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淚,也是一種慰藉

作者: rgmao

導讀題記一 時空,時空,時是時,空是空。所謂歷史,或長或短,皆形成於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空間發生的變遷及其故事;空間,恆久不變;時間,恆久流逝。 題記二 人老易健忘。但是,健忘的是眼前的事兒,兒時的經歷和故事,記憶卻歷久彌“清”。魯迅的所謂“朝花夕拾”,是否含有這一層意思呢? -------------------------------- 1951年1月,年關已近。門外,爆竹聲聲,刺鼻而 ...

題記一

時空,時空,時是時,空是空。所謂歷史,或長或短,皆形成於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空間發生的變遷及其故事;空間,恆久不變;時間,恆久流逝。

題記二

人老易健忘。但是,健忘的是眼前的事兒,兒時的經歷和故事,記憶卻歷久彌“清”。魯迅的所謂“朝花夕拾”,是否含有這一層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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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1月,年關已近。門外,爆竹聲聲,刺鼻而又好聞的火藥味從門縫、窗隙鑽入屋內。連吃了幾天稀粥,而且,稀粥越來越稀,家裡終於斷炊!油燈昏暗的家,彌漫著鄰居燒飯做菜的誘人香氣。母親走到我跟前,彎下身子,一字字、很安詳、很清晰地問我:跟媽媽出去要飯,好嗎?

5歲的我,已經完全明白“要飯”的意思。解放初期的鎮江,“叫花子”,是街市一景,他們出沒窮街陋巷,挨家挨戶地乞討。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常從我家門前魚貫而過。

我答:好,走得遠一點。(5歲的我,很堅定地說)

人心,總藏著最早、最深的記憶。這個記憶如木刻一般,銘記我心。

隨母親出門去當“叫花子”,幼年的我,並不突然,並不意外。-- 與其餓死,不如乞討。也是我人生的第一堂邏輯課。

平日樂觀的母親,一臉戚容!

冬天,天色早暗。母親收拾了竹籃和碗,攙住我的小手,吹滅油燈,准備出門。

不早不遲,偏在這時,對門的梁姓街坊,推門而入。她手裡捧著一碗熱氣騰騰的“黑面”【注:當時鎮江有質量低下、顏色微黑的廉價面粉賣,俗稱“黑面”。】

梁家阿姨一進門,見我們手提竹籃,先是一愣,接著,似乎明白了一切。

-- 快,吃吧,趁熱吃!(梁家阿姨急切地說)

1984年8月,我在廬山參加一個暑假英語學習班後,取道鎮江,回浙江臨海的家。我繞道鎮江,在壽康裡,尋訪梁家阿姨。幾十年過去,善良的梁老太,孑然孤身,白發蒼蒼。我叫了一輛三輪車,把她接到鎮江最負盛名的“宴春樓”酒家去吃飯。老人酒量不錯,對飲之後,我請服務員送上一碗面條,與梁老太分食。此時,我說了下面一句話,意在幽他一默,內心卻泛起酸澀漣漪。

-- 當年你送的一碗“黑面”,我就沒當成“叫花子”。也許,這一輩子,我再也沒有當叫花子的希望了!

說著,竟然當著梁老太和幾個服務員的面,我熱淚奪眶。

2002年8月,又到鎮江,再敲梁老太的門。鄰居告訴我,老人上個月剛剛謝世。我怊悵唏噓不已,想起美國一位作家的名言:

The biggest possible regret in the world is that you can no longer find the person whom you feel compelled to pay back.

是呀,“人之憾莫過於你極想報答某人而尋之不著也”。

最近(2011年12月26日 - 29日),又到鎮江閑住四日。

閑住不閑,東奔西走。

第一次游了南山的招隱寺,第一次享受了韋崗溫泉。

12月28日,上午獨游金山寺,回大西路的錦江之星午休,下午乘坐三輪車,先參觀了賽珍珠故居,再參觀了鎮江博物館。又是兩個第一次。並游覽了我兒時的樂園 - 鎮江伯先公園。

天色近暗,我又來到了壽康裡。

只能使用Canon IXUS 115 HS的“低光照拍攝”模式攝影,此模式的缺陷是右下角沒有日期和時間的記錄。

壽康裡破舊如前,但也有些許變化。

比如,壽康裡原先沒有路牌,現在有了。



比如,“清末民初優秀歷史建築”的牌子掛在一些舊屋門前。壽康裡一號,就是其中之一。





人的感覺有時很奇怪。“清末民初優秀歷史建築”的牌子一掛,頓時,老舊的樓房,似乎抹上了光澤和價值。也可算作“包裝”效應?

每次回鎮江,總有點擔心,壽康裡是否被夷為平地,壽康裡是否高樓林立了?舊居沒了蹤影?

這下好了,在我有生之年,故地重游,還能看到記憶中的陋巷舊屋,還能進入舊居盤桓盤桓。

壽康裡一號,是一幢二層小樓,兒時,樓下的黑漆大門總是緊閉,神秘而又叫人敬畏,聽說戶主是一位當老師的。別以為,壽康裡的民居統統搖身一變,成了清末民初的優秀建築。

“一號”畢竟是一號,一片陋巷破屋之中,它鶴立雞群。

一號門前有一塊空地,兒時常在此玩耍,許多快樂的事兒都忘記了,只有一事,至今未忘。

一個以廢品換糖的貨郎,來到一號門前,歇下擔子,隨一家戶主進屋去取廢品。一群玩伴見此狀,在一個大個子的帶領下,開始瘋狂爭搶放在擔子上的那一大塊淺黃色的麥芽糖。

貨郎出,玩伴散,糖被搶光。

我沒參與搶糖,便站立原地未動。誰知貨郎見糖被搶得精光,頓時傻眼。貨郎擔旁,只剩我一人。不由分說,貨郎上來就給了我一巴掌!

-- 哇......

-- 我沒拿,我沒拿,你看我的手是干淨的,不信,你看。(邊哭便伸手讓貨郎看)

一生中,我受到的第一次委屈。

話到嘴邊,一次次,又咽了回去,我沒告訴母親,怕母親聽了之後難受。

今天,走在一號門前,站立我當年挨打的地方,念及此事,“撲哧”一笑。

人生在世,誰無委屈?在日常生活中被誤解,則是小事,大的則是叫人傾家蕩產的“冤假錯案”;

舊居從一號往前走拐彎入小巷便是。

一位老者,正站立在巷口。

-- 劉恩濤,你好!(我脫口而出)

-- 你是......,你是......。(老人囁嚅著)

-- 你看我是誰?

-- 讓我想想。(劉恩濤摘下眼鏡,又戴上眼鏡,想了半天)

-- 你是毛教授吧?

-- 是啊,別叫我毛教授,見外喲!

劉恩濤者,長我幾歲。父母當年租住他們劉家的房子。兒時,曾經是玩伴。



其父劉湘州,是當年的房東。

200年3月17日我寫了一篇游記,題為《天公作美,觀雨並發呆於斷橋》 ,此游記有以下一個段落:

在中學一次自由作文的語文課上,我以《我的父親》為題,含淚揮筆寫成一篇作文。

1952年,我們還住在鎮江。我們家借住在伯先公園附近的壽康裡。房東老頭,人稱呼“劉老板”,因為,他不僅在鎮江城裡有地產,而且在郊外的高資鎮上,開了一爿飯店。

那年,父親失業在家,家中經常斷炊。父母帶著我三兄弟,度日艱難。有一天,劉老板在高資的飯店急需幾條長凳。他叫我父親送四條長凳送到他高資去。說好了3斤米的工錢。近20裡的路,往返要4個多小時呢。已經向晚,母親幫體弱的父親把四條長凳扛上了左右肩膀,父親沒有走出幾步,母親疾步趕上,往父親的口袋裡硬塞進了一只饅頭,那天晚上,家裡只剩下最後的兩只饅頭,那是全家的晚餐。父親堅持不要,母親追出很遠,才把饅頭成功塞入父親的口袋。就在這時,劉老板又拿出一條長凳,追了上去,沉沉地壓上父親的肩頭!不久,天色起變,烏雲壓城,接著便雷雨大作。母親不停地在房間裡走來走去,不停地看天,不停地嘮叨。第一次,我感到窗外的大雨不是落在地上,而是落在我的心上。

天亮時,父親總算回來了。渾身濕透的父親,一瘸一瘸進入家門,來不及換衣,就從口袋了摸出了那只浸透了雨水和父親汗水的饅頭,連連說,“讓小孩吃吧!”

次日,劉老板給父親支付工錢。

-- 這點錢只夠買兩斤米呀。不是說好3斤米的嗎?

-- 哎,你不是說,路上摔倒幾次,一條長凳摔壞了腳嗎?

厚道的父親沒有吱聲。

父親和劉老板的對話,聲聲入耳,句句刺心。那年我6歲。

......

進入晚境之後,幾次來鎮江,每次都來老屋看看,和劉恩濤相見,自然會念及這樁舊事,但心中無怨也無恨。

人生在世,有錢則“牛”。窮人干活,富者付錢,天經地義。“為富不仁”,自古如此;

劉湘州之“不仁”,與其子劉恩濤無涉。幾次來鎮江,皆到老屋一游,總要帶一點禮品給他。

劉恩濤是我毛家當年貧困的目擊者,從他的嘴裡,常能聽到為我所不知的毛家故事。

人老了,健忘。但是,健忘的是眼前的事兒,兒時的經歷和故事,記憶卻越發清晰起來。我和劉恩濤一樣。

12月27日一早,乘坐22路公交車從鎮江城裡到郊外的韋崗溫泉,車行半個多小時,忽見路旁一塊藍色交通指指示牌,上書“高資”二字,這麼遠啊!我連忙問旁坐,從這裡到高資還有多少路?旁坐答:至少還有十裡地。

-- 如此說來,從鎮江到高資,至少有40裡地!原先我作文上寫的20裡地,錯了。(心想)

在22路公交車上,我的眼眶濕潤了。

“高資”,一個我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卻是一個我的傷心地!

【以下照片拍攝於22路公交車上】



與劉恩濤見面之後,沒有直接到他家,而是在巷尾拐了個彎,來到一口百年古井前。

一對小夫妻正在水井邊洗衣服。



-- 冬天用水井水洗衣服,手也不冷,還省錢。(帥哥用鎮江話跟我說,鄉音總是那麼親切)

-- 這位大伯住哪裡?沒看見過呀。(美女跟我說)

-- 他是我們家的房客,住這裡的時候,你們還沒有生下來哩。(劉恩濤對他們兩個說)

-- 我小時候,壽康裡沒有自來水,我媽媽一直在這裡洗衣洗菜。我是喝這口井的水長大的。(我說)

-- 這口水井,我奶奶就用上了。今年我七十歲了,你們想想,是口老井吧?(劉恩濤說)

-- 哎呦,真是百年老井!

......

劉恩濤和小夫妻的交談繼續著,而我的思緒卻回到了50多年之前。

夏天,有錢人買了西瓜,喜歡把西瓜浸泡在水井裡,作“冰鎮”。但是,隔三差五,井邊就會發生爭吵。為啥?這家說大西瓜變成了小西瓜,那家辯稱自家的西瓜本來就是大西瓜。

-- 哎,有錢吃西瓜也煩,我們買不起西瓜,吵嘴也輪不到我們。(母親曾經如是說)

母親的幽默,在我幼小的心靈留下難忘印像。

人生在世,並非錢越多,就越幸福。相反,世上很多富人的煩惱,乃至痛苦,大多是錢惹的禍喲;

我坐在水井的青石圍欄上,劉恩濤站立我身邊,請帥哥為我們留影一幅,我還手扶井欄拍攝了一幅照片。







在進入老屋前,站在門外,我讓劉恩濤為我留影一幅,由於天色更暗了,用“低光照”模式拍攝也無濟於事,打了閃光,得以下照片。



我家當時租住二樓,上樓的樓梯原本在室內,為了過大居住面積,經過改建,上樓的樓梯現在移到天井。劉恩濤的老伴見我到來,忙不迭為我泡了一杯茶。未落座,我走到天井,提出到樓上去看看。

劉恩濤引我上樓。這是一個狹小的空間,面積不足20平米。裡面牆壁、地板、房頂,已經全然不是當年的模樣了。

當我站在南窗邊,朝下一看,發現因為建造了上樓的樓梯,原本就不大的天井變得更逼仄了。

-- 毛教授......

-- 別叫我毛教授。

-- 55年之前,你們住這裡,為了養活你們三個小孩,我曾經在山巷看見你爸爸挑了一擔柴在沿街叫賣。

-- 哦,以前你沒跟我講起這件往事。

-- 我也是最近想起來的。剛才站在巷子口,我還在回憶這事。沒想到,你突然出現,一下子,我還緩不過神來。

-- 哎......。我爸媽苦啊。

話說了一半,我已經哽咽。

人生在世,要養家活口,為人父母者,誰不吃苦受累?而為人子女者,一生之最痛乃“子欲養而親不在”。

時空,時空,時是時,空是空。所謂歷史,或長或短,皆形成於不同的時間在同一個空間發生的變遷及其故事;

空間,恆久不變;時間,恆久流逝。

一語道破“時空關系”的,要算孟浩然的《與諸子登峴山》中的四句 -- 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江山留勝跡,我輩復登臨。

老屋的空間依舊是那個空間,轉瞬,六十年的光陰,如流水一般“嘩嘩嘩”逝去。

嗷嗷待哺,牙牙學語,步履蹣跚,不知天高,未知地厚。-- 當年這個空間裡的我;

年逾花甲,一頭白發,雙膝始硬,飽經風霜,曾經滄海。-- 而今這個空間裡的我。

環顧小屋四周,似夢似醒;遙憶孩提時代,清晰如昨。







兒時,我喜歡站在窗邊,低頭看天井。

兒時的我有兩個夢想。

自出生到12歲離開鎮江到上海,因為家貧,只看見別人吃西瓜,而我沒有嘗過一口西瓜,不知西瓜為何味。因此,夢想之一,就是能吃一片西瓜;

明天就要上學了,在巷口,母親跟鄰居說起:讓兒子能多識幾個字,走到街上能夠認識路牌就足夠了。因此,夢想之二,就是走在大街上,能不做“睜眼瞎子”,能認識所有的路牌

走下樓來,劉恩濤的孫女已經下班回家。他們堅邀我與他們共進晚餐,我婉拒。

我為他們三位拍攝了一幅照片,也請其孫女為我們三人留影一幅。

-- 我赤裸裸來到這世界,轉眼間也將赤裸裸的回去罷?但不能平的,為什麼偏要白白走這一遭啊?

走出壽康裡,天色已經黑定。朱自清《匆匆》裡的一句話,在我的耳邊響起。

嘆息光陰的無情和迅速,心情難免有點兒悲涼起來。朱自清的此言不是透出了內心之悲涼嗎?





【2012年1月9日黎明時分初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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