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兩重天(下篇)

作者: 13283618

導讀早春二月下西塘作者:張老驢 煙雨蒙朧的早春二月,我輕輕推開西塘的門,幽怨的雨霧絲絲縷縷漫卷上眼簾,“唉乃”的櫓聲響起,漸行漸遠,是西塘的女兒嗎,含羞地躲開我? 遠眺西塘,白牆墨頂,舟影波光,在雨霧的洇染下恰如一幅淡彩的宣紙畫;走進古鎮,廊棚蒼老,弄堂幽深,似乎進入了久遠的歷史… … 我恍若走進夢中一般走進了婉約的江南水鄉西塘。 這兩年� ...

早春二月下西塘作者:張老驢

煙雨蒙朧的早春二月,我輕輕推開西塘的門,幽怨的雨霧絲絲縷縷漫卷上眼簾,“唉乃”的櫓聲響起,漸行漸遠,是西塘的女兒嗎,含羞地躲開我?

遠眺西塘,白牆墨頂,舟影波光,在雨霧的洇染下恰如一幅淡彩的宣紙畫;走進古鎮,廊棚蒼老,弄堂幽深,似乎進入了久遠的歷史… …

我恍若走進夢中一般走進了婉約的江南水鄉西塘。

這兩年學習看雲圖的努力沒有白費,去西塘的時候果然是春雨綿綿的日子。3月15日下午,從上海西站上了火車,大約一小時後到達位於杭嘉湖平原的嘉善。下火車上中巴,鄰座是一位在嘉善教書、家住西塘的女先生。於是問去西塘該怎樣走。女先生說,就跟我走吧。下車後,她又特別叮囑一句,待會兒進鎮的時候,你就說是我家親戚。到了鎮口,還沒輪到我開口,女先生便說:這是我家上海親戚。她不知道我是南京人,大約上海人在西塘要比其他地方人受用吧。也難怪,嘉善緊鄰上海,距蘇州、杭州也不遠,古時就有“吳根越角”之稱。

於是,不買票。我這個“西塘親戚”堂而皇之地隨著家住西塘的“親戚”進了古鎮。就這樣,還貪心不足,心裡想,倘若說我是“我家表哥”豈不更親切。

走在路上,問女先生,西塘住哪裡好。她答:我家附近就有一個老宅客棧,蠻好的。到了,女先生向客棧的主人作了簡單介紹,就告辭回家了。後來聽池玲說,她就是西塘大文人馮老師的愛女。遺憾的是,走的急,未能再去拜訪馮先生、馮小姐。

這個客棧位於桐村雅居內,名字叫江宅大院。女主人叫池玲,熱情好客,有一手好女紅工夫,她的繡品曾經漂洋過海,標價很高。我到了後,池玲告訴我,今天來了七八位北京客人,客房都住滿了,不過,你是馮小姐介紹來的,我的房間讓你住吧。頓時受寵若驚,今晚,我居然能霸占池玲的閨房!然而,向客廳探探頭,果然有七八位客人,轉而一想,好歸好,但可能會太鬧。於是向池玲一謝再謝,走出了江宅。

看看地圖,我正位於塔灣街上,而七老爺廟就在不長的塔灣街盡頭,就去。

其實,七老爺廟從外觀上沒什麼好看的,哪裡供的廟都比它氣派。但是,這裡,卻講述了一個令人感動的故事。

傳說,明末崇禎年間,浙江嘉善一帶旱災嚴重,飢民無數,餓俘遍地。一位護糧官督運皇糧船只經過西塘,見狀慘不忍睹,於是命船停下,翹首北望夜不能寐,一頭是飢民,一頭是皇糧與他頭上的烏紗。二日大早,他終於做出了一個極為悲壯的抉擇,卸船放糧,於是四鄉飢民奔湧而至,而這位護糧官卻十分明白,對他來說,要掉的豈止是烏紗,分明是項上那顆鮮活的人頭了。於是,他唯一的選擇便是在塔灣河裡投水自盡了。他用一官職、一條命,救活了無數人。人們不知道這人是個什麼官,只知道他叫金七老爺。西塘人感恩戴德,修築了這個七老爺廟,後來,朝廷得知後,不敢逆民意,遂順水推舟,追封金七老爺為護國隨糧王,於是,這廟又叫護國隨糧王廟,享受此地的香火。據說這只是一個傳說,但我想,淳樸的人們未必會憑空造一個偶像頂禮膜拜。我相信古代某時,確有一個善良的官員,放棄了自己的職責,成全了良心。當然,從行政學的角度來看,這位前輩實在不能成為公務員的典範。但“隨糧王”的封號雖不見於歷代朝廷的典冊,卻被西塘百姓虔誠地供奉起來。

出了七老爺廟,便沿塔灣街隨意走起來,站在楊秀涇河邊遠望,河略帶弓形地向遠處伸去,似乎為這西塘古鎮厚垂著的帷幕拉開了一條狹長的縫隙… …房舍沿河而築,河流便是通往西塘小鎮的路,穿鎮而過,它便又成了西塘的街市… …

走到塔灣街的這一頭,遠遠看見一座拱橋。地圖上標著是“環秀橋”。跨在河上的環秀橋,如一座拱形的高大門樓,遙遙地矗立在西天,很有些巍峨。走到近前,看見拱形的橋甕高高地聳上去,橋肩上的石台階一級一級地升上去,反而感到它有些風姿綽約了,再加上它的身影倒在河中隨波晃動,就給人一種翩若驚鴻的感覺。河道穿過環秀橋後變得窄了,兩岸的街市靠得近了,房舍迭起,廊棚蜿蜒,炊煙正在冉冉四起,很快便散漫在了小鎮的上空,隨著風雨的吹拂,它們又降了下來,似有似無,一陣一陣地輕輕撫摩著河面。河邊是條石駁岸,石埠頭一個接一個,女人蹲在上面淘洗時,河水便一圈一圈地向對岸伸展開去,於是水中的倒影也就搖擺著,好像一個小鎮也隨著晃動起來。

偶一抬頭,忽然看見,環秀橋上婷婷立著一年輕女子,這正是我想像中江南水鄉的樣子,立即按下快門。

天堂勝景,世外桃源,魚米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這一切,當然都是迷倒文人的情景,但其實這往往不過是江南的背景。千百年來,使中國文人神馳夢想,甚至使一個北方的皇帝也不惜放棄朝政而三下江南的真正緣由,我以為是在江南那一道道迷人背景之中,更有一位真正的“江南主角”,那就是:“壚邊人似目,皓腕凝霜雪”的江南女子。

女人是江南的靈魂。這種說法雖然會讓人覺出一絲色情的味道,但也沒辦法。男人就是如此沒出息,文人則更甚。

其實,色情並非是一個不干淨的字眼,由色生情,自古皆然,只要這情是真的,是善的。更何況“色”也是一種美。但由於人們已經習慣了一種說法,因此,如果我說江南二字中隱含了一種“色情文化”的意蘊,恐怕會引起無數江南女子要與我打官司,告我“污人清白”。

江南女子的韻致,是攻克男人心腸的利器。看看那些千針萬縷織就出的錦鍛與絲綢,聽一聽那一句句溫軟纏綿的吳儂軟語,哪一樣不沁出一股濃濃的女人味兒?

坦率的說,我喜歡江南女子。這種喜歡,並非是一種欲望,而是一種精神情調。因為在江南女子身上,天然的帶有一種江南文化的韻致。我相信在心理上與我有同感的男人決不在少數,但敢說出來的人不多,大概是因為家中有“河東獅吼”,因此都有“賊”心而無“賊”膽。當然,把江南女子當做一種江南文化來欣賞,說到底終究還是一種“賊”心而已。

西塘女子要下橋了,我立即決定,老夫聊發少年狂,跟!

只見這女子下得橋後,右一拐,又左一拐,拐進了一條細細的弄堂。忙看地圖,原來是“石皮弄”。

石皮弄寬僅0.8米,長約70米,兩側青磚小瓦馬頭牆,斑駁的牆上有一根根牆釘,據說是為了固定房屋的柱子以保持牆體與地面垂直。牆上的石灰斑駁的斑駁了,還殘留在牆上的則已是灰黑的顏色,而顯露出暗綠色澤的地方則是在濕漉漉的空氣中長出的苔鮮,弄中是條石鋪地,據說條石厚度僅3釐米。這情形,這氣氛,很適合獨自一人穿行,可以享受內心的孤獨,也可以享受內心的怡然。若是兩人相遇,就有種狹路相逢的感覺,但為了兩全其美做到雙贏,又必須禮讓,只好臉對著臉,肚皮貼著肚皮地擦肩而過。

走著走著,就到了弄底,前面的西塘女子忽地一閃不見了,卻只見一座古古的宅子立在弄底。這就是靜怡軒了。伸手去推門,那門豁然洞開,裡面是一個生機盎然又非常清雅的小院,喊喊沒人應,便大模大樣地在人家樓上樓下走起來。宅子的結構和房裡的家具都古舊地可以。後來聽說靜怡軒在西塘鼎鼎大名,三百年來一直是王宅的後花園,聽說還是小姐的閨房。主人出動了,門卻不鎖,所謂出不閉戶,一種很恬適的感覺悄然而生。

出得靜怡軒,這西塘女子又出現了。遠遠走在出石皮弄的路上。其實,這位西塘女子與我想像中的古鎮青梅女子還是有相當距離的。也許是富庶吧,也許是臨近蘇滬杭這些大都市吧,現在的西塘女子都很摩登,眼前這位西塘女子也不例外。所以,我恍然以為前面走著的是王安憶《長恨歌》裡,到鄉下躲時局的上海小姐。雖然不是青梅女子,但這位西塘女子的高跟鞋敲在石皮弄的青石板上,的篤的篤,倒也是一種別樣的韻律。

隨著西塘女子的腳步,穿過一條簡陋、窄短、幽暗的小弄,只見一座有高大的馬頭牆,宅門頂部是鏤空花牆的明清水鄉商住民宅。西塘女子進得廳堂,頭也不回,只手一招:“有客人來啦!”(提醒:我以為,寫讀江南的文字,用吳語越調最恰切)這宅子的男女主人應聲迎了上來,熱情地端水砌茶。主人介紹這是姚宅,並順手遞上一張自印的介紹姚宅的傳單。正說著話,那西塘女子便換了身衣裳從廳堂後面婀娜地走出來了。這打第一個正面,便說:我早知道你在後面跟著我,起先以為,怕是壞人吧,但又一看,你也只是端個機器跟著,不像有別的企圖,於是,做個好事,故意引你走一條古鎮的經典路線,學雷鋒嘛。她說她是這家的女兒,我望望老板娘,兩廂對照,從年齡上看,似不可能,但又不便再問。問過主人叫吳斌,再問那女子芳名,女子卻說,就叫我姚宅小姐吧。主人看我們熱絡,便送個人情,叫姚宅小姐帶我樓上樓下看看。原來,這姚宅是極有特色的,建於晚清,宅子以木結構為主成扇形,基本都可拆卸,並依照《西廂記》中的風格,分外房、內房、中房,房房相通。為防止火災和盜竊,特建造了高大的防火牆,牆的最高處有五種不同圖案的瓦片組合成花牆,每種瓦片都有它的像征意義。

該宅的精華是二樓的小姐閨房。過去人家,不管是大家閨秀還是小家碧玉,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整天在閨房裡挑花繡朵,學些三從四德,不像現在的都市小姐,動輒爬山涉水,野地裡睡覺,弄些戶外時髦。吃飯時一根繩子從灶屋用竹藍把飯食吊上來,吃完了再將碗筷從小木窗放下去。閨房內,是雕龍繪鳳的繡床,床頭有朱漆的衣桶、鞋桶,另一頭是像床頭櫃,其實是當地人稱的“夜壺箱”… …我打斷姚宅小姐的滔滔不絕,說,既然是在閨房,你又是姚宅小姐,不如做模特兒,我拍幾張照片吧。小姐爽快地答應了,可後來回放時,怎麼看都有些怪怪的感覺。樓下半圓桌上有個杯子很有意思。它只能盛半杯水,假如水倒滿了會全部流光。吳斌告訴我,這是祖宗借物告戒後代,做人做事不可以貪心,知足常樂,否則會一無所有。我忽然覺得,政府應該大量制造這“公德杯”,給每個官員發一個。

見主人熱情備至,我便得寸進尺,提出請姚宅小姐陪我鎮上走走。姚宅主人欣然同意,還歉意地說,今天客人住滿了,安排住宿有困難。我忙說,不客氣、不客氣,再說,你這閨房我住也不合適啊!

順便說說西塘兩大特色之一的陪弄。陪弄是深宅的一個組成部分,因此它的上方一律都有完好的屋頂覆蓋著。在過去那個年代,多是供下人進出的地方。也有例外,若來了什麼人,主人又不願聲張,那麼就從這陪弄裡進出,既隱秘,又安然。當我一個人在廊棚游走時,遇著這些瑟縮在廊棚後面不顯山不露水的陪弄,都要先伸頭望望,見著一條似乎看不到底的,便就一頭鑽進去,所謂探幽要的就是這一種心境了。

外面正下著早春時大時小的雨,我們從姚宅的陪弄走出來,連傘也不需帶,晃蕩著身子就可以出門了。出門後,站在煙雨長廊下,首先聽見的就是一世界沙啦啦的雨聲,而後看見的便是從廊棚邊檐落下的,一串串水晶珠子似的垂掛著的雨簾,落在河裡,叮咚之聲時而清晰時而含混,而此時的河中,早已是另一番的喧忙了,河水已被雨點擊打得有些沸騰著,於是,河面上仿佛長起了一層霧,有風吹過,這層霧便在河道裡忽東忽西地回旋著。在這樣的雨中行走在廊棚下,可遇而不可求的正是一份好心情。

走上也有廊棚相連高高的送子來鳳橋時,一時間,眼界便放得寬展起來。其實送子來鳳橋跟生男生女是沒關系的,只是當時建橋時,風水大師算過要等鳳凰飛過就鋪第一塊石板才吉利。於是工匠就看著天邊等鳳凰的出現,老遠的看到有只鳥飛過來,以為鳳凰來了,趕緊把第一塊石板鋪上了,誰知道那不是鳳凰,只是一只黑色的不知名的鳥,沒辦法,只好繼續往橋上鋪石板了,就在鋪上第四塊時,鳳凰從天邊飛過來了。這座橋本來名為“來鳳橋”的,但因為前面的那只黑鳥,於是便當作是鳳凰的孩子先來一步,後改名為“送子來鳳橋”。

過了“送子來鳳橋”,拐一個小彎,就到了永寧橋。下了永寧橋走幾步,再上坐落在西塘河上的安境橋,南北相望,只見大橋裡套著小橋,一條西塘河把這些橋連成了一串。

朝著這西塘古鎮的腹地走,喧鬧的市聲漸漸地遠了,越走越趨向於寧靜。風帶著雨吹刮過來,人似乎有些恍惚,又似乎有些陶醉,站在了這弄堂口的西街上,我半張著嘴四顧而望,說不出話來。

這西街是世界的另一面,是時間的另一頭。

姚宅小姐一句“傻啦”,把我從恍惚中拽醒。西街在西塘最為古樸,一色的明清建築沒有一處不保留著原樣。伸出的屋檐,褪色的木門窗,石板的街道,幾乎都還保持著數百年前陳舊的味道。這裡店門口的牆邊,都豎摞著發黃且透著木頭本色的門板,這裡店鋪的櫃台很多是曲尺形的,是那種小孩子來沽酒要仰著頭踮起腳尖朝上遞酒壺,而掌櫃的須雙手撐著櫃台俯身朝下看的那種。更為別致的是這街很窄,兩邊都是兩層的樓,我看見兩個西塘女人在樓上倚窗而立,磕著瓜子,隔著街說著家長裡短。耳中聽著她們傳來的吳儂軟語,再看看一街的上方都在飄搖著的店牌招幌,立時間便覺著古意盎然了。

轉了一大圈,又回到了煙雨長廊,這時已是傍晚了。蜿蜒東去的廊棚下,已是人跡寥寥,家家的門前已墜上了紅燈籠,它們雖不甚亮,卻隨著廊棚的走勢伸進了西塘的深處。南面臨河的樓上,窗內也亮起了燈,高低明滅著,而河中房舍的倒影,影影綽綽,一條小船搖過來,它們輕柔地化開了,又重聚合,河上的燈影,便如一天的星星在那裡閃爍------偶爾不知什麼地方傳來了幾聲狗吠,接著廊棚下婦人喚兒的吳儂軟語,這才讓人感到恍惚著又回到了世間。

感覺飢腸轱轆了,便邀姚宅小姐共進晚餐,小姐答:不了,屋裡廂還有姆老老的事體。說完還輕聲問一句:明早,你還來姚宅嗎?我說,要來的,我還要補拍幾張照片。姚宅小姐嫣然一笑,“再會”,揮揮手,轉身翩然而去。

走到一家叫“響堂”的小餐館坐了下來。這小店立在廊棚下,很簡陋,敞門迎河,進深很淺,堂內也只能擺幾張方桌,倒是牆上幾幅店主朋友送的西塘照片令小店蓬蓽生輝。請老板娘推薦幾道菜,你猜她怎麼答?“來只菜花魚蒸蛋,湯也可以不要了;醬肉是自家做的,配一只炒田螺,蠻入味的,吃老酒正好;不過今朝,小菜新新鮮鮮的,又嫩。好了,儂一家頭吃盡夠了。不夠吃再加,快來兮的。”聽得我是食指大動,速速點頭。一餐下來,菜式、價錢均合心水,的確很實惠。因了這老板娘阿慶嫂式的風光,對“響堂”徒增好感。順便說一句,人們都知道紹興老酒。其實嘉善黃酒也是相當好,全國最大的單個黃酒生產基地就是在西塘的嘉善酒廠,以善釀尤為出色。

出了“響堂”,天色已真真確確的暗了。華燈初上,兩岸垂懸著的大紅燈籠一律亮了起來,光線流瀉到河裡,把河照得閃亮閃亮的,又如同在河面上抹上了屢屢胭脂般的紅。在煙雨長廊漫步消食,看見一簡陋的陪弄口的立拄上貼一張紙,上面寫著“邇易堂客棧在裡面”,猛然想起尚未落實宿處,便一頭扎進了幽幽的陪弄。穿過陪弄,頓覺豁然開朗,別有洞天。轎廳與客廳間是一個天井小院,幾縷青藤不急不忙地爬在兩側石灰班駁的防火牆上,廳堂的正面是一整面的花門花窗,堂上高懸著四盞明式宮燈,所有木構件漆得猩紅,牆刷得雪白。穿過廳堂,是個小花園,幾株粉粉的春梅正在那裡悄然綻放。從花園旁再穿過一小段陪弄,便是一座小樓,沿著窄窄的,曲折的樓梯上二樓,是一間間雅雅的客房。可以望見遠處的煙雨長廊和隔壁人家的屋頂花牆。

客棧主人叫沈錦新,這屋子是她家老宅,是她姐姐投資整修的,因為姐姐是副鎮長,不便出面,便由她當老板。我看她中指套著戒指,顯然叫老板娘不合適,便問怎麼稱呼,她說,就叫沈姑娘吧。沈姑娘說,這裡開張時間不長,今天還沒有客人,你是第一個,天這麼暗了,也許是唯一的客人了。正中我意,就在此留宿了。

放好包,下樓來到廳堂,整個邇易堂安靜極了。加我只有四個人。我坐在八仙桌旁看書,一邊,沈姑娘上身著唐式繡花襖,下身卻是花格呢長裙,腳上是現時流行的波西米亞風的半腰皮靴,手裡捂著燙婆,坐躺在搖椅上看著電視;廳堂門口,老阿婆借著微弱的光不知在萁籮裡翻檢著什麼;女佣則拿著抹布沒由頭地在桌幾上擦來擦去,一派閑適人家的景像。我不由得胡思亂想起來,“燈下讀書,紅袖添香… …”

就這麼靜靜地坐著,大約晚九時多,我起身欲出,沈姑娘說:“這麼暗了,還出去啊?”我答:“和陸先生約好了,去他那裡坐坐”;沈姑娘又叮囑,“早點回來”;我再接:“曉得了”。於是出門。

我要去會的陸先生,是西塘的一位名人。拉一手好二胡,彈一手好古箏,帶了許多學生,還作為中國民間藝術家出國演出過。

下午去過塘東街陸先生家,陸先生家現在也是酒樓,叫福園酒家,由陸太太操持。但這酒家與別家不同,也有餐桌,也有沽酒的櫃台,但在大堂的空處,還放著古箏,牆上掛著胡琴。我去時陸先生不在家,陸太說到嘉善教學生去了,因為二天早上還有課,晚上不回來。見我從南京來,陸太便要與陸先生通電話,陸家小女兒撥了幾遍撥通後,我接。那頭陸先生立即說,晚上下課後他打的回來,大約十時到家。到了陸先生的福園酒家,陸先生已在堂屋候著了。陸太說,燒了幾樣小菜,我做的不好,這菏葉粉蒸肉是在阿牛店裡買的,你們就著喝酒吧,我上樓歇息了。

陸先生大名陸憲成,腿有些不方便。原先在家帶學生教二胡,後來,名氣越來越大,嘉善和其他地方的人都送孩子要陸教,遂在嘉善城裡賃了房子開二胡古箏教館,每周六、日去上兩次課。

老陸拿出了一瓶“梅花三白”,老陸說,“梅花三白”不是一般的黃酒,之所以稱之為三白,是一為米白,二為雖是黃酒顏色卻晶瑩透白,三就是裝酒的壇子用白石灰封口,若用其它,便就走了味。

關於西塘,老陸知道的很多,而且談吐文雅。老陸說,你去過我隔壁的“樂國”嗎?我說,下午去了,好像不開業了。老陸說,是啊,早年,這可是個風雅之地呢!我知道他說的是柳亞子在西塘的風雅故事。

柳亞子是真名仕。

“樂國”是一處酒家與客棧,一望名字就覺得充滿了某種戲謔的味道。當年,西塘的南社骨干分子余十眉等人力邀柳亞子來西塘吟詩會友。起先,柳先生大約是不以為然的。余十眉們當然曉得柳先生常去的周莊有座“迷樓”,“迷樓”之上還有位十分招人喜歡的阿金姑娘。於是靈機一動,說,我們西塘也有一“樂國”,“樂國”之內也有一位不但可人,而且伶俐文雅的女主人。於是,柳先生便欣然應約了。來到“樂國”,面對美酒佳肴和漂亮善言的女老板,柳亞子詩興大發,進鬥酒而成佳句,加上余十眉們的唱和,豪飲放歌,做詩三十五首。有心的柳先生當然不會冷落“樂國”的女主人,便順便吟了兩句相贈。“樂國”那位漂亮、好結交狂放詩人的女主人聽見“一代閑情付浣紗”,一代名仕自比範蠡而將她比作浣紗的西施,就更是欣喜若狂了,席間的熱鬧與柔情便不待言。那晚、那夜,柳亞子很快活,一醉如泥了,並且醉得從床上滾到地上還渾然不覺,二天被人推醒後依然沉浸在昨日良好的感覺中,信口便又吟了首詩,曰:“墜地”。

酒喝到興,我說,老陸,拉一段吧。老陸便操琴,拉“豫北敘事曲”,我說,怎麼拉這麼個悲曲,老陸說,這二胡,不就配拉悲曲嗎?!外面是愁人的春雨,裡面是凄婉的悲曲,這心也重了起來。

男人喝酒,就不免談到女人。我說了這一下午的印像,老陸說,西塘這地方是有些怪異的,你倒看出些了。老陸還說,其實,西塘的女人不像別地方的鄉下女人,只會勤勞善做、逆來順受,西塘的女人是有些“作”的,但她們是“會得作”。她們不作興“一哭二鬧三上吊”,那是“北腔”。她們作起來,分寸拿捏得好,倒成了一種風情。所謂,多了嫌煩,少了不夠味。她們是有選擇性地作,和特定的人作,在特定的時間作。

我呆呆地聽著老陸這段高論。轉而又想,陸太是上樓歇息了,若她聽到這段關於“作”的高論,恐怕也少不了和陸先生作一作的。

聊到子夜,我告辭。老陸有點晃著站起來,“我送你”,我也微晃著說“不用,你醉了”,老陸又說,“我沒醉,走吧”。走到安境橋,我執意不讓老陸送了。獨自上永寧橋、過送子來鳳橋,沿煙雨長廊回邇易堂。

推開邇易堂的門,只見堂屋裡,沈姑娘急得團團轉,幾乎是怒嗔:“你到底回來了!就要出去找了”。沈姑娘告訴我,去年夏天,池玲那裡一個北京客人,晚上喝醉酒,找不回來了,結果在臥龍橋上睡了一覺。我逗她,“那好啊,有情調嘛”。沈姑娘又嗔到,“好個鬼呦,這個天,你再到外面情調去吧,凍死你活該。”說著,沈姑娘呵欠連連,:“這麼暗了,快睡吧。”聽得出來,話裡有些埋怨。

夜很深了,邇易堂靜極了,西塘古鎮靜極了;站在小樓的花窗前,只聽見遠處嘩嘩的雨聲,只聽見近處屋檐下滴答的雨聲。在靜靜的子夜時分,我仿佛聽到了千年古鎮綿綿深厚的呼吸。小樓一夜聽風雨,這情、這景,不由人不陶醉。

清早,就醒了。躡手躡腳地起身,躡手躡腳地下樓,把房錢用茶杯壓在堂屋的八仙桌上,再躡手躡腳地走出邇易堂的陪弄。

過了送子來鳳橋向左拐,就進了北刪街。北刪街及對岸的南棣街,是西塘地道的古廊棚。煙雨長廊當然算,但北刪街和南棣街因為背而容易被人忽視。

西塘的廊棚是和弄堂一樣聞名遐邇的。說是十裡煙雨長廊,其實那是誇張了。廊棚的總長大約七八百米,相當於從南京珠江路到新街口。

廊棚都是依河而建、依河傍屋,沿河而走、蜿蜒曲折的。它東西橫貫,南北翩翩地徘徊著,它猶如一首譜好的曲子,從臨河的數百家門前經過,都能填出不同的歌詞來。這首歌,唱得時而高揚時而低回,連綿不斷。河水緩緩似在為它撫琴,雨擊棚頂又像為它彈琴,而風從廊下穿過,卻又如在為它吹起悠長的牧笛。斜站在橋邊凝視,這廊棚被日復一日的炊煙和水霧氳得班駁,質樸得有些寒酸。而這寒酸裡,刻錄了它昔日的輝煌。

關於廊棚的起源也有一段故事。說早年有一位好心的煙紙店老板因為生意清淡而發愁。一天來了個叫花子在屋檐下避雨,老板不僅施了飯食還讓他進屋來,叫花子執意不肯,晚上小店打佯,叫花子還不走,老板看屋檐太窄,就拿了卷竹簾在屋檐上臨時搭了個小棚讓叫花子在下面躲雨。二天叫花子不見了,店門上留下一行用牆上剝落的石灰寫的字“廊棚一夜遮風雨,積善人家好運來”從此小店果然生意興隆。店主感激,干脆在店前屋檐下搭了個有磚有瓦有柱的廊棚並跨過小街直至河埠。後來街上店家紛紛效仿在自家門前建起了涼棚。當都建立起來了,人們才發現,各家的涼棚已經聯成一片,綿延數裡。能夠綿延數裡,那該有多少店鋪呢?而一種出於商業目的的個人行為最終卻導致了一項服務大多數人的公益工程。什麼叫商業文化?面對這三裡廊棚,空洞鼓吹“商業文化”的人應該感到失敗。不去管什麼利潤和資產負債表,單這廊棚,西塘有它驕傲的資本了。

然而,廊棚在西塘古鎮,又是盡顯出平民本色的。廊棚實實在在把每一個西塘人家聯結在了一起。廊棚已不再是居戶搭建起來的臨時涼棚,而成了每一家住戶房屋建築一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西塘人善良的性格已經物化成了這樣一種居住形式,成了西塘人精神世界的一種最感動人的表現形態。在西塘的廊棚下走著,有著一種心跳的懷舊之情。在一家門口,一位老婆婆,手裡端著一碗白米飯,就著旁邊放著的一小盤雪菜,把個生活品嘗得有滋有味;老人家經營著一些簡單的旅游物品,一個小籃裡盛著當地的特產粉蒸肉。老人見我停下腳步來,卻並不兜售自己的商品,而是從旁邊取來一個小竹凳,只用一種熱情的目光注視著我,儼然把我當成了家裡常來常往的客人。我似乎明白了,為什麼西塘如此完整地保存了下來,她超然世外的民風、堅韌淳厚的個性肯定讓外面的紛爭和喧囂感到了無地自容,她以自已至純的品性保護了自己,也保護了人們心靈的一方淨土。

沿北刪街的廊棚走到底,便是臥龍橋,關於這橋,又有一段動人的故事。相傳清代康熙年間,有一個叫廣緣的和尚見行人雨天過往簡陋木橋很苦,還親見一孕婦過橋墜河而死,於是發誓要化緣造座石橋。可在這橋就要完工,最後一船石料運抵時,廣緣和尚卻因化緣積勞成疾圓寂了。石料商人很著急,然而廣緣和尚為造橋長年喝涼水吃剩飯以及重信譽不欠錢是人所共知的,不得已,商人打開了廣緣和尚作為抵押物押在他那兒的包袱。可打開一看,卻是廣緣和尚的一雙破僧鞋。商人楞住了,廣緣在最後一次交易中騙了他。然而,這個商人又被深深感動了,廣緣畢竟不是為了自己,他用生命和一生的信譽作了最後的欺騙,於是商人將石料全白送給了死去的廣緣和尚和活著的西塘人。

從北刪街過臥龍橋走南棣街又到了永寧橋和安境橋邊。這時,分別守在兩座橋下,擔著吃食擔的兩位老人吸引了我。一個叫陸氏真鮮得來小餛飩,一個叫計家豆腐花。價錢很便宜,美味可口,物有所值,是城市裡不能體會的實惠。聽說,兩位老人因為年紀大了又生活無虞,早就不想做了,但鎮政府為保留這道風景補貼二老生活費,讓他們繼續做下去。我以為,西塘的官員是有眼光的。但兩位老人畢竟是真的老了,這道風景能維系多久呢?唉,真是杞人憂天,總歸,這陸氏小餛飩和計家豆腐花我是吃到了。

清早,站在永寧橋上看西塘,層層疊疊的房舍漸次在水邊排列開來。傍水而居的西塘人家,房舍構建的小巧玲瓏,不拘一格,高脊尖檐,青石架構,白粉的底色裡由於水汽氤氳和風雨衝刷,一抹歷史的陳舊鋪展出一份厚重、真誠的情愫,就這麼一動不動立在河沿,承載著一方水土生生息息的子孫,也在某一個時刻迎接著像我如此這般尋找夢境的過客。

西塘的一些古屋頂上,長著近尺高的瓦草,據傳是屋宅以前主人的魂靈附在了這些草上,使它們長得如此茂盛,佑護著古屋的寧靜和久長,也佑護著古鎮的繁榮與祥和。

西塘的民居大都是明清建築,有著江南水鄉的別具一格,這與中國北方建築有著天壤之別。中國北方的民居都非常講究對稱和方正,並賦予了過於沉重的含義,由此造成了一種精神的負擔,而這水鄉小鎮卻拒絕著對稱、拒絕著方正,也拒絕著束縛感性和人情的規規矩矩。你從這裡,可以看到一種明明白白的人性的真情流露,如果這家的房子建在地勢高一點的地方,就盡量俯下身子來,做一個寬大偏平的上頂,就像國畫中抽像變形的筆觸,如果你所處的位置是低窪的,你盡可以按照方便取舍,沒有人去計較高低,這家的窗戶完全可以建在另一家的屋脊上,而在北方,因為怕壓了風水,相鄰的房舍相比較哪怕高出一磚一瓦都是大忌;就是在這一高一低的縫隙裡,如果有一塊狹小的空間還可以利用的話,也是不會輕易放過的,壘一間堆放雜物的空房,也是好的。

西塘民居,即使富裕些的人家,往往宅邸的第一進都是很不起眼的。它不像婺源曉起商宅,門樓理直氣壯地把個商字張揚得大氣回腸。這裡的第一進大都低矮而不張揚,似乎在向人們示著弱,所謂“銀不露白、暗可藏財”。不顯擺,不露富,是這裡人家的一個傳統。這傳統的形成可以追溯到明代。那時候這裡常有倭寇與湖匪相勾結,坐船半夜來搶掠,搶過後就是一把火,燒了就走,所以他們來,從房屋外表是看不出住戶是否富貴的,而這房屋的結構,也是在防這一個搶字上用盡了腦筋。凡事隱著點,避著點,忍著點,這或者也可以稱得上西塘人家過去的一種性情,一種智慧了。

西塘和周莊同裡烏鎮這些水鄉小鎮原都是同一類的,只是沒有了沈廳和張廳的繁華,沒有了同裡退思園的奢華,也沒有古戲台和那些作坊的喧鬧。說到沈廳、張廳,應該是周莊的驕傲。一個是貴胄的私邸,一個是巨賈的毫宅。退思園主人任蘭生,在職時的官職不過現在一個軍分區司令而已,罷官回老家後,居然造起了這麼大極盡豪華的園林,他的錢是從哪兒來的?要知道他任職的地方可是個幾乎年年都要鬧飢荒、餓死人的地方。任蘭生被罷官後,又用這貪來的錢造園隱居而退思反省,這就有些玩弄天下人的良心與眼睛了。相形之下,西塘就很見拙了。西塘的深宅大院很少,一定要列舉,只有兩個。一是倪氏故居,一是王家大院。前者是前上海副市長倪天增(一個鞠躬盡瘁的好官)的老家。當年倪天增從這裡踏出去,可能後來也沒有再回來過;後者是據說南宋初年御營制置使王淵後人的棲所,當年他們從外面躲進來,可能後來再也沒有出去過。西塘不出產貴族,也絕少同貴族擠眉弄眼,眉目傳情。前後八百年能夠與“權貴”搭上邊的,怕只有這兩位了,而這二位的輝煌,又都不在西塘。

早上的西塘是不應該錯過的。還是那條街,還是那樣的老屋,還是那水墨韻味的景色,但是早晨卻更有味道。整個西塘雨霧蒙蒙,如水中望月,如霧裡看花,神秘而誘人。人們開始在廊棚邊生火,在河水中洗刷,做著平常人家的晨間功課。

清早的老街,又是陰雨霏霏,此時,漫街之上甚為清冷。只我一人孤零零地站著,抬頭看上去,兩邊是一色的木樓貼得很近,木匾的店招牌。布質的酒幌… …真的有些迷惑起來,這裡的一切都刷著明清時代的鏽色,我真的一腳又跨進明朝或是清朝了?這是到了什麼地方?我清醒著,我卻又完完全全地迷惑著。老街口斜上去,有一座短短的小橋,橋旁立一木牌,上書“漁家碼頭”,站在橋上看過去,薄霧中,幾條烏蓬船挨挨擠擠地泊在港灣裡。這時,一幅令人喜悅的畫面映入了眼簾。一座河房二樓的窗口,一個略帶女相的小伙子在梳頭,頭發老也弄不順,於是,小伙子把手伸出窗外,梳子上接些雨水再梳。

在西塘,弄堂一律完好地保留著,不僅僅是式樣、格局,就連色澤也是古舊的。一條條古舊的弄堂似乎還在時時散發陣陣撩撥人的明清年代的呼吸。到西塘來就去閑散地穿穿弄堂吧,那個感覺與趣味就會很不一樣。

西塘的弄堂據說有一百二十多條,最著名的是蘇家弄、葉家弄、計家弄和石皮弄。

這一早上,我在這些弄堂裡走了少說也有三、四趟,跑到了弄堂的那一頭,我便又回到了現代,返過來跑到這一頭,又來到了古代,一種奇妙的趣味和愉悅包圍著我,緊隨著我,一會兒今天,一會兒明天;一會兒現代,一會兒又到了清代或是明代,這些弄堂把自古至今兩個世界,只用短短幾分鐘就給兩廂溝通了,這哪裡是什麼弄堂,簡直就是一條時空隧道。

終於要走了。西街商市也漸漸熱鬧起來。我買了些阿牛荷葉粉蒸肉、阿三薰青豆和一線天芡實羔。回來後,我那嘴很刁的老娘直誇芡實糕好吃。

走進蘇家弄,漸漸地聽見了遠遠的市聲,那聲音起先是從前頭飄飄而來,繼續前行就越來越顯出人聲鼎沸車馬熙攘的喧囂,急走幾步出得弄堂,滿眼都是發廊、酒家、商店,拉在街道上的橫幅,比比皆是的燈箱廣告,就連商家的叫賣聲也是聲嘶力竭,與南京新街口如出一轍。走了很長的路,找到了位於銀川路的西塘郵局,拿出在姚宅買的西塘明信片,請郵局的小姐一一蓋上西塘的郵戳,然後回到新鎮等車北上。

在登車的一瞬間,回望古鎮,心裡道著:再會了,清茶老酒;再會了,水墨西塘。


精選遊記: 西塘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