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復旦:我流淚,我鞠躬

作者: rgmao

導讀題記一 春花灼灼游復旦 淚光點點憶舊時 題記二 作為教授,博導【已退休】,復旦大學理應是我一生事業之基石,故地重游,咋會滴下老淚?-- 君不知,那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 2011年4月3日 - 4月20日入住上海長海醫院。4月8日下午,向醫生請假,重游復旦。 從長海到復旦,上864路公交車,10多分鐘即到。 邯鄲路220號。大門還是那個大門,塑像還是那座塑� ...

題記一

春花灼灼游復旦 淚光點點憶舊時

題記二

作為教授,博導【已退休】,復旦大學理應是我一生事業之基石,故地重游,咋會滴下老淚?-- 君不知,那是一個時代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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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4月3日 - 4月20日入住上海長海醫院。4月8日下午,向醫生請假,重游復旦。

從長海到復旦,上864路公交車,10多分鐘即到。
邯鄲路220號。大門還是那個大門,塑像還是那座塑像。除了幾幢新建的大樓之外,格局基本未變。

1964 - 1970年,在這兒度過 -- 從18歲到24歲,最美的六年青春時光,大多虛擲於此。

心情難免凝重,哀光陰流逝之速,嘆世間滄桑之變。-- 故地重游之人之常情也。

作為教授博導,無疑,我的學術奠基石,理應在此。

煙花三月,重回母校,春光明媚,百花鬥艷。

圖一 復旦,那一片緋紅的雲



憶舊母校,理應聽到朗朗書聲;

憶舊母校,理應聞到陣陣書香;

憶舊母校,理應見到教授們在講台上縱論橫述;

憶舊母校,理應看到同窗學友們在切磋學藝......。

-- 沒有。這一切都沒有。

重入母校,睹物思人,觸景生情,一步三嘆,口占閑詩。

一步一憶四十年,當年復旦走青煙,

莫道人生夢一場,行行屐印在眼前。

一、 大草坪

1966年的9月1日的夜晚,在復旦大學登輝堂前大草坪上,我曾經有一場痛哭。

晚飯後,信步來到大草坪。太陽剛剛落下,空氣依然燜熱,沒有一絲涼意。818毛主席在天安門接見紅衛兵剛剛過去13日,動亂正是方興未艾時。“濁浪排空”,復旦校園隨即一片大亂。我躺在大草坪上,與其說躺,不如說癱軟,我感到四肢乏力,頭腦嗡然。

下午所見,給我深深的刺激。路過老教學樓,臨時搭起的批鬥台上正站著周谷城教授。這是我入校後第一次見到這位久仰的教授,想不到,是在如此場景下見到他。周老上課時,常常稱呼毛主席為“老毛”。此刻,紅衛兵正在就這一點對他進行批判。此刻的周老,已經被鬥得面目全非。胸口掛著沉重的批鬥牌,“周谷城”三個字,被歪寫,並用紅色打了叉,他的頭銜是:資產階級反動學術權威。他頭上戴著白紙做的高帽子,帽子的頂端還垂下一根草繩做的辮子。周老臉色蒼白,右臉頰已被打腫,聲音沙啞,但是,他仍然非常堅定用湖南普通話說:我稱毛主席為老毛,是因為,我跟他很熟悉,早在1921年,我在湖南省立第一師範教書時,就認識了在一師附小任主事,就是主任的毛澤東,並結成好友。我們朋友幾十年,又是同鄉……中國人稱呼某人為老毛,表現了一種親切和友好……

圖二 復旦老教學樓



“啪!啪!”兩聲,站立在後面的一個紅衛兵,突然衝上來,對准了周老的腦袋,用一把掃帚猛擊了兩下。周老的話被打斷,掃帚柄也被打斷了。他打了一個踉蹌,尚未站穩,另一個紅衛兵從正面衝過去,對准周老的臉,“啪!啪!”左右兩個耳光,同時,還吼道:你,一個資產階級臭知識分子,配做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朋友嗎?不准你侮辱偉大領袖毛主席。毛主席萬歲!毛主席萬萬歲!

周老,終於倒地,殷紅的血,從嘴角淌出。

在震天的“毛主席萬歲!”口號聲中,默默地、痛苦地、小心翼翼地,我擠出人群……

癱軟在大草坪上的我,眼前還晃動著周谷城教授那張變了形的臉,耳畔還回響著周谷城教授那堅定卻又嘶啞的聲音!

亂了!反了!糟了!眼前發生的一切,英明領袖毛主席知道嗎?遲早他會知道的,他知道了以後又會采取什麼斷然措施呢?毛主席是“中國幾千年,世界幾百年才出現的一個”(林彪語)偉大天才,偉大領袖,一定不會無動於衷的吧?如此美麗的校園,何日再聞琅琅書聲?以後開學,這些老教授們,還能登講台嗎?再登講台,他們將如何給我們授課呢?

一個接一個的疑問,湧向我的腦袋。20歲的我,懵了。對於政治,對於這場突如其來的運動,不滿20周歲的我,怎能洞見其一二!記得前幾天,我和我的哥哥(就讀於中文系)在校園散步,突然談到林彪怎麼一下子排到了第二位,而劉少奇則降到第八。我問我的哥哥這是為什麼?我的哥哥,目光遠視,很自信地答:你不知道,林彪平時不大拋頭露面,難得出來呀,既然出來了,就應該排在前面一點。聽了哥哥的回答,我茅塞頓開!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在我們看來,那簡直跟請客吃飯一樣!

忽然,我想到:今日正是9月1日。

9月1日應該是什麼日子?不是開學的日子嗎?

9月1日,一個書香再飄拂的日子,一個書聲再響起的日子,一個“野”了整個暑假,再回到教室“收心”的日子。自入小學以來,9月1日,給了我溫馨的,詩般的印像。然而,今天……

躺在草坪上的我,想到這裡,喉頭有點酸澀,有點鼓脹,淚水,奪眶溢出,我用手背檫淚,豈料,越檫淚水越多。

“嗚 ---- ”,我終於哭出聲來。哭聲凄厲,凄厲的哭聲,反過來更催我傷心,越傷心,哭聲就越凄厲,越響。索性,我翻轉身體,頭朝下,用手掌捂住了臉,但哭聲仍然止不住,淚水仍然止不住。

吾哀:白發蒼蒼的著名教授學者被無辜批鬥,橫遭打罵!

吾哭:好不容易考入復旦大學,卻失去了讀書的機會!

吾悲:祖國母親,你好命苦,剛剛走出三年餓死千萬人的“自然災害”,卻又步入更為慘烈的政治風暴!

哭聲,在夜色中也許傳出很遠,身邊可聞別人踩在草坪上的“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在忘情地痛哭的間歇,我仍能聽見旁人的竊竊私語:

-- 可能被抄家了。

-- 不一定,唉,家裡可能死人了。

-- 造孽,真可憐!

幸好,沒有同學在這裡!假如向他們袒露內心最隱秘的真情,頃刻之間,我就成了“反動學生”,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腳!”(借毛澤東語)

夜很深了,涼意襲來,從草坪爬起,人影已經散盡。

圖三 當年倒地痛哭處



二、門衛室裡的畢業鑒定

同學們轟轟烈烈地打“派仗”。從文革初期的三派(紅革會、紅三司和炮司),盤根錯節般地演變發展,後來又跟上海市,甚至北京的各派糾纏在一起,名目繁多,派中有派,你中有我,我中有他。甚至,中央文革小組成員的一次講話,又會在某一組織內部發生裂變,或者把一個所謂最革命的組織定性為“反革命”。派別雖多,有一條是永恆不變的:我最忠於毛主席,我最革命!

他們如此“死去活來”、如此“辛辛苦苦”、如此“轟轟烈烈”地參加文化大革命,甚至荒唐到在黨委門外“絕食”(絕食一周,居然沒有人餓暈,據說,附近廁所是絕食者大嚼饅頭之處)。我,在干什麼?我,或在外地進行“革命串連”,走了27個城市,還登上了廬山,回校之後,不知有漢何論魏晉;或在學校讀一些閑書。

1970年7月23日,“畢業”離校前夕,工宣隊對每個學生作政治鑒定(由學生起草)。那日,不知何故,我們班級的個人總結會,竟然在大門東側的門衛室進行。他們宣讀了對我的“政治鑒定”,“起始句”是: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有一定的階級感情……。接著還有:較少在校參加文化大革命運動,在全國各地進行了串連。“一定的”三個字,值得玩味。而造反派們則一律是“有深厚的階級感情”。說我對偉大領袖毛主席有一定的階級感情,我很難反駁,甚至覺得反駁有點兒無聊。但是,我還是發言了。

-- 我有一個要求。

-- 啥要求?

-- 最好在“串連”二字之前,加上“革命”二字。因為,串連,是偉大領袖毛主席親自倡導的。

-- 嗯。可以。(“革命”二字終於添上)

圖四 大門東側的門衛室



人生在世,不必著急。有些話,類似釀酒,需要長時間的醞釀,幾年,甚至幾十年,再慢慢說出口,那才有滋味。

今天,再來評說一個人對毛主席的階級感情已經毫無現實意義,而且有點滑稽。在2000年金秋的一次同學聚會上,我有一個發言,重提舊事,博得哄堂大笑。我一本正經地說:1970年,在座幾位給我這個 “文革逍遙派”起草了一個“政治鑒定”,說我對毛主席有一定的階級感情(重讀“一定”二字),我覺得,此言不差矣!而且富有遠見卓識,經得起時間考驗。去年,我到長沙參加全國外語期刊的主編年會,會議承辦者,組織與會者外出旅游,地點有兩個,可以自選,一個是湘西張家界,另一個是韶山毛主席故居。雖然我對張家界心儀已久,但是,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放棄張家界,選擇了重游韶山!

三、七號樓東門外

1966年8月20日中午11時30分左右。

復旦大學校園內。我走出7號樓的東邊門,去食堂。剛走出10米光景,忽然,身後“撲”的一聲巨響,非常沉悶。我心頭一怔,緊急回頭,只見地上趴臥著一個男生!從他的趴地形狀,聯想到剛才的巨響,我立即意識到:他跳樓自殺了。那時的校園,隔三差五,就會傳來學生或教師自殺的消息。親見自殺,我還是第一次。緊張之余,我隨即大吼:有人自殺啦!

急步走近,但見跳樓者眼睛仍然圓睜,鮮血卻從顫抖的嘴唇裡湧出,此刻,他一條大腿仍在微微抽搐。我再定睛細看,那不是我系三年級的楊雷生嗎?我接著吼:救命啊!楊雷生自殺了!“嚷什麼?”趕到現場的三年級的W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說道:“自絕於人民的反動學生,活該!”瞬間,現場擠滿了人。

擠出人群,我後怕:假如遲出七號樓東門幾秒鐘,此生休矣!

擠出人群,我想起:一個小時之前,楊雷生在七號樓121房間被幾個造反派同學拳打腳踢,倒地掙扎,慘狀驚心。剛才那個W,便是主要“打手”之一……。

擠出人群,我反胃:餓感全無,那頓午飯,還有當天那頓晚飯,我都沒有吃。

是夜,吾和吾兄在七號樓和三號樓之間的石頭道上散步。我跟他講述了中午的故事。吾兄,靜默了許久,接著跟我打了個比方:

我們現在所在的群體,本來應該是很美的,大概就像朱自清筆下那個月光下的“荷塘”吧。現在這場“文革”,如一場龍卷風,不僅腰斬了紅花和綠葉,扭曲了人性,而且把池塘底下的污泥全都給攪到了水面,人性固有的醜惡,暴露無遺!

說到這裡,我望了吾兄一眼。他的眼裡,分明閃爍著淚花。吾兄此言,令我從此對文革“另眼相看”,從此,成了典型的“逍遙派”;楊雷生那血染的頭顱,幾度闖入我的晨夢,驚出冷汗一身!

當年文革中,學生鬥學生成風,我們年級(總共60人)就有四人被鬥被批之後,跳樓自殺。

圖五 七號樓東門外

【楊雷生從三樓中間的窗口縱聲躍下,當場頭顱破裂而亡】



四、 外文系大樓的記憶

金秋。大學校園。

年復一年,無論是1964年,還是現在,都上演著同樣的故事。

新生,來自五湖四海,一臉喜氣。成功,讓他們千裡相會於大學校園,緣分,又讓他們萍水相逢於同一班級。學旅漫漫,始於腳下。

“金榜題名”的歡欣還蕩漾在心底,“出人頭地”的喜悅還跳躍在眉梢,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已經需要直面現實 ---- 一個冷酷的現實。

輝煌,如夜空禮花,瞬息散盡,新的“排列與組合”幾乎完成於第一周。多數,或絕大多數的莘莘學子從中學的“頂尖地位”慘跌下來,一夜之間,他們“落伍”了!

我就是這樣淪為“差生”的,新定位留下的痛苦,需要長時間的“消受”。

圖六 外文系大樓

【當年的英語專業課在此樓上課】



朱镕基在一次談話中說:我那時候在班裡不是最好的,我還非常清楚記得在大操場上同班同學張豐容(音)跟我說的那幾句話。我說我在中學時是班裡的第一名,現在跟班上那些認真學習的人相比也沒有怎麼不用功啊?張告訴我說:來清華之前,哪一個不是第一名?

計劃經濟,不需要品牌,不認可品牌。然而,在世人心裡,傳統意識的“門第觀念”仍然頑強。復旦附中、松江二中、華師大附中、育才中學,等等,在當時就是上海灘的響當當的學校。

-- 你從哪裡來?(同學問我)

-- 南郊中學。

-- 沒聽說過。

四個字,簡單而又平靜。沒有一點驚詫,不見一絲鄙夷,然而,“沒聽說過”這四個字,已足以說明問題。

更說明問題的,是教室裡的故事。

C,我的第一位大學老師。他教我精讀。C,其實是“師兄”,我入學之時,正是他畢業留校之日。C,一個高才生,白面書生,瘦弱精明,露出笑容的時候,嘴角總顯現幾分狡譎。上課時,許多次提到他的畢業論文(翻譯小說“女皇王冠上的寶石”),孤芳自賞之心若揭。此君大學五年間,緋聞不斷。令我們男生敢怒不敢言的是,他課堂提問,提來問去,總是那幾個女同學。

直到第四周,我才進入C的視線。C提問我,讓我朗讀一段課文,我一陣激動。朗誦完畢,C突然讓我反復朗讀seven這個單詞,並要求我放聲朗讀,我站在座位上朗讀,C不滿足,最後叫我站到講台上去,面對全班同學,大聲發seven這個音。來自南郊中學的我,本來就心存卑微,一下子面對全班,更緊張了,越緊張就越念不好,念不好,就越緊張。如此循環,C的笑聲越來越響。當C要求全班同學的目光對准我的嘴唇時,我恍悟:錯了!念 seven時,我的上齒接觸了下唇。而根據發音規則,念seven時,上牙與下唇不能如此“親密接觸”。

最後,C叫一位女同學站上講台,和我比肩而立,並讓我模仿她的發音,跟學幾次,“糾錯”成功。放我回到自己的座位之前,C還要讓那個女同學朗讀一遍,同時對我說:把頭湊過去一點,睜大眼睛,看清楚她美麗的嘴唇!

我只覺得臉上發燙,整個一堂課,不知聽進了什麼。一生,初嘗“無地自容”之味。

一介差生,不僅差在發音。

別的同學口語流利,詞彙量又大,還冷不丁地夾著幾個陌生的單詞,在他們面前,我結巴;

別的同學活動能力很強,他們能主持班級會議或其他活動,沉穩而又自如,在不慌不忙之中,能隨時“抖”出一點幽默,引得笑聲滿堂,在他們面前,我靦腆;

別的同學各有各的特長,有的能在全系大會上高歌一曲“革命人永遠是年輕”,歌聲很有感染力,贏得一片喝彩;有的操一口標准普通話,相貌堂堂,擅長表演,很快被學校話劇團相中;來自崇明島的室友小W,皮膚黝黑,學習成績也平平,卻極善短跑,其100米的速度竟逼近 12秒,是校田徑隊優秀隊員,每次吃飯,他的碗裡總比我們多一塊免費“大排”。在他們面前,我“低能”;

別的同學在政治上是紅色的,或是黨員,或是團員,我只是一名“群眾”。每個星期,黨團員要開一次會議,此時,看他們一個個走出寢室去開會,我的心裡空落落的。他們大多數出身工農,個別甚至出身“烈士”家庭。

我的祖父是雇農,父母解放前一直生活在社會最底層,歷經磨難,卻因父親在公私合營運動後供職上海第六百貨商店,因此我的“階級成分”是:職員。平日和藹的團小組長找我談心,希望我“爭取進步,爭取早日入團”時,口吻凌厲,眼光咄咄。在他們面前,我自卑。

英諺雲,Every dog has his day.(凡人皆有得意日。)

難得,也有我一展風采之時。外文系一年級開設漢語寫作課程。H老師(來自中文系)對我的習作非常賞識。每到了作文講評課,就有同學含蓄地跟我說:又輪到你了。確實,一次次,我的作文被作當範文,H老師邊讀邊講,邊析邊評,時而含笑點頭,時而嘖嘖稱好。

五、復旦之樂

至今,我記得寫過一篇以“樂”為中心的自由命題的作文。我的自選題目是:復旦之樂。

0264的同學們各顯神通,有的寫在圖書館通讀“雄文四卷”(即毛澤東選集)之樂,有的寫周末到五角場打掃公共廁所之樂,有的寫到羅店公社天平大隊參加三秋勞動之樂,有的寫聽徐震(注:當時的復旦大學黨委副書記,口才好,作時事報告時,常插入一些黨內消息,因此,他的報告當時頗受歡迎)的政治報告之樂,等等。

我的“復旦之樂”,寫寒假留校的讀書之樂:

寒假到了,本地的或外地的室友都迫不及待地先後回家了,8人居住的寢室,此刻只留下我一人!他們一走,我就先大掃除,頃刻間,整潔取代了髒亂,有序消滅了忙亂,寧靜趕走了喧鬧。

獨居一室,坐擁“書城”,這是何等的人生快樂!讀書,便可潛心進入一種境界,一種投入的、忘我的境界。套用韓愈的一句話,簡直是“起居無時,惟書是讀”。興之所至,我可以通宵達旦地讀書,而不妨礙任何人;倦意襲來,我可以一覺睡到夕陽西沉,而不受任何人干擾。讀馬克•吐溫的The adventure of Tom Sawyer,品味其中幽默,我仰面大笑,讀Francis Bacon的Of Studies,我閉目沉思,讀Jack London的What Life Means to Me,我淚花閃爍,讀唐詩宋詞,可與古人對話,讀毛主席的“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裡來的?”,深受哲理感動。

圖七 一樓左起第二個窗戶即七號樓135室



自幼家貧,家居鬥室。兄弟3人,晚上,有地方坐下做作業,已是萬幸。18年以來,從未享受過獨居一室。1965年初的寒假,我可以獨居一室了!

在閱覽室,眾目睽睽,你得“正襟危坐”,難以進入“為所欲為”讀書境界;在教室,你得“專心致志”,豈能進入“放浪形骸”的讀書境界?

開學之後,室友們先後返校,他們見窗明幾淨,地板一塵不染,書架整齊劃一,桌上還放著一個花瓶,瓶中插著一束從“燕園”摘來的梅花,暗香撩人,室友們很幽默,稱我的“小日子”過得不錯。寢室熱鬧了,我失卻了寧靜的天地。苦悶之余,我終於發現了一塊“新大陸”,那就是“燕園”。我鑽入小樹林,又進入一塊“靜土”!繼續我的“獨樂”,躲進小“林”成一統,我讀、我笑、我哭、我喜、我思、我悲、我呆 ……

圖八 今日“燕園”



這,就是我的“復旦之樂”!

在作文講評課上,H老師特意請一位普通話標准,音色悅耳的女同學朗讀這篇作文,朗讀的過程中,H還時不時地打斷,即興點評。H老師的一句點評,我至今不忘。他說,毛榮貴讀書讀到這個地步,算是入心、入門、入港、入境了!

下課之後,我急切地打開作文本,除了長長的評語之外,H老師給我分數是5+。一時間,這個5+,在同學中不脛而走,傳為美談。一位Z姓同學問我:你知道誰的作文也得過5+嗎?我答:不知道。Z在我耳邊悄悄地說:Lenin(列寧)。

享受如此的復旦之樂,星期日,我就很少回家。暢快讀書,讀出笑聲,讀出淚花,讀出興味,讀出沉思。

好景不長!如此復旦之樂很快匆匆收場。文革雖然尚未拉開大幕,當時,政治,這個變態的怪物,已經被賦予了可以“衝擊一切”的權力,1965年12月,二年級的第一學期還沒有結束,復旦大學外文系的師生學習了兩天紅頭文件,就像部隊一樣,開拔到滬郊的龍華公社,搞“四清運動”去了。

1966年6月從龍華公社回到校園的時候,文革的烏雲已經壓城,復旦校園,不,全國的大、中、小學的校園已經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

文革伊始,漫步校園。我在光華路的大字報欄見到一張大字報,題目赫然寫著:復旦之樂,究竟何樂?我心頭一驚!駐足讀之,其中一句是:

修正主義的教育路線對我們的毒害可謂深矣!假如復旦有什麼“樂”,那就是學毛選之樂,革命之樂,勞動之樂,學雷鋒之樂,批判資產階級學術權威之樂。個別白專分子,一個人躲在寢室裡,尋覓所謂讀書之樂,靈魂是何等空虛,精神是何等頹廢,資產階級學術權威對此卻竭盡吹捧之能事,用心何其毒也!

一張大字報,甩出兩頂帽子,從此,每當我走過長長的大字報欄,總是噤若寒蟬。

文革爆發次年早春,我在復旦工會門前路遇H老師,他瘦削了許多。在老遠的地方向我露出淺笑,算是打招呼,等到了我面前,反而低頭行路了。

六、 難忘圖書館

1964年9月,我便如此這般跨入了復旦之門。果如高三班主任李田水老師所言,我們享受每月15.5元的人民助學金。但是,這筆助學金僅可“糊口”。結果,作為English major的我,書兜裡除了教科書之外,卻沒有一冊英語類工具書 ---- 詞典!

圖九 復旦圖書館外景如舊



計劃經濟時代的市場一片凋敝,書店也不例外。凡是書店,一律稱作“新華書店”,四字店名,也一律是毛澤東手跡。鄭易裡先生主編的《英華大詞典》(商務印書館1957年修訂第一版) 是當時唯一流行的中型英漢詞典,它赫然矗立於全國各地新華書店的書架上,標價:5.6元。

沒有詞典的我,如無水之魚、無兵之卒!平日,在寢室晚自習,室友們頗善解我心,多將詞典置於桌之中央,讓我也伸手可及;周末,室友回家,還特地將詞典放在寢室小書架上。

復旦校園真美!位於復旦校園的西北部“登輝堂”【1984年大修後,更名“相輝堂”】前的大草坪的面積之大,堪稱上海之“最”,光華路的梧桐樹遮天避日,新建的物理樓氣勢軒昂,與老教學樓前小橋流水的“燕園”相映成趣。然而,在我眼裡,偌大校園,還是圖書館風景獨好。

1964年國慶“長假”(當時國慶放假兩日,另加星期日,假期共計三日),我一頭扎進圖書館,在閱覽室一“泡”就是三天。無意之中,我驚喜地發現閱覽室竟有詞典出借!出借的詞典並非我夢寐以求的《英華大詞典》,而是1946年光華書局出版的一部舊詞典。不過,管理員看出我有借詞典之意,馬上“甩”出一句:詞典必須當班歸還,且不得攜出閱覽室。

於是乎,一樓東側的閱覽室從此成了我最常去的“老地方”。由於擔心捷足先登,先“占”詞典,每晚,我總是最早來到,最後離去。

逆境煉人!“借來的詞典”客觀上也將我置於一種“逆境”,也別具“鍛煉”之功能! “借”來的詞典,當班必須歸還,查閱須“只爭朝夕”,壓力自然成了“動力”。很快,我煉就了“快速查閱”的本領:一般情況,翻閱三次,准能翻閱到需要查找的那一頁。據旁觀,他人完成這一“工序”,一般需要翻動詞典4 – 5次。

“借”來的詞典,除了“逼”出了速度,還“逼”出了認真。詞典是“借”的,那就得仔細閱讀喲!

在閱覽室,觀察別人查詞典的過程,且有一個有趣的發現。

為什麼要翻閱詞典?因為遇到生詞呀!---- 人們的思維定勢使然。而在實際使用過程中,人們也是在不折不扣地實踐著這一思維定勢。你看,閱讀英文書刊者,遇到生詞,則停止閱讀,轉向詞典,查而閱之。這個“閱”,充其量不過是“瞄”上一眼罷了。一旦得知該生詞的大概意思,則立刻合上詞典,匆返“閱途”!

此情此景,讓我納悶:詞典若是有靈,它一定會感到“委屈”無比!

詞典者,供人在閱途“查”生詞之用也!一“查”即知,一“查”即止,豈有它哉!很少有人會說“讀詞典”。在語文老師看來,“讀詞典”這個表達有語病,至少有“搭配”錯誤。詞典豈有可“讀”者?

“借”來的詞典,讓我感受到詞典不僅可“查”,而且更值得細“讀”!

“借”來的詞典,讓我養成了“讀詞典”的習慣。詞典既然是借來的,用畢即還,那可得讀個透徹,看個真切,記個明白。

“讀詞典”,讓我在使用詞典的方法和態度上有了與眾不同的開端,值得慶幸的是,這個開端竟讓我終生受益!

“讀詞典”的過程中,我悟出了記憶英語單詞的訣竅,總結並實踐了“形似單詞連鎖記憶”,即將外形接近但含義迥異的單詞作連鎖記憶。此外,我還總結並實踐了 “音韻拼寫法”,所謂“音韻拼寫法”即根據英語單詞的發音,摸索出一定的規律,換言之,即“借音助拼”,此法,讓我領略了英語學習的奇妙。一些多音節的單詞,具有漢語“方塊字”所沒有的優勢!誦讀之,抑揚頓挫之樂感、輕重緩急之節奏,讓我感到一種享受!悉心分析,便可得出發音和拼寫的微妙關系,從而在一定程度上做到像俄語那樣,會讀單詞就會拼寫!

如此記憶單詞,不僅不易忘記,而且詞彙量也成倍增長。趣味與枯燥相融,枯燥便自然消失;單調與思考結合,單調便化成精彩。記憶英語單詞不再是跋涉於滿目蕭瑟的荒原沙漠,而是行走於“鶯飛草長”的江南田埂。或許因為此,幾十年來,我很少犯單詞拼寫或近義詞混淆的錯誤。

不久,閱覽室的幾冊英語詞典的“借用卡”均出現了一長串的簽名 ---- 毛榮貴。

管理員問:你是英文系的學生,咋會沒詞典?我的回答很簡短:窮,買不起。

一日,這位山東日照的陳姓管理員對我說:毛榮貴,你就不用當班歸還了。拿去使吧。一個星期來辦理一次續借手續。

陳先生為何對我如此“網開一面”,是被我的專心致志的神情所動?還是對我每晚第一個進最後一個去而暗生“惻隱”?抑或是對我那接長了半尺的褲管而感動?【注:當時,我正處在身體發育階段,個子,如春天的麥稈,一下子“拔高”了,褲子就高高地吊離了鞋子,因家境貧困,無錢如此頻繁購置新褲,於是,母親尋出顏色相近的舊布為我們的褲子接上兩三寸長的褲管。半年之後,人又長高了,母親又得接上一截。同學戲稱:“褲子”開花節節高!惜乎,2010年在悉尼的“漁人碼頭”用餐,見到鄰桌女孩在褲管上剜了幾個洞的“乞丐褲”,一驚;卻從未見此種“節節高”的“創意褲”!】

七、鞠躬復旦

男兒有校不輕回,只怕又到傷心時。

2011年4月8日下午4時39分。在復旦園閑逛了兩個小時之後,與之告別。

走出校門,回眸之間。眼裡噙著淚花,我深深地向著復旦的大門鞠了一躬。

下面這幅照片拍攝於鞠躬之後。

圖十 鞠躬之後拍攝的大門標准像游復旦



附記:

4月11日作前列腺穿刺活檢;

4月13日下午,得知活檢結果為良性;

4月14日下午,3時 - 6時,全麻,上手術台;

4月20日下午出院。

【2011年4月30日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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