還需要好多好多營養，經常要用泡黃豆的水澆灌。那一年冬天殺羊，就把整個一個羊頭當肥料埋在了葡萄樹下，結果第二年葡萄樹長得又快又壯，到秋天的時候居然收獲了滿滿一筐葡萄！送苗的人說過，一般新葡萄苗要長到第三年才能結果，而我們家卻成功地在第二年就嘗到了香甜的葡萄；第三年的時候，枝頭已是碩果累累，我們收獲了整整兩大筐葡萄！
那是一串串多麼美好的回憶啊，鮮艷地閃爍在腦海，點綴著其實歡樂無多的童年歲月。只可惜在第三年的冬季，我們全家就已決定遷居，那凝結了無數辛苦和歡樂的葡萄樹，只好眼睜睜地送給了別人家。而我那夢一樣飄緲的童年啊，也與我的故鄉一道遠離了我的生活，成了我永遠回不去的記憶。
時空的變遷帶走了那個蹲在奶奶的懷裡想知道什麼叫“雨”的女孩兒，帶走了那個只為了問候一聲遠遠走來的何老師而屏住呼吸躲在木板帳子後面的女孩兒，帶走了流淌著無數美夢的海蘭江和隱藏著神秘期望的朦朧遠山。
不知不覺已長大的我，早已經習慣於在異鄉飄蕩。走過了很多或大或小或繁華或偏僻的地方，才懂得最美的是故鄉；改變了很多據說比江山難改的純真率性，才知道無改的是鄉音。想來一個人對自己故鄉的依戀和對自己文化的熱愛一樣是與生俱來的吧，即使那些事物在他鄉人的心目中一無是處乏善可陳，你都不能不愛啊，因為和你的鄉音一樣，那早已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
2003年2月5日（舊歷正月初五）
於大連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