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單,朗木寺

作者: joejoezcx

導讀曾經誘惑的文字, 已成為腳下的足跡; 心中流淌的幻彩, 已安靜地彌漫於眼前。 絢爛斑斕的山脊,隱逸著淡淡的芳香; 明快湛藍的蒼穹,呵護著翱翔的羽翼; 遼闊蒼綠的草原,鑲嵌著歡快的蹄跡; 簡單祥和的小鎮,孕育著幸福的笑容。 我願化作一屢風, 游蕩於高高的山岡上, 流連每個燦爛的瞬間, 然後, 悄然滑過夏天的裙角。 因為修路,去郎木寺的路程顯得 ...

曾經誘惑的文字,

已成為腳下的足跡;

心中流淌的幻彩,

已安靜地彌漫於眼前。

絢爛斑斕的山脊,隱逸著淡淡的芳香;

明快湛藍的蒼穹,呵護著翱翔的羽翼;

遼闊蒼綠的草原,鑲嵌著歡快的蹄跡;

簡單祥和的小鎮,孕育著幸福的笑容。

我願化作一屢風,

游蕩於高高的山岡上,

流連每個燦爛的瞬間,

然後,

悄然滑過夏天的裙角。

因為修路,去郎木寺的路程顯得有些崎嶇坎坷和風塵僕僕。

如果不包車,用一天時間從松潘趕到郎木寺顯然有點貪心,不過那天我是個幸運者。

7點鐘,客車晃晃悠悠地駛向若爾蓋。太陽還未來得及睜開眼睛,薄薄的霧氣柔軟地籠在路邊的樹林上,是一個安靜而充滿希冀的早晨。

車上的游客除了我還有另外兩個國際驢客:一個韓國女孩和一個金發碧眼的外國小伙,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車開出沒多遠便遇到大段的施工地段,不僅車速明顯慢了下來,大量頑皮的塵土也在風的護送下乘上了順風車,車內的頓時呈現了“朦朧美”。更難受的是當我們和大量灰塵共處一室時發生了塞車。這種感覺像引狼入室後還要和狼群們共享晚餐。

好在問題很快解決了,我們也避免了與狼群共進飯後甜品。

當客車駛過一個山口後,甘南草原大片大片的綠色豁然躍入眼簾。青綠,嫩綠,深綠成為了車窗外的主色調,一直伸展到天邊。在陽光的照耀下,在藍天的襯托下,鋪天蓋地的綠挑撥著我的每根神經,讓我興奮不已。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草原,她廣闊的胸襟和鮮明的肌膚剎那間便將我征服。徹底卻不費吹灰之力。

一片片的羊群如珍珠般散落在草坪中,一群群的犛牛如黑瑪瑙鑲嵌於山坡上,威悍的藏獒警惕地凝神遠視,綻放著高原紅的孩子們在路邊向我們揮手。而距離這一切的不遠處,我們總能看到一座或幾座帳篷,總會看到裊裊的炊煙。

我似乎聞到了那濃郁的酥油茶香,似乎看到了帳篷裡溫暖和睦的家,似乎感受到了藏族人的堅韌和樂觀。無論在怎樣惡劣的環境中都會隱匿著一種幸福,而在這裡,是一種高原的幸福,粗獷而熱烈。

公路在草原中逶迤延伸,順著山體流暢的曲線劃過一片片廣闊的牧場。客車在草原的懷抱中飛馳,車內的我貪婪地享受著草原大氣而不乏細膩的神韻。

正當我幻想著自己騎著駿馬在草原上肆意奔馳時,客車停在了若爾蓋的客運站。原本幻想中准備出現的美麗姑娘在乘客們的騷動中蕩然消失,我掃興地下了車。

背起背包,看了看表,2:10。得知2:30從若爾蓋開往郎木寺的班車票已經售完了。

韓國女孩和外國小伙買了次日早6:30到郎木寺的車票。“GOOD LUCK!”,我們揮手告別。心存僥幸的我還在等待機會,因為我知道在藏區站外上車是一種不成文的慣例。

於是我和一大群藏民站在路邊耐心等待。當車子開出後在路邊嘎然而止時,藏民們已經龍騰虎躍般擠了上去,自然我是最後一個上車的。一個好心的喇嘛幫我把沉重的背包放到了車後箱。

車上站得滿滿的,寸步難移。上車後我發現我是唯一的游客,除我之外就是藏民和身披衣的喇嘛。車廂的中部並排坐著四個年輕的喇嘛,格外顯眼。忽然,其中的兩個把我叫到他們的身旁,正當我納悶時,那兩個喇嘛把身體朝窗戶的方向擠了擠,騰出一小塊位置讓我坐下。這一刻,我感受到了當地喇嘛的那份友善和熱情,正如他們身披的紅色僧衣那樣讓人感到溫暖。在感激他們的同時我婉言謝絕了,與其三個人都坐得不舒服那我還不如將就站著。

作為感謝,我把褲袋裡的潤喉糖分給了那四個喇嘛,於是大家就成為了朋友。通過聊天,得知他們四個是阿壩州另一個縣的喇嘛,趁假期出來游玩。這次放假兩個星期,相當於我們的暑假。

從若爾蓋到郎木寺的路是我旅行以來所走過的最爛的路。顛簸的泥路使我的四肢得到充分磨練,灰塵之大讓我變得像剛出土的兵馬俑,拍一拍頭發塵土便紛紛揚揚地散落。藏民們似乎早已習慣,開關窗換氣的時機和尺度已然爐火純青。

窗外的草原變得更加遼闊蒼茫,但滾滾的塵土讓我失去了欣賞的興致,只盼著早些到達郎木寺。

車到中途,坐在我身旁的喇嘛站了起來,笑著把位置讓給我,再三推辭不過,欣然坐下。等我再想把位置讓回時,那個喇嘛說什麼也不願意,情急之下還不高興地瞪了我一眼。旁邊的另一喇嘛也示意我坐下。這種簡單淳樸的熱情讓我感到了甘南的美好和可愛。

與此同時,我學會了第一句藏語“嘎真切”(謝謝)。

一曲曲的藏歌伴隨著我們翻越一道道的山梁,駛過一片片草原。

高原的歌曲,只有在高原上聆聽才會產生那種澎湃的共鳴,高亢的歌喉讓我迷失在自由曠闊的情素裡。車外,陽光燦爛。

傍晚時分,車子終於停在了郎木寺。這裡剛下過雨,泥濘的道路和陰霾的天空讓我對這座躺在山谷裡的小鎮感到一絲失望和沮喪。我開始訝異於為何這平凡的小鎮能讓那麼多游客戀戀不舍,魂牽夢絮。

草草地安排好住宿,同房的是兩個年輕的喇嘛。剛進房間便見他們揮手和我打招呼“來,吃羊肉!”,道了聲謝,我也毫不客氣的抓起一塊塞進嘴裡,餓了一天的我覺得口中的羊肉格外鮮美,一下把我的食欲挑了起來。眼見羊肉不多,實在不好意思再拿,便走出旅館找地方打牙祭去了。

出門不遠就見到了著名的LISA’S,進去一看,八九名國際友人圍坐一起有說有笑。牆上貼滿了各國的紙幣和老板娘全家的肖像畫。簡單隨意的格局讓人感到閑適輕松。

其中一個會講些中文的美國人向我推薦了犛牛肉漢堡。要了一份小的,等到老板娘端上來時才發現分量還是大的驚人。一場“餓戰”後還是沒能將之消滅。

只不過,在LISA’S吃飯還是需要一些耐心的。

此後又在LISA吃過兩次,名聲在外的蘋果派的味道雖不至於“全中國最好”但也絕對值得一嘗。經濟實惠的蛋炒飯和犛牛肉炒飯自然對我這種無收入的“學生派”更俱吸引力。

飽餐一頓出來,天色早已黑盡。沒有月光,沒有星。

隱沒於黑暗的小鎮不但沒有給我帶來不安,還夾雜了一分詩意。淡遠而清朗。

街上的行人寥寥無幾,只有“達老咖啡屋”裡還在燈影交錯。濕漉漉的空氣裡透著高原的涼,還有一絲寂寞。

一個人的出行是簡單的,而行走在簡單的郎木寺小鎮的夜色下就顯得有些孤單了。

嗅著淡淡的涼風,我發覺自己對這個寧靜的小鎮還沒有一個完整的概念。又或者,簡單是不需要概念束縛的。

獨自慢慢地踱回旅館,和那兩個喇嘛聊了會便跌入了夢鄉。

一早起來,太陽還蜷在雲層裡,窗外依舊是薄薄的霧氣。

清晨的小鎮清新安靜,緩緩盤旋而上的炊煙夾雜著雞鳴烘托著這份平和。大部分的店鋪還沒開,游客們也還在演繹著夢中的故事。

我走在濕濘的土路上,一路是友善的目光和笑容。穿過橋,上了坡,塞赤寺便出現在眼前。寺廟為數不多的建築散落在山坡上,雖沒錯落有致的宏大卻多了分親切和寫意。紅,白,黃的寺牆點綴在山林間格外醒目,寺的外圍是一道道長長的轉經筒。上了年紀的藏民在虔誠地轉動著每一個銅黃的轉經筒,繞寺一周,這已成為他們每天早晨的習慣。

正當我駐足凝望的時候,一個正在打水的小喇嘛滿面笑容的和我打招呼,一排潔白的牙齒令笑容格外燦爛。簡單的攀談後得知他叫洛讓尼扎,21歲,是阿壩洲另一個寺院的喇嘛,來郎木寺學習將近三年了,與他的師父師弟住在寺院邊上。他熱情的帶我到他的住所,由於上午要上課他約我中午一定要到他家玩。

在郎木寺,成為朋友就是如此簡單。

與尼扎分別後,我獨自在寺院裡逛了起來。

轉經的老人常常會友善地向我打招呼,皺紋深刻的臉上總透著平靜和慈祥。他們口中默默地念著六字真言,手中的佛珠早已被歲月和虔誠打磨得光潤澄亮。在他們的身後,轉經筒“咕嘎,咕嘎”地響著,為他們的信念和福佑而響,也為他們的功德和來世而響。

從容的腳步後面,我感覺到藏民內心的充實和富有。或許在我們面對死亡的那一剎那,我們才會領悟到每一次轉動的真諦。

相比其他著名的格魯派寺院,郎木寺的規模確實有些微不足道,建築也並不奢華奪目。就連大經堂和供奉活佛的殿宇都是那樣的平凡,只有喃喃的頌經聲和不斷磕長頭的藏民才暗示了它們的威嚴和尊貴。而在這種不張揚的背後,體現了藏傳佛教對追求物質財富的漠然和冷淡,對精神和佛法的無比尊崇與孜孜不倦。

把主要建築看了一圈後,我漫無目的的向寺院的高處走去。

山坡上的野花開得正艷,都使出渾身解術展現自己的婀娜與芬芳,漫山遍野,賞心悅目。

我蹲在草叢裡享受著花兒的自信張揚,仰望天空,一只鷹以矯健灑脫的姿態滑翔於空中,幾個盤旋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當我站起來時,我發現不遠處的一建築上有人向我打招呼,尋聲而去,我上到二樓的一間類似客廳的房間裡。

在這裡我認識了來自成都的譚JJ和王JJ以及他們的藏族朋友拉毛加和桑木旦。

我的旅程因此而精彩。

這裡是塞赤寺某活佛的客廳,這是王JJ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我們還以為你剛才在草叢裡進行五谷輪回呢,這是譚JJ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前一句讓我措手不及,後一句使我哭笑不得。但也正是他們的直白開朗我們很快就熟悉了。

譚JJ是設計師,也是個自由職業者,清爽的短發流露出一分沉穩。而王JJ是一個酒吧的老板娘,總掛著陽光得讓人羨慕的笑容。他們不羈的性格和自由的態度特別容易感染別人。

接著我認識了他們的藏族朋友。拉毛加,碌曲縣藏族中學的高二學生。稚氣的臉上總帶著淳樸的微笑。其舅舅是郎木寺中一個地位較高的喇嘛,也是活佛的得力助手。拉毛加趁暑假期間到郎木寺看望舅舅順便向游客們學習漢語。桑木旦,19歲的小喇嘛,拉毛加的朋友,是來郎木寺幫念經的,紅黑色的臉上總掛著孩子般的天真和羞澀。

由於桑木旦只懂得很少的漢語,當我們和拉毛加侃侃而談時,他總是面帶羞澀的插上一句“切斯給”(什麼意思)。然後拉毛加把漢語翻譯成藏文向他敘述。但桑木旦對藏文化,宗教信仰,民俗風情都比較了解,當我們有不懂的東西向桑木旦請教時又得托拉毛加把藏語翻譯成漢語解釋給我們聽。這種微妙的三角關系讓我們收獲頗多,但也常常鬧出不少笑話。“切斯給”頓時成了大家的口頭禪。

拉毛加熱情地給我泡上一杯花茶,在茶的清香中,大家的歡聲笑語不絕於耳。

坐不多久,大家便結伴去參觀天葬台。甘南唯一的天葬台。

然而,我沒有料到,在郎木寺去得最多的地方正是位於後山的天葬台。在此後不到三天的時間裡,我五顧天葬台。

太陽終於綻放出溫暖的笑臉。雲層開始閑懶地慢慢退去,消散在遠處的山谷裡

我們走在通往後山的小路上,每片草坪都像一幅錦繡的地毯。嬌艷的花朵肆意盛開,毫不吝嗇地展現她們短暫而濃烈的生命。狂野卻又不失精致。

我第一次看到這麼大片的高原花朵,美得如同卡通片裡的精靈。在映入眼簾的剎那,自己會情不自禁地陶醉。無力抗拒,心甘情願。這讓我想起了樸樹的那首“生如夏花”。

拉毛加和桑木旦一邊帶路一邊向我們敘述天葬的過程和含義。我們提問題時也變得謹慎了許多,生怕觸及到那些敏感的禁忌。

在翻過一個山坡後,我們看到了不遠處另一山坡下的天葬台。十數根木竿和繩子在坡下圍成了兩個類似四方形的葬場。簡單得讓人詫異。白色,紅色,黃色及淺藍色的哈達掛滿了四周的繩子,在高原的風中不停舞動,營造出神秘而肅穆的氣氛。而那些後人對死者的祝福和敬意也隨著風飄到另一個遙遠的世界。

小的是放屍體用的,大的才是天葬台,拉毛加說。坡頂上還有一個,專門為喇嘛的天葬准備的,桑木旦補充。但喇嘛的葬場顯得更加簡潔,甚至看不到一條潔白的哈達。

在靠近天葬台的路上,我們看到了散落在草地上的橡膠手套,鏽跡斑斑的短刀和斧子,這些都是一次性使用的工具,天葬後被遺棄在柔軟的草地上。煨松柏香堆供神的地方已然焦黑一片。在離天葬台不遠的地方就是解剖台,這裡遍布著被遺棄的刀和斧子,殘缺污濁的服飾碎片,零星的骨頭。拉毛加指著一個帶凹槽的圓形石磨說,這是敲碎頭骨的地方。我們的神色開始顯得有些不自然起來。當我的目光觸及到躺在解剖台周圍的幾具較完整的骸骨後,我感到曾經離我那麼遙遠的死亡在此刻與我相距得如此之近,近得使我無法順暢地呼吸。

譚JJ和王JJ已經掩著鼻子向後退。我駐足於這個死亡的領域上,似乎感到生命的年輪在不斷地擴散,時間的光芒在不停地流轉。最後,一切都消失在一個湛藍的旋渦裡。迅速而安靜。

微風拂過我的臉龐,告訴我生命的短暫和脆弱,渺小和微末,甚至有些凄美和無奈。不管罩在生命上的外衣有多麼華麗,也可能在一瞬間消失殆盡。對死亡的敬畏慢慢滲入我的肌膚,融入我的血液。

或許我的感知與天葬無關,與宗教無關,但我確實被這種赤裸而自然的死亡所打動了。

很多藏族人的靈魂在此升天,超脫。這是一扇通往光明和美好的門戶,至少對他們而言。在這裡,命運,人性,自然,宗教,信念,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承載著生命的重量,指引著生命的方向。

藏族人在走過幽暗的同時會看到輪回的光芒,他們的肉體有所依托,靈魂得以延續。而我們呢?

天知道。

離開的時候,拉毛加告訴我們,天葬台的位置是由活佛選定的。我們看著這漫山遍野的花兒,遠處柔和俊朗的山峰,空中飄逸幻化的浮雲,王JJ羨慕地說到,就算死在這裡,那也是心甘情願了。末了,又添了一句,就是葬法不能接受。

於是大家不約而同地笑了起來。

原來死亡可以如此美麗迷人。

我們朝天葬台對面的山坡走去,那裡可以看到整個小鎮的全貌。那塊神聖的領地離我們越來越遠,而此時,我和王,譚戲稱之為“案發現場”。

繞過插箭台,我們站在山坡上,寧靜的小鎮沐浴在融暖的陽光中。微風托起陣陣花香。

桑木旦的紅色僧衣也隨風揚起,剎那間便成了我們三人鏡頭裡的專用模特,憨澀的笑容浮於嘴角,在瞬間定格。

眺望遠方,四川境內的格爾登寺盡收眼底,規模比塞赤寺略大,而樸實依舊。巨大的白塔矗立於寺的中央,各式學院,僧舍,民居散布其周圍。整個寺院和小鎮容為一體,諧和而親切。

斜前方,蒼綠的山坡上憑空聳立起一片暗紅的山體,顯得格外突出。那是紅石崖。陡直的崖壁,深沉的色彩,給人一種深刻的視覺衝擊力。如果在夕陽鋪灑的黃昏,紅石崖將成為一幅唯美的油畫。

當我們轉過頭的時候,看到一輛白色的面包車駛向了天葬台。拉毛加肯定地說到,今天有天葬。

對於天葬,盡管我接受且尊重這一特殊的習俗,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獵奇心理大於敬畏,缺少對信仰的參悟。正如一個通讀瓊瑤言情小說卻從未戀愛過的人那樣,不具備與愛情交談的靈魂。

這或許是一個無信仰者的滑稽與悲哀。

拉毛加的一句話讓我們回到了天葬台。死者的家屬把我們擋在離天葬台2,3百米遠的地方。那裡已經或站或坐的圍了二十多個游客,長槍短炮架了一排。

我們坐在一個花團錦簇的小坡上,頭頂的陽光明媚得有些晃眼。

一個天葬師正盤坐著念咒,超度亡靈。

松柏枝已靜靜燃起,熏煙旋向蒼穹。

另一名紅袍天葬師在山坡上來回走動,單手傍於嘴邊,仰天長嘯。聲音森然而略顯詭異。

頃刻,天邊忽然冒出了數個黑點,繼而越來越多,不停的盤旋於天葬台上空。每一次旋轉都滲透著矯健和桀驁。那些是天葬的主角,禿鷲。

慢慢地,它們逐只以灑脫的姿態滑降於天葬台旁的山坡上。足有六,七十之多。

念咒的聲音和嘯聲相繼停止,四周寂靜無聲。天葬師舉起了斧頭,金屬和骨頭清晰的碰撞聲透過耳膜,顫動著我們的每一根神經。

紅色的血跡附著於斧頭的鋒刃上,在陽光下格外刺眼。

禿鷲一動不動地立於坡上,虎視眈眈地凝視著那血腥的場面。

在斧頭幾次迅速的上升和下落後,天葬師們退在了一邊。大家都在等待著死者的靈魂回歸天堂,隨著翱翔的翅膀獲得解脫和新生。

然而,一切似乎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順利。

十分鐘後,禿鷲們仍舊靜觀不動。

半小時後,禿鷲們依舊駐足不前。如雕塑般漠視一切。死者的家屬讓游客們退後了一百多米。有些不耐心的游客已開始離去。

一個小時後,只剩下我們五人還在堅守陣地。正午的太陽已顯得不那麼可愛了。而禿鷲始終沒有開始它們的餐宴。

王JJ頑皮地朝禿鷲們一指,“如果你們再不動口,那我們可就要先開餐了”。看著雙方一上一下,隔著天葬台對峙了一個多小時的態勢,大家頓時一陣哄笑。

又過了一會而兒,一只身形龐大的禿鷲陡然騰空而起,伸展的翅膀滑過天葬台,徑直朝遠處的山谷飛去。頓時,它身後的禿鷲們也紛紛展翅離去,空中在剎那間劃出了無數優美的弧線。

它們並沒有吃掉死者的軀體。一口未動!

這一奇異的現像讓我們三人十分迷惑,紛紛把目光投向桑木旦。“或許是死者的靈魂在離開軀體時還牽掛著什麼,以至他不能安心離去。有靈性的禿鷲會感應到的,所以它們並沒有吃。”拉毛加翻譯說。

第一只飛走的禿鷲就是它們的頭領。頭領不嘗第一口,其他禿鷲也不會吃。

鷲去人散。這是一場不知道結局的天葬。

回程的路上,花香依舊。在活佛的院門外,我匆匆與其余四人告別,趕往尼扎的住所。

隨著“吱呀”一聲門響,尼扎滿面笑容的把我迎入院內。不大的院內種滿了蔬菜和一種不知名卻燦黃明媚的花朵。樸實而不乏浪漫。木制的屋子裡透著陣陣涼意,一股清幽滑入心田。

尼扎熱情地帶我參觀著他和師弟以及師傅的臥室。彩繪的牆面,類似榻榻米的矮床,一張矮桌和一些簡單的日用品讓簡潔的臥室看起來豐富而充實。客廳牆面的色彩更加強烈些,銅制的碗盆,燈盞,法器一絲不苟地列於櫃子上。擺設整齊且纖塵不染。

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午後的陽光使那些不知名的花兒更加燦爛,迎面對著的就是紅石崖。

尼扎泡了兩杯清茶,大家便聊了起來。尼扎說他很喜歡交朋友,特別是和年輕人。當他知道我和他同齡時,高興得像孩子一般。興奮之余他拿出了自己的相冊,裡面有不少他和游客合影,有的還成為了他的好朋友。說完,又取出一沓書信,圖文並茂地給我介紹。

尼扎的普通話說得不錯,但基本上不會書寫。有些朋友特地給他寄來了小學課本和描紅本幫助他學習拼音和漢字。尼扎自豪的說他每天都會抽空學習漢字,現在已經掌握不少了。

我們交換了通信地址。他說等他學會更多的漢字後一定會寫信給我。淳樸的笑容裡透著一股自信。

時間就這麼在笑聲中緩緩流過,像天空中的浮雲。

我和尼扎出了院門,朝活佛的院子走去。那裡有四個新朋友等著尼扎。

活佛的客廳裡,尼扎和桑木旦不住地用藏語交談。王JJ和拉毛加正熱火朝天地洗菜,切菜,准備午飯。潭JJ不停地翻著一本藏文的佛經,口裡念念有詞。我慵懶地靠在窗邊,看著杯子裡懸浮的茶葉,發著小呆。

一小袋晶瑩的冰糖躺在桌子的中央,是拉毛加為我們所准備的最好的招待物什。對於愛吃甜食的我,這無異於最好的小食。

牛糞在爐子裡燃燒起來,身為酒吧老板娘的王JJ當仁不讓自告奮勇理所當然地成了主廚。由於高原的緣故,投了多次牛糞,火還是不夠旺,炒菜顯得格外困難,王JJ干脆把炒改為燉。將近半小時後,隨著鍋蓋揭起時的一陣香味,第一道菜出鍋了——豆角炒土豆!

如此有創意的搭配讓我等面面相覷,自愧不如,蓋嘆王JJ之“煮意”出神入化,高深莫測。

王JJ眉毛一揚,“材料有限,有得吃就不錯了,還挑三揀四”。等到把菜盛上來,自己也不禁莞爾。

接下來的兩道菜漸入正軌,一盤炒胡瓜和一碗炒韭菜清爽可口。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菜做好,待到吃飯時才發現煮了一鍋夾生飯,生硬的米飯使我和譚,王三人難以下咽,再三咀嚼,終於放棄。

正當王JJ想把米飯重新回鍋的時候,我們詫異地發現拉毛加和桑木旦已經美滋滋地消滅了一碗。這回輪到我們三人面面相覷,蓋嘆其二人牙齒之好,胃動力之強。

一頓飯下來,已將近五點。窗外聚著幾朵烏雲。

飯後,下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捎走了炎炎暑氣,盛起一分清涼。

山坡上的青草野花隨著落下的雨點顫動,在朦朧中撩起另一番可人的曖昧。潤物細無聲。

大家挨著窗台,或坐或倚,漫無目的地聊著天,在言語中釋放各自的快樂和故事。而早上天葬台所看到的一切始終讓譚JJ念念不忘,一直想看看最後的結局。在她的反復鼓動下我們三顧天葬台。還美其名曰飯後散步有益消化。

雨後的天葬台氣味格外強烈。我們看到了死者的衣物,零星的碎骨,和焚燒死者頭發的殘留。看來死者的靈魂最終還是到了天界,歸於自然。

再多的沉重,再多的遺憾,再多的不幸便在須臾淡然逝去,不著痕跡。

了了譚JJ的心願,我們又趕往大經堂。每天傍晚,聞思學院的僧人都會在那裡展開激烈的辯經。

在去大經堂的路上,我遇到了和我來自同一個城市的兩個女孩子,“蘑菇”和陳JJ,遂共同前往看辯經。

大經堂裡傳出低吟持久的念經聲,人未見,聲先至。

走近,但見幾十號喇嘛整齊席坐於大經堂內,微晃著腦袋吟背經文。低沉的藏語彌漫在殿堂內,有一種說不出的空靈。兩名執行紀律的鐵棒喇嘛來回地緩慢踱步,監督著眾人學習。黃色的高冠帽讓人輕易就能辨認出他們的身份和地位。

前排的幾個小喇嘛依舊童心未泯,趁棒喇嘛稍不注意便開始竊竊耳語、互扔小石子,嬉戲打鬧,抽空還給游客們飛一個稚趣的鬼臉。讓人忍俊不禁。

集體誦經之後,稍做休息,喇嘛們便以年齡,學歷分成了若干組,或坐或立,坐者答立者問,相互辯答佛法經書中的高深教義。提問者手持佛珠,拍著巴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地把一個個難點,疑問擲向坐在地上的答題者。一副凌人的氣勢和得意誓要把答題者弄得張口結舌。答題者自然也不甘示弱,冷靜沉著,才思敏捷,一旦發現問者的漏洞便窮追不舍,奮起反擊。辯到激動處,眾僧擁作一團,手足皆舞,面紅耳赤,有如一場場妙趣橫生的“撕殺”。

這種奇特的辯論方式使僧人的心智與佛法教義充分的融合於一體,在契而不舍的思辯中,開啟了智慧的法門。

像這樣的辯經,一天有早,午,晚三次。

晚飯,大家在一間川菜館狠撮了一頓,不亦樂乎。飯後約好蘑菇,陳JJ,桑木旦和拉毛加次日早上一同游覽四川的格爾登寺。

一天,就如此簡單的結束。

一個人的天涯,孤單卻不孤獨。

天明,卻沒有陽光。與蘑菇和陳JJ彙合,卻不見拉毛加和桑木旦。

等了好一會,仍舊不見,於是我們三人走向格爾登寺。隨和的喇嘛幫我們免了一張門票。

格爾登寺較塞赤寺大些,卻有著同樣的內斂,質樸和平和。白龍江蜿蜒其間,增添了一分靈性。迎面看到的是大經堂,剛辯完經的喇嘛正陸續離去。一幅巨大的經幡在風中揚起,在陰郁的背景下抖動。

經堂的西側傳來沉悶的敲打聲,吸引著我們走近。只見數十名喇嘛,兩人一組,面對面盤坐於草地上,手持木棒奮力擊打身前的大塊紅泥,間或加入棉絮於泥中,直到把泥打到粘而不爛。但由於言語不通,幾經詢問卻仍不得解,大家相視而笑但又無可奈何。

此時,迎面走來兩個攝影者,其中一個笑著告訴我們喇嘛們所敲打的泥是即將用來制作佛像用的,加入棉絮是為了增加泥土的粘合力。此人大胡子,長辮子,名叫“阿戈”,是阿壩州的業余攝影愛好者。每年他都會來郎木寺訪友,創作,和當地的喇嘛早已熟識。阿戈也曾經在阿壩的格爾登寺作過十年的和尚,後來由於愛好攝影而還了俗。“在藏族人中,干我這行的少之又少啊。”阿戈爽朗自豪地笑著。

此後,阿戈爽快地作起了我們的導游。兼會漢,藏雙語的阿戈讓我們此行受益非淺。

跟著阿戈穿行於各大殿堂間,聽他講解各種壁畫,法器,傳說和宗教故事,讓我們眼界大開。

最讓人振奮的莫過於在阿戈的帶領下,我們有幸進入了存放第五世格爾登活佛肉身的殿堂。據說,五世活佛圓寂之後,其肉身一直保存完好,不僅如此,寺中僧人還需要定期為活佛的肉身修剪沒有停止生長的頭發和指甲。文革浩劫之前,僧人秘密將此肉身埋入了泥土中,近二十年過後,人們根據活佛的托夢指引掘出其肉身,肉身不僅完好無損,據說鏟子鏟到其頭頂時居然還有鮮血滲出,只是從此以後肉身便不再生長頭發和指甲了。

如今,活佛的肉身已鍍上了金漆,慎重地保存於殿堂內。通常來朝拜的藏民只能止步於殿外磕長頭。幾塊用於磕長頭的木板早已光亮可鑒。

而在藏地,類似這樣的奇聞並不罕見。冥冥中的力量讓人敬畏。

在格爾登寺的後山上,我們遇到了氣喘吁吁的拉毛加和桑木旦。誤了時間的兩人一直在找我們,見面時一臉的羞澀和歉意,弄得本不介意的我們也跟著不好意思起來。

和阿戈約好晚上在“達老咖啡屋”聊天,我們便與拉毛加和桑木旦前往白龍江的源頭。

源頭位於格爾登寺後的達倉納摩峽谷,“達倉”譯為“虎穴”,“納摩”譯為“仙女”。拉毛加給我們講了峽谷名字的由來,但竟然被我一字不漏的忘記了。

“納摩”和“達倉”是去源頭路上的兩個岩洞。

仙女洞為一大塊岩石所覆,須得躬身才能入內。洞中光線幽暗,地面凹凸不平且非常濕滑,適應力極強的桑木旦一進洞便拉著我的袖子一路疾走,幾經踉蹌才摸到洞盡頭的石壁。石壁已被藏民們的手摩挲得光滑如鏡,虔誠的藏民希冀通過此舉讓女神驅除疾病帶來平安。石壁旁還有一個僅容一人鑽過的小洞,據說非心地善良者不能通過。拉毛加示範了一次,我自不甘落後,怎知費了好大一番勁才狼狽而出,自信心大受打擊。頓感好人難做。

虎穴則相反,位於岩壁中部。須要上一個近六十度的泥土陡坡方能窺之。我和拉,桑二人不假思索的爬了上去,等到下來時才暗叫後悔,心中恨不得能如老虎般四爪爪地。下得坡來,早已一身塵土,蓬頭烏面。

源頭的水來自地下水,汩汩有聲,清澈冰涼。奇形怪狀的石子鋪於水底,為這不起眼的一汪碧瑩增添了幾分情趣。

源頭之後便是峽谷,嶙峋的山峰怪石,遍地的野花果樹,更突顯峽谷清幽俊秀。一路前行,美景不斷。行至“通天洞”,我又和拉,桑二人刺激了一回。其中的驚險和樂趣妙不可言。

返回的時候,細細一想,這一路玩的就是心跳。

在“麗莎”午飯後,我們又回到了塞赤寺。譚JJ探出窗戶笑著向我們揮手,拉毛加早已為我們備好花茶。王JJ已獨自上拉不楞寺去了。

午後的陽光斜斜地灑在客廳裡,杯中的水氣裊娜上升,寧靜和閑散浸潤著整個房間。朝西的兩扇大窗正對著通向天葬台的山坡,綿延的碧草和繁星般的花朵伴著一撥撥游客通往那個神聖的地方。如同天堂的輔道。

時光似乎就此凝固,每個人都陶醉於游離的思緒,誰也不想打破這份平靜。

我喜歡在平靜中回味走過的旅途。每一次出行,每一次灑脫,每一次釋放,每一次在心醉的地方發呆,都妙不可言。或許是因為年輕,我的行走不需要背負任何繁雜的瑣碎,糾纏的情感,沉重的壓力。行走,只為身處煩囂的心靈找尋一塊淨土,體驗隨遇而安的快樂,享受回家的溫暖。然後,再一次身輕如燕地出走。

如此簡單卻樂此不彼。

天真好奇的桑木旦讓我們回歸到熱鬧。

他將自己的僧衣與我的外套互換而穿,又戴上了蘑菇的墨鏡,一副酷酷的模樣讓人捧腹。

拉毛加取出糌粑和冰糖忙著招呼我們,並拿出從前的一些生活照與大家一起分享。

我們看到初中時代的拉毛加身著盛裝在學校彙演中活潑的舞姿。

看到他在蘭州火車站前憨厚的笑容。

看到他和同學們忘我地嬉笑游戲。

看到他和桑木旦在老家碌曲的山坡上情同手足。

然而粗心的我卻沒有發現拉毛加笑容背後的辛酸。。。。。。

窗外躍入一個熟悉的身影。頭上戴著五彩斑斕的花環,手中握著一束絢爛的野花,口裡還哼著小曲。深紅的僧衣隨著歡快的步伐起伏著。

洛讓尼扎。

如此感性的打扮讓我們驚羨不已,急忙呼之上樓。

尼扎把花圈和野花送給我們。衝著大伙兒一笑,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足以作任何牙膏品牌的代言人。

詢問之下,得知尼扎一個人在後山上於陽光與野花簇擁下午睡,高興之余便信手編了個花環。

知道後山風景如此迷人的蘑菇和陳JJ迫不及待地催促大家再次出發。

下得樓來,看見喇嘛們正往拖拉機上放帳篷和不少炊具,拉毛加說是為後天的香朗節准備的。

香朗節大概就是藏族人一年一度外出野餐游玩的傳統節日。逢此節日,藏民們便去附近風景優美的草甸山坡搭起帳篷,娛樂慶祝幾天。期間會舉行賽馬,歌舞等項目的活動,熱烈而喜慶。

可惜我次日就要離開朗木寺,只能遺憾地與這歡樂的節日擦肩而過。

後山的遍地野花瘋狂地謀殺著我們的膠卷,蘑菇和陳JJ毫不吝嗇的動用各種身體語言,各式可人表情淋漓盡致地展現了人與自然的親密無間,相親相愛。

不約而同地,我們又一次去了天葬台。

我和譚JJ早已對地形和各種物件的分布,功能,意義了如指掌,做起了蘑菇和陳JJ的導游。

在返回的路上,蘑菇對我說,干脆你在這兒搭一帳篷生活得了,我看你像“本地人”。大伙隨之一陣哄

笑。

不約而同地,我們又一次去看傍晚的辯經。

喇嘛們對我們的面孔已不再陌生,微笑著向我們打招呼。

辯經依舊非常激烈。我唯一的一盒潤喉糖倍受小喇嘛們的青睞,瞬間便融入了此起彼伏的辯論聲中。一張張可愛的笑臉在腦海中揮之不去。

不約而同地,我們又一次吃了一頓可口的川菜。

譚JJ,蘑菇,陳JJ和我都將在次日離開朗木寺,想再次回來,卻不知要待到何夕。

拉毛加和桑木旦戀戀不舍的目光讓人無法正視。一股駐足的衝動在我們心間激蕩。兩天的友情突然變得如此沉甸。

達老咖啡屋裡燈影交錯,洋溢著歡聲笑語。我們和另一撥游客圍著阿戈,快樂地分享阿戈的經歷和藏地各種各樣的傳說奇聞,誘人風光。

昏黃的燈光下,高亢的藏歌中,每個人的臉上都掛著出行的幸福,邂逅的幸福,相識的幸福。大家單純得像一群幼兒園裡的孩子,無憂無慮,縱情嬉戲。所有的煩惱都乖乖地躲進了牆角。

很幸運地,我和蘑菇,陳JJ被兩位從夏河包車往返郎木寺的上海小伙邀請搭一段順風車,免去了我們趕早班客車的倉促,還可以讓我們次日在朗木寺自由地晃悠一上午。

這一機緣,為我即將結束的朗木寺之旅增添了濃烈而震撼的一筆。

走出咖啡屋,街道兩旁的店鋪早已打烊,朋友們四散開來,消失在無盡的夜色中。拉毛加和桑木旦握著我們的手,再三堅持次日中午來為我們送行。

路上一片漆黑,看不到盡頭。我一個人走在返回旅館的路上,卻並不感到一絲彷徨,而是一種虛無縹緲的輕盈。

在把自己塞進被窩的一瞬間,我發覺自己喜歡上了這個小鎮,盡管她依舊平凡。

本想好好睡個懶覺,再找個地方發發呆來作為最後的告別,可我還是很早地被班車的喇叭聲吵醒了。索性隨便洗漱一下便朝塞赤寺走去,據說藏民們已在離寺不遠的山坡上搭好帳篷准備慶祝香朗節。

還未到寺門,一喇嘛朝著我高呼一聲“快去後山,有天葬!剛上去不久!”

這一呼聲對我的感召力決不遜色於當年毛爺爺對紅衛兵的一個揮手,一個微笑。

我承認自己是個俗人,很俗。

即便是睡眼惺忪,飢腸轆轆也能隨即變得精神抖擻,徑直向後山迅速奔去。但高原畢竟是高原,不容得我如此撒野。

幸運的是,當我連咳帶喘的趕到天葬台時,這神聖的儀式才開始不久。

更幸運的是,由於沒有死者親屬到場,天葬師允許我們近距離觀看。

更更幸運的是,其中一名游客是藏地攝影家,當他把從前所拍到的天葬相片展示給天葬師看時,天葬師竟然允許我們隨便拍照。

九個來自不同國家地域的游客近距離觀看並記錄了那血腥而神聖的一刻。

厚厚的雲層使清晨的天葬台變得陰郁沉寂。

五彩的哈達和野花在微涼的風中顫動。

禿鷹們安靜的停在不遠處的山坡上,銳利的眼睛捕捉著天葬台上的每一個細節。

老人赤裸的屍體仰面平置,頭發已被盡數剃去。肌膚蠟黃,肌肉松弛。

戴著口罩和手套的天葬師走近,彎腰,在屍體的腹部劃了一刀。禿鷹開始騷動,逼近。

在天葬師起身的剎那,急切的禿鷹撲向屍體,圍成一個圈。

禿鷹的脖子不斷迅捷地前伸,縮回,喙和脖子上血跡斑駁,不少黑亮的羽毛在撕搶中悄然落地。

一股血腥和異味彌漫在周圍的空氣裡。不時可見被叼出、扯斷的暗紅色骨肉、髒器。

數分鐘後,整個屍身只剩下一副慘白的骸骨。只有腳骨和肋骨還粘著少量屍肉。

天葬師再次走近,驅散鷹群。用刀將連著的骸骨割離。繼而起掄起一把大錘砸向骸骨。

在腿骨和脊柱沉悶的斷裂聲中,頭骨也碎成數塊。

天葬師將糌粑粉灑在碎骨上,黃白色的粉末在風中揚起。並未遠離的禿鷹再次快速合圍。

瞬間,一切都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干脆利落。只有斑斑的血跡敘述著那一幕的真實。

天葬師做了簡單收拾,站在拖拉機上朝我們的鏡頭招手微笑,漸漸遠去。

鷹群矯健流暢的滑翔把死者的靈魂帶向天界。它們的目光從始至終冷傲而神秘。

一項神聖的使命完成後,一切又回歸沉寂。

涼風依舊。

走下天葬台,覺得自己像受了一場洗禮,心情從震撼轉而平靜。

古老的民族、虔誠的宗教、神秘的喪葬演繹著一個個平凡而簡單的生死輪回。生與死就這麼默契地重疊。

天葬,不需要驚奇的慨嘆,不需要太多的思考,不需要沉重的感悟。

自然地開始,從容地結束。如此而已。

遠處碧綠的草坡上點綴著二十來個白底藍紋的帳篷,裊裊的炊煙盤旋而上,香朗節將在次日開始。

走近,幾十個藏族兒童在草坡上嬉戲打鬧,銀鈴般的笑聲把我帶回那純真的年代。紅撲撲的小臉在鏡頭裡格外生動。

孩子們把我領進其中一個帳篷,裡面兩個就地挖掘的泥土灶爐上架著一個大蒸籠。揭開一看,裡面放滿了黃色的饃饃,香氣四溢。灶爐裡燃燒略微潮濕的柴火,翻滾的濃煙讓我咳嗽不斷,流著眼淚和孩子們一擁而出,笑聲不斷。

一團紅色向我奔來,跑近才看清是洛讓尼扎。他拍拍我的肩,緊接著就是一個熟悉的招牌微笑。說是一大早就來為節日做准備,正愁沒時間和我道別,沒想到在這裡遇上了。

聊了一會,幾匹高頭駿馬從山坡對面飛奔而來。尼扎揚手指向其中一匹馬上的紅衣黃冠喇嘛,“我師傅來了,可不能讓他看見我在偷懶。”

衝我做了個鬼臉,便和我匆匆告別。一邊跑一邊喊“以後再來朗木寺一定記得找我啊!”

“一定!”我向他揮舞雙手。

走出塞赤寺,太陽終於露出了燦爛笑臉。

在“麗莎”午餐的時候,我們看到了趕來送行的拉毛加和桑木旦。怕我們破費,他們寧願站在飯店門外等候也不進來,憨厚的笑容讓我們感受到那種久違的淳樸和可愛。

分別總是帶著些苦澀的味道,卻又讓人無盡回味。像一杯清冽的酒。

將要上車的時候,拉毛加和桑木旦緊緊握著我們的手,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拉毛加,好好讀書,考上了中央民族學院我們就去北京看你。”

“桑木旦,下次我們來朗木寺一定提前通知你。”

兩個孩子拼命地點頭。在車子啟動的一剎那,才哽咽地擠出幾個字,“一路平安”。

兩個熟悉的身影在陽光下越來越小。車一轉彎,劃出一道美麗的回憶。

別了,朗木寺。別了,我的朋友。

附記

簡單的朋友卻有著讓人心酸的故事。

拉毛加臉上總掛著笑容,但我卻沒有察覺他笑容中隱藏的憂傷。

在傳看拉毛加的相片時,連一張普通的家庭照都不曾見。這一點,被粗心的我徹底地忽略了。

在後來的旅途中,我從細心的蘑菇口中了解到拉毛加的坎坷身世。

拉毛加的母親在某次鄰居家的房屋倒塌中意外死亡,父親悲痛過度就此病倒。禍不單行,接著家中的房屋又遭遇火災,本就貧寒的拉毛加一家靠鄰居們的幫助和支援在廢墟上蓋起了半間勉強能容身的小屋。

由於父親長期臥床不起,家中的農活無人打理,拉毛加的兩個弟弟便退了學,幫爸爸種青稞,閑暇裡打些零工,掙錢供拉毛加上學。高中階段已不屬於義務教育,每學期拉毛加要交納600元學費,對基本喪失勞動力的父親和兩個年幼又無一技之長的弟弟而言,這不是個小數字。學校離家很遠,需要寄宿,拉毛加每天的伙食費用是2元,如此低的伙食標准當然吃不到什麼,每頓幾乎都是饃饃和洋芋菜(土豆)。因為上學期考了年級的第二名,學校補貼了他整學期300元的伙食費作為獎勵,拉毛加為此感到十分欣慰。

現在,拉毛加最大的願望就是考上北京的中央民族學院。碌曲縣藏族中學是甘南州的重點中學,每年基本能有兩個學生考上中央民院,憑目前年級第二名的成績,拉毛加對此還是很有希望的。

旅行結束後,蘑菇,陳JJ和我給拉毛加寄去了一些錢,鼓勵並祝願他考上理想中的大學。

望著城市裡狹隘混沌的天空,一張張熟悉可愛的面孔如幻燈片般在腦海中映現。

在那遙遠的草原上,朗木寺的旅途還在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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