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格,只有片斷

作者: 生命向西游

導讀『坦白』差不多了,寫完了神山,下面的,就與我無關了。 就如轉山後的一種懶惰之情,似乎後面的行程都與自己的魂無關,只要一個空殼接著去流浪就好。 反正,身邊也沒有個可追或可等的參照物。一切,都由著自己的性子罷了。 走路如此,寫字也如此。 好不容易,過來一個說話的:“你以為你在寫給誰看吶?” 一句話,讓我知道,“拎不清”的時刻終於到了。 爬� ...

『坦白』差不多了,寫完了神山,下面的,就與我無關了。

就如轉山後的一種懶惰之情,似乎後面的行程都與自己的魂無關,只要一個空殼接著去流浪就好。

反正,身邊也沒有個可追或可等的參照物。一切,都由著自己的性子罷了。

走路如此,寫字也如此。

好不容易,過來一個說話的:“你以為你在寫給誰看吶?”

一句話,讓我知道,“拎不清”的時刻終於到了。

爬起來,接著走唄! 

『正文』

阿裡,豈是我的力量就可以走進?

根本,呈現在我眼前的就是一片裸露的荒涼。

荒涼的下面是沸騰的血液。坐在豐田4500上飛奔,我,觸摸不到。

“你們,永遠不懂一個真正的藏族。”這句話,我記得深深。

阿裡,就是一個真正的藏。(拉薩——?!?!?!)

不懂藏,哪裡敢愛戀阿裡?

古格,只有片斷。

(斷得連不成篇章)

【躲不過的聲音】

瑪旁雍錯的第一夜,

依偎著聖湖,做了個夢。夢見神山,似梅裡,又似崗仁波齊。

“來,我在這裡。”

果然。(我回過身去轉了山)

崗仁波齊的第一眼,

遙望著神山,咕噥著:“還是覺著梅裡漂亮。”

“無知!”

果然。(不轉山的我,竟敢如此妄語,除了無知就是無知了)

扎達的第一晚,

懵懂著古格,開始拆那滿頭的小花辮子。

“多辮子的女人是要被古格詛咒的”

“扯淡!當年的王後、王妃,都是一頭美麗的辮子!”

在古格鮮活的生命前掙扎,屈從著自己生命的卑微。是受了詛咒嗎?

在阿裡貧瘠荒蕪干裂孤寂的大地上,行走得柔情似水,恍若前世的公主。是受了神咒嗎?

古格的第一面,

心碎著燦爛。滿天滿地的燦爛。轉過身,只聽見:

“不要因我的榮耀而榮耀。”

“不要因我的榮耀而榮耀。是什麼意思?什麼意思?” 我抓住每一個人問。每個人都奇怪,有人說過這句話嗎?

說這句話的那個人,已經回到十四世紀中去了。我抓不住。

【禁不住的誘惑】

●古格和故事連在一起。

就如南邊的城牆沒了朱元璋沈萬山,北邊的長城沒了孟姜女秦始皇,對只愛聽故事的你我,就變得了無生趣。

“狸貓”換“太子”,“荊軻”刺“秦王”

“伍子胥”過昭關,“重耳”大流亡……

中原的上下五千年,一樣,從布達拉迤邐到後藏。

從土蕃的瓦解到阿裡的興起,很多類似,驚嘆歷史也會偷懶,只是打著哈欠復制了一下。

雪山,湖泊,土林……

王室的“三袞”,美麗的“三圍”,開始了阿裡的輝煌。

國王哥哥讓位,阿底峽進藏弘法,火龍年法輪大轉,佛心如春風蕩漾,

聯了姻的又休了妻,搖著轉經筒又碰到了瑪麗亞,

同室操戈,似乎是每段歷史的中場。

美麗的王妃必定偷情。

陽萎的男人在游走中尋找力量。

克什米爾的工匠在揮筆豪放,

建築師把城堡設計成天羅地網。

喇嘛們在為軍隊出征祈福,

傳教士主持婚禮的聲音在教堂回響,

議事大廳裡人聲鼎沸,

和尚和耶酥在對話。

十萬之眾,穿梭不斷。

國王,喇嘛,鬼佬,商人,農夫,巫婆,軍官……

有英雄就有美人,有江湖就有密探……

升了天的,成了佛的,賣了國的,棄了家的……

寺廟裡的女神倒了,廣場上的油燈滅了,慈悲的國王走下來了,恥辱的百姓飄散了……

所有的概念,沒有約束,愛怎麼想怎麼想。反正,只剩下晨昏裡的那一個城堡,漲滿了生命的無量。

多好,這樣的沒有標准答案。

●古格和山水連在一起

站在山頂,看——

方圓,沒有遮掩,沒有阻擋,走著克什米爾的工匠,走著印度的阿底峽,在那閃亮的火龍年,又走著衛藏,走著康巴。

更遠,可以看到那幾百公裡的水渠,蜿蜒著田野裡金色的小麥青稞油菜花。

更遠,可以看到那崇山峻嶺,交織著一條神秘的通道,通向印度,通向歐亞,通向廣宇,通向前方。

向上,天空是時輪,

向下,大地呈八瓣蓮花。

兩邊都是山呀,從崗底斯到喜瑪拉雅,為何未把內外的文明隔斷阻擋?

四面全是河啊,有河就有生命,有生命就要游走啊。不停地來,不停地走。那時的阿裡,哪裡是路漫漫?分分秒秒,交織著中亞最耀眼的輝煌。

突然,全走沒了——全沒了,那一刻,被時間大大地幽默了一把,讓習慣在時空邏輯中思考的人們茫茫,忙忙。

這個突然,在哪一刻?哪一點?

好玩!

為什麼不問山?山是土林——

最簡單的砂石粘土,被時間雕成巨著,地老天荒。

那一個個黑黑的洞口,就是嘴巴,在默默地說。就是眼睛,在靜靜地看。

為什麼不問水?水是像泉河——

最肥美甘甜的乳汁,孕育過像雄,孕育過古格,又去遠方孕育另一個古老的國家。如今,被時間凝成大地上千萬條縱橫溝壑。

再智慧,也不過如此深深的皺紋;再滄桑,也不過如此切切的痕傷。

哪裡敢問?只敢在沉默的天地間小心翼翼地沉默著。

●古格和生命連在一起

千年的壁畫

靈動的線條,曼妙的姿態,

畫匠的心,是在寧靜還是在飛翔?

嘴角的一笑,眉梢的一挑,

胸前的一抹,腰肢的一搖,……

心啊,是難以忍耐的柔和迷亂。

總是想起初夏的傍晚,瓜紅菜綠,和碎花小衣裳。

讓我獨自坐在這裡,對著一朵綻放的身軀,只對一朵,臨摹出成百的心神——沒有不安。

可是,寺廟的門,總是對我緊閉,緊緊地閉著,不開口說一句話。

想起大昭寺裡一根千年的木頭,

在那被拘了框的骨架中,長了千年,還在長。

長了太多的智慧,長了太多的力量,卻長得太沉靜,太苦啊!只有靜靜地靜靜地,長著——它是要成佛的!

哪裡似這山川裡的古格,在自然中無限自由地生長!有那樣寬廣的山水滋潤,有那樣熾烈的陽光親吻,那一輪又一輪新的生命生長著,擴張著,飛翔著,無邊無際,無窮無盡!

可是,

那曾經的生命,那美麗無比的生命,那永恆驕傲的生命,竟然被鎖在陰暗的殿堂裡,沉寂。

沉寂嗎?不啊!當枷鎖的大門被打開,當熱烈的陽光執著地闖入,那些生命都在舞啊!舞得耀眼,舞得炫目。讓我留在這兒和她們一起舞吧!可是,不能,不能。我的緣淺,沒有資格駐足停留。大門重新積起厚厚的灰,把那些舞著的精靈和才開始舞起來的心隔開,重重地隔開。是誰,這樣地殘忍?!

“相見爭如不見!”

●古格和夢游連在一起

我完全不能肯定它的真實。

古格的山頂,夜在沉降。

迷亂著繁星,拿著小手電想獨自出門。

“把你那個小玩意兒放下,拿上這個(如巨大的探照燈),讓扎頓陪你去。這兒的陰氣太重,你壓不住的。扎頓,扎頓!”

本來不怕的,從此後,惶惶。古格,有多少前世的精靈,來赴每一個夜晚的盛會?

我要梳洗裝扮,去赴這美麗的盛會。誰陪我去?誰陪我去?

土豆燉牛肉啊,青稞酒。燭光,星光,灶頭的火啊,還有窗外的精靈,心裡的神話。

“扎頓!扎頓!啊,你躲在這裡!”

“扎頓只顧和姑娘說話,沒給大伙做飯!”

分明,一屋子的懶鬼,只有扎頓和我在伙房。

“就燒個夾生飯,讓他們去吃!”伙房裡,也只有50% 的勞動力。我只是想粘著溫暖,粘著酥油茶。看那一雙大手翻飛忙碌,假惺惺地問“要不要幫忙?”

切土豆——

“藏人學漢文是這樣造句的。就是——土豆就是土豆。”

切牛肉——

“飛翔——西藏的犛牛在天空中飛翔。”

唉,我小時候怎麼就沒碰到這樣的同學?

賭氣,拎一大桶水,分明拎不動,卻一定要拎。不拎我就是龜孫子,不拎我就是王八蛋!

灘地濕而滑。

一步一歪,一步一滑。不是我拎著水,而是水拽著我。終於,就要到了,只差一步就到了,滑倒,陷在爛泥灘裡。水,撒了。抬頭,四下茫茫。

爬起來,一身的狼狽,滿心的寒。收拾行裝。

“這就走了嗎?不等扎頓回來了嗎?”

這才想起,不遠處,就有溫暖。可是,已經坐在了車上。

車發動了,看到遠處,一雙眼睛,靜靜地,失望。

“保重!”我欠你這一聲。

高燒,胡話。不要,不要,不要睜開眼。我看見了,“西藏的犛牛,在天空中飛翔”。

正午,陽光金燦燦,純金。那不容抗拒的純金,把藍天的藍白雲的白,捉在一起銷融。那不容抗拒的純金,把寂靜的白楊搖得嘩啦啦燦爛。

被反鎖在屋裡,只有從窗口出逃。可是,那窗台實在太高了,高出勇氣的想像。

“扎頓,你就不能抱她一下!我去看看車有沒有來。”

就開始舞啊!在純金裡轉著圈,一頭彩色的辮子飛散開來,在純金裡劃虹的顏色。一圈,兩圈,三圈……,

轉了一個世紀。

“拿著,回去後用清油泡上幾天,就可以戴了。避邪的。我走了。”

小小的一片“九孔”,臥在掌心,心裡,已是沉澱了千年。

“走了,保重。”

“好”

“有人一路嘀咕個沒完,說是話還沒有說完。只好又把車開了回來。”

一地的瓜子花生皮,一屋的啤酒罐。

“有人不是話沒有說完嗎?趕緊說啊!說啊!”

說著的,依舊說著。沉默的,依舊沉默。

心裡難受,跑到隔壁躺下。

那一邊,有人在急“去說啊!你去說啊!”

朦朧中,有人進來,握我的手“醉了嗎?”

淚水順著臉頰流淌。

“醉了,是嗎?那就好好睡。啊,好好睡。”

“走了,保重。”

“好”

陽光是熾烈的,土林是干灼的,古格是如火的。周身是冰涼如鐵的。

只要一滴水,那鐵都會融化。

連一滴水都是奢望。

鐵,在絕望中浸泡,浸泡……

夜的吧。誰說這是阿裡?誰說這是西藏?一樣地歌聲沸騰,煙霧迷漫。

“讓我走!讓我走!”

“我欠你的。我欠你的好不好?今晚,你必須給我留下。扎頓,不讓她走。”

大口大口地吞著啤酒,和著大顆大顆的淚。我才不管,坐著財神爺,坐著縣長。我才不管。

我要去十八公裡外,去赴星星和精靈的約會。為什麼我總是在這裡被攔下?

十八公裡,咫只,卻是天涯!

“扎頓,帶她去!別的,我來管”

瘋著的依舊瘋著,沉靜的依舊沉靜。

“冬天……”

“明年……”

“以後……”

就是沒有現在!

“奴性啊,奴性啊!什麼時候才能人性第一?人性!”

醉著的,也是最清醒的。

逃。逃。逃離這個不是古格的地方!

“你想走嗎?走吧!”一雙大手牽我出來。

一個男人,對著一只美麗的貓,說著古藏語,那只貓溫柔迷惑地看著他,好久。兩個,一個男人和一只貓,頭頂繁星滿天。生平第一次,我看到貓的美麗。精靈般的美麗。

這是古格的語言。

可是,我的耳力,只夠聽到這夜的騷動。

伸出手去,道別。分離,分離,再分離,就像慢鏡頭。隨著兩只手的分離,就像在給心抽絲。一點一點,一絲一絲,隱隱地,切切地,生疼著。在最後分離的剎那,猛地,將心抽空了。

“走了,保重。”

“好”

“扎頓,不能讓她去轉山。她的病還沒有好。”

我頭也不回,走了。

……

遠遠地,看見那不變的身影。

相機背包水壺同伴正說了一半的話——所有——全扔了,扔了,

跑——不——飛啊,

兩張笑臉靜靜地,等我撲過去。一個笑是平和的憐愛的。另一個笑是驚喜的贊嘆的。

“幾天不見,天——涼了。”

夜深,無人。長長的街,我的鬼影。

車燈直直地照過來。車身晃著,早就又一遍被酒精噴灑得結結實實。

“扎頓睡了。走,喝酒去。”

紅燭,啤酒,神山,聖湖,舞女,密修,精靈,……故事,故事,故事,你給我故事!

故事,在黑夜裡糾纏著。辨別不出味道。

天快亮,故事裡的精靈都飛走了,只剩下疲憊空空的殼。

把自己費力地拖到晨光裡。

“走了,保重!”

“好”

又轉回頭,想起,還一直欠著一聲“保重”。我要去還。

清晨柔弱細膩的陽光,純金色。小扎西躺在陽光裡,俊俏的臉龐。去吻。

一雙大手伸過來,讓我把臉貼進去,貼著小扎西,貼著滾燙。

“走了,保重!”

“好”

一個漢族女子,終於,很漢族式地走了。真他媽的沒勁!

●古格和古格連在一起

天即將冷,古格將恢復寧靜,靜的

把畫工們的心也收了進去,收進古老的眼神,

收進飛翔的心。

等到第一場雪飄落,

那些牆壁上的生命,古格的精靈,

將飛向南方的溫暖、濕潤,在生命裡滋活。

也要飲酒,也要吟唱,

換上纖塵不染的新裝。展示著

無人可以為之榮耀的榮耀。

依舊有人榮耀,依舊有人晌晌貪歡。

而千年的絕唱,終於回歸古格,

在層積的灰堆裡湮滅。微笑著,

我自由地去,我自由地來,

不要因我的榮耀而榮耀。

【後續】

回到家,無論如何舍不得把“九孔”放在清油裡,去消融歲月的痕跡。

重啊!千年的積澱,我戴不動的。


精選遊記: 阿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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