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婺源4-寒村紀事

作者: 非魚

導讀寒村紀事 (3月7日)1. 初識 走了一天的山路, 翻過最後一道山脊, 我們終於找到深藏山中的墟落 – 慶源古村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從山嶺連綿到山腳, 從眼前鋪卷到天邊, 嫩黃翠綠的花海中只見白牆黛瓦隱約其間, 儼然一副世外桃源景像. 我們在薄暮中匆匆踏進村落, 不及駐足那株千年的銀杏樹, 不及和浣衣的農婦長談, 不及在穿村而過的清溪中戲水, 不及細數兩岸重重的石板橋, 已為� ...

寒村紀事 (3月7日)1. 初識

走了一天的山路, 翻過最後一道山脊, 我們終於找到深藏山中的墟落 – 慶源古村

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從山嶺連綿到山腳, 從眼前鋪卷到天邊, 嫩黃翠綠的花海中只見白牆黛瓦隱約其間, 儼然一副世外桃源景像.

我們在薄暮中匆匆踏進村落, 不及駐足那株千年的銀杏樹, 不及和浣衣的農婦長談, 不及在穿村而過的清溪中戲水, 不及細數兩岸重重的石板橋, 已為這小村落隱隱然的古樸底蘊驚嘆.

在村童的指引下, 找到了落腳點- 詹記飯店.

說是飯店, 其實是農家. 主人詹老板愛收藏民間古物. 廳堂裡掛著年代久遠的字畫, 兩璧貼著灑金粉的對聯, 案幾上擺著各色古玩器件, 古色古香的明清家具. 如果不是前院整潔的豬欄裡小豬輕輕的哼哼聲和後院一畦菜地裡覓食的母雞咕咕聲, 我們真懷疑是不是時空交錯, 闖進了古時的官宦人家.

好客的主人殺了家養多年的肥雞, 到門前冷水池塘裡撈了荷包紅鯉魚, 從梁上取下晾掛多時的腊肉, 到自家菜地裡剪了新鮮的蔬菜瓜果, 整治出一盤盤美味, 擺滿了八仙桌. 這還不夠, 又溫了自釀的米酒, 給每人倒了滿滿一大碗.

對我們三個走了一天的路, 剛卸下沉重行囊的旅人來說, 這真是人生的盛筵啊.

酒酣耳熱之際, 我忍不住問老板: 你們村有沒有哪個小伙兒要娶媳婦的? 我留下吧?

賓主大笑.

飯罷, 詹老板帶我們到廂房. 打開一扇璧廚, 卻像進入了阿裡巴巴的寶庫. 昏暗的燈光裡, 依稀見到銅鏡, 小瓶, 碗碟, 玉件, 銅錢等等各式的古玩. 我們拿了手電筒擠在櫥前翻找. 一對雕工精美的鳳型玉佩抓住了我的眼睛. 我想著自己的性情, 有時不免失之浮躁挑脫, 如得此玉, 不知能否汲取一點這古村老玉的淡定從容?

夜深了, 山裡寒氣襲人. 老板娘招呼我到廳堂裡烤火. 一家的人 - 太奶奶, 奶奶, 老板娘, 大兒子(可惜只有12歲:P), 小兒子- 靠在一塊, 溫和靦腆地朝我微笑. 又把最熱的炭凳讓給我. 這種炭凳恐怕是婺源一帶的特產. 真是聰明的設計. 整張凳子是個中空的木制圓錐台, 底部托著炭盆, 盆上放鐵架; 上部切去一半, 台面有鏤空, 熱氣可以透過. 這樣就可以坐在凳子上, 腳搭著鐵架, 用圍裙把腿部一蓋, 暖意便從腳底直達心頭了.

和老板娘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熱氣和酒意在身子裡彌漫開來, 讓我覺得微醺. 扶著長長寬寬的木樓梯到二樓陽台, 一抬頭, 就看到滿天的寒星, 在夜霧裡遙遠而迷朦地閃爍著.

揭一片綴滿繁星的天幕下來當被子, 伴我一夜的好夢吧.

湯顯祖有歌: “一生痴絕處, 無夢到徽州”. 而我, 正在他夢也夢不到的徽州, 我的夢, 又將往哪兒去?

2. 傾心

清晨, 天剛朦朦亮, 我踩著露水出門了.

田埂上還凝著一層白霜. 田裡凍了一夜的油菜花也有些畏縮.

沿著青石板路來到村子的水口.

水口, 即水源所出之口. 徽州古村落的選址, 受風水文化的影響, 以背山面水為基本格局. 水流出口常和村子入口方向一致, 因此村落水口的位置就相當於村口, 多村子東南方向, 離村數百米.

慶源村的水口正是典型的古徽州村落布局. 村前兩山夾峙, 一道溪流衝灘而下, 飛珠濺玉, 聲勢浩大. 水為財富之氣, 留住水就留住了財氣. 因此溪上建有一亭為 “關鎖”, 扼住村落的門戶. 溪邊嶺上古松參天, 起鎮物之勢. 其下溪流由直變曲, 蜿蜒穿過大片的油菜花田流入村莊.

田裡突然閃動著一道紅色. 原來是詹老板陪著同伴們過來了

我們一起登上山嶺, 遠眺古村.

粉牆黛瓦的古村仿佛浮在一片黃澄澄的花海上, 遠遠地, 可以看到那棵銀杏樹欹張的枝椏. 太陽已經出來, 村子上方霧藹縹緲, 久久不散.

如果人間真有仙境, 我相信這就是仙人居的地方.

我不得不獨自爬到上一層梯田. 不是為了看得更遠, 只是怕自己要抓住身邊的人, 捏碎他/她的骨頭, 告訴他/她我喜歡這個村莊.

3. 情殤

沿著溪水我們走回村子.

村子依水而建, 清一色的徽州古民居樣式. 最早的房子可以追溯到明代前了. 村中16座石板橋溝通兩岸. 河水清亮見底, 有三兩的鴨子伴著我們一路游來.

空氣裡有淡淡的香, 詹老板說是油坊在榨油菜花.

抬眼看到河對面的木樓, 雕梁畫棟, 典雅精巧, 吃了一驚. 問詹老板, 原來是當年上海第一富商人家的女兒樓. 閨樓已棄, 一扇窗半掩著. 樓下現在已成了村裡的衛生所.

信步又到一座大夫第. 諾大的院子空蕩蕩的, 右手是一溜殘破的木頭隔間, 詹老板說那是當年的馬房. 如今只剩下門前的那棵老槐樹見證當年的車馬喧嘩. 朝前是一道拱形的門牆, 爬滿了青苔和老藤. 左手是宅門. 厚重的大門緊閉, 連一絲門縫也不留. 只有門樓上精美絕倫的磚雕讓我們神往那重門深鎖裡的輝煌.

又到一宅, 卻是中西合璧的樣式. 本應是中式的天井, 建成了教堂的穹頂. 屋子裡的梁架, 雀替, 檐條, 欄板, 窗扇無不雕著各式各樣的精美圖案: 花鳥走獸, 博古雅說, 戲曲故事, 神話傳說. 我們再一次驚嘆.

卻發現凡人物的雕刻, 臉部都不見了. 主人說文革時期為了自保, 只好破四舊把人的臉全部鏟平了. 大家無語 - 沒有眼見, 你不能明白 “浩劫”這個詞的殘酷含義.

隨著詹老板又踏入一老宅. 一樣氣勢恢弘的樓房卻也已荒廢老破, 一樣舉世無雙的木雕卻也滿眼觸目驚心的無臉人物. 宅子現在有人居住. 農具雜物等等就隨意地堆放在精美的木件上. 轉到昏暗的後院, 一縷陽光從天井射入, 照在煙塵蒙蔽的案桌雕欄上. 這陽光日日年年來到這院落裡, 看了多少人事滄桑?

從陰冷的老宅子走出, 外面是陽光明媚, 恍如隔世. 我打了個趔趄.

走出村外. 溪流逶迤而去, 兩岸阡陌縱橫, 一派田園風光.

通往鄰村的青石板古道沿溪伸延轉入山中. 溪上有三座明代的古橋.

第一座是拱橋, 綠羅藤蔓布滿了橋墩, 垂蕩在激流勝雪溪水上;

第二座是平實的石板橋;

第三座是半拱橋, 一端架在岩璧上. 橋上芳草凄凄, 橋頭開滿了黃燦燦的油菜花.

溪邊矗立著一棵參天古松, 有7塊大小不一的石頭依次從古松腳排入河中央. 傳說這是七仙女出浴的地方.

這樣的美景, 我們卻無心觀賞. 剛剛我們還慶幸工業文明制造的大量廉價產品尚未入侵這個深山小村, 現在我們看到了另一種對美的摧殘: 在村子的下游地帶, 很宿命地有了刺眼的紅色垃圾袋.

詹老板說, 村干部們把持的村委會已經開始收門票, 但村民們分不到手, 也沒有一分錢投到村裡衛生清潔設施的改善. 百姓們不滿, 可是有什麼辦法呢?

我不知道該祈禱工業社會放慢侵略的步伐, 讓這個古村逃過第二劫, 還是該祈禱經濟加速發展, 然後 “倉廩足而知禮節”, 社會重新意識到保護文化遺產的重要. 但是汪洋中的一條船, 這個小村等得到那個時候嗎?

參天的古木下, 我們三個渺小的人討論著這個村子的現在和將來, 滿心的無奈.

我們默默地走.

我忍不住對ALFA說: 真的是…

ALPHA接口: 痛心.

我們再默默地走.

我忍不住對ALFA 說: 我怎麼像走在海底沉船的感覺, 那些美麗消逝了再也找不回來…

ALFA詫異地看了我一眼, 也許是聽出了我的語聲哽噎.

一路走來, 想著那一張張本應栩栩如生卻被鏟平的臉, 想著本是巍峨廣廈卻在重壓下呻吟的古屋, 想著碧水清溪裡掛的垃圾袋, 我的鼻子酸了又酸, 眼睛濕了又濕.

我們這一代的人, 因了童年一絲尚存對土地的記憶和懷念, 本能地背起行囊離開城市去尋找自然. 而我們的後代, 後代的後代, 如果他們只能成長在城市的鋼筋水泥叢林裡或者農村的垃圾如山裡, 誰來向他們, 怎麼向他們傳承美麗的自然和田園牧歌的生活? 或者, 眼前我們所熱愛的這一切, 終將成為一種傳說?

陽光燦爛的田野, 我卻只想坐在河邊放聲大哭. 如果眼淚可以滌蕩所有的肮髒糟粕, 就讓我的淚水淋漓如燭, 傾瀉如注...

4. 別離

回村的路上, 碰見一只母羊帶著三只小羊糕在草地上散步. 小羊羔一蹦一蹦地, 跑過來吃我手上的嫩草. 摸著潔白柔軟溫熱的小羊羔, 我們心裡的沉重淡了些許.

然後又看到更欣慰的一幕: 村邊新起的大屋, 仍是固守著先人留下的建築風格, 鴛鴛鱗瓦, 白牆粉壁, 和諧地融入整個明清時代村落.

村中種了數百株梨樹. 詹老板說再過十天, 梨花就開了, 整個村子將籠罩在一片香雪海裡.

十天啊? 忍不住又想問老板: 你們村有沒有哪個小伙兒要娶媳婦的?

中午時分, 我們不得不告別美麗的古村趕路了.翻過最後一道山梁, 回首望掩映在油菜花盛放田裡的墟落, 心裡一遍一遍地祝福她.

今早清晨, 我做了一件平生沒有做過的事: 倚著臨水的美人靠, 把水口亭台的題記一個字一個字認認真真地寫下來. 抄錄如下:

余裡居萬山之顛, 群峰拱挹,幽谷深昧, 東闊圓鏡之奇, 西引方屏之美,土地肥沃, 民風敦樸.自唐於茲千二百余載.水不通舟, 戎馬絕跡,直隱者之居也.別號武陵源.是亭題為桃源深處. 今思古人命名之義,乃冀世代相傳, 秉承先達遺風, 永葆武陵景色.

有故鄉如此, 任誰也自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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