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香港和澳門，都曾經是安靜樸素的小漁村。在香港生活的那段時間裡，每天匆忙往返於北角和中環，從沒有認真地想過，眼前這個摩天大樓的叢林曾經有著怎樣的過去？
在上海，如果想要尋找它的過去，恐怕只能到地理和文化上相對隔絕的離島。從市區坐車到沈家門渡口，再乘每天一班的渡輪到東極島。島上隨處可見為了抵御海風而用大石壘成的房子，房子裡居住著打漁為生的漁民。只有在這裡，才能朦朧地感覺到上海的過去。
但是，在澳門，情形有些不同。我常常在城市的一隅，不經意地就觸摸到了它的過去。
來到澳門的第一天傍晚，從上海街的住所出來，閑逛沒多久就在大街小巷中迷失了方向。正在懊惱之際，突然抬頭看見了松山燈塔，知道自己已經到了東望洋山下。暮色中，白牆紅頂的松山燈塔亮著溫暖的燈光，這燈光幾百年來曾經照耀了無數在蒼茫大海中的夜航人。在黑暗中遠遠看見了燈塔，那一刻的欣喜與安心，就好像在雪夜的森林裡看見亮著燈的小屋，在沙漠裡看見綠洲一樣吧。他們或是沿著燈塔的指引進港回家，或是夜泊等待天亮後再出海捕魚。你試過在黑夜中航行後再駛進燈火點點的漁港嗎？我想，那一定是種重回人間的感覺吧，每一艘亮著燈的漁船都好像是一座美麗的宮殿，海風吹過，水波蕩漾，綽約的倒影一定就好像是傳說中的龍宮從海底深處折射出的燈光吧。
雖然一直固執地認為高高瘦瘦的船桅要比被風吹的鼓漲的風帆來得蕭條和寂寞，可是隨著帆船時代的結束，我們再也看不見高揚的風帆了。同樣失意的還有燈塔。漁人們在船桅上都裝上了天線和信號燈，有了航海圖，GPS和雷達，燈塔不再為漁人指引進港的路線了。再加上東望洋山下滄海桑田，燈塔離開了海岸線，於是燈塔指引方向也就只是一段封存在過去的漁人心中溫暖的記憶了。可是它卻依舊默默守候著濠江人，指引我們穿越幾百年的歲月回到澳門的過去。
而在離島路環，更是原汁原味地封存了澳門的過去，我說的是漁民的棚屋。鐵皮棚屋就建在水邊，漲潮時棚屋像是浮在水面上，退潮時屋下的灘地露了出來，只剩下棚屋下的支柱一根根站在水裡。棚屋與棚屋之間有棧板相連，棚屋前有樓梯下到水面，小船停在屋前，抬腳就能上船。這是漁民曾經的家，介於水與岸之間。
現在是退潮時候，棚屋的支柱上留著濕的印記，這是往常漁民出港打漁的時候，然後乘著漲潮再回港。可是由於海水污染和過度捕魚，近海捕撈收獲不佳。而遠海作業需要大船，再加上燃油價格上升和魚市動蕩，越來越多的漁民不得不開始上岸謀生。我曾經在東極島遇到准備上岸的船老大，他准備把自己的駁船賣掉，可是卻沒有人願意買下這艘只能近海捕撈的小船。最後，他只能選擇把船拆掉去變賣部件。在拆船之前的那個下午，他呆坐在船上，手裡攥著漁網。漁民留給遠去的大海的背影注定是悲傷和無奈的吧？可是他告訴我，漁民始終都是要回到岸上來的。也許他是對的，無論是西方的教義還是佛教，都還是相信極樂世界一定是一方淨土，而不是無涯而黑暗的海水。所以，岸始終也是漁民最後的歸宿。只是他們還保留著漁民的習慣，他們供奉著保佑漁民平安的神靈，他們關注著潮汐，他們吃魚時決不會將魚身翻過來。
曾經帶著一個小女孩去過媽閣廟對面的海事博物館。來到捕魚區的電子板前，只要按下代表魚類的按鈕，屏幕上的小黃燈就會亮起，提示魚群出沒的地方，鯡魚，大黃魚，鮭魚，鱒魚……每種魚都有自己慣常生活的區域和季節，有些魚還有洄游的固定路線，這都是漁民必須學習的知識。而對於漁民後代的她，卻只是個游戲，小女孩饒有興味不斷按著不同的按鈕，看一盞盞黃燈亮起，咯咯地笑著。不管願意或不願意，離他們越來越近的是建在這座海上的城市，而大海卻是離他們遠去了。
漁民祈求神靈保佑的，不僅是出海時的天氣，還有海盜。其實海盜的歷史幾乎和航海史一樣的久遠。海盜常常憑著船速快，有利器，來攻擊比自己船只大的漁船和商船。在路環聖方濟各教堂前，有座紀念1910年與海盜一役的勝利紀念碑，碑的周圍是四個炮彈筒。不難想像，當年這裡曾經發生過多麼慘烈的戰鬥。
和路環一起見證澳門過去的，還有鹹魚鋪。沿著路環船人街，過了三聖宮，空氣裡就彌漫著濃濃的鹹魚味，魚棚到了。走近一看，門口的架子上掛著光溜溜的一條條的鹹魚，色澤銀白。第一層鹹魚體長最長，大約有半米長，最下面一層大約只有巴掌長。進到店裡，櫃台上，櫥窗裡堆滿了一包包，一捆捆的鹹魚還有一瓶瓶的蠔油蝦醬。不經意一抬頭，連天花板上也掛滿了一串串短短圓圓的小鹹魚，有金黃的，有銀白的，在微風輕輕晃動。這些鹹魚是一種特別的方法腌制的。漁婦們將捕上的魚除去內髒，將鹽用竹篾填入魚腮和體腔，然後將魚垂直插入盛滿白鹽的大桶裡，頭朝下，尾朝上，所以叫做插鹽鹹魚。這樣腌制的鹹魚因為將魚鹽交滲流出的鹹水從倒置的魚頭排出，魚就不會有腥苦味。
說到澳門的過去，不得不提到英國畫家錢納利，他留下了描繪當時澳門風情的大量作品。如今，他長眠在舊基督教墳場。從馬裡遜教堂側面的石階下去，就是墳場。陽光透過樹枝斑駁地灑在墓碑上。這些墓碑大同小異，上面刻著亡者的生平。墓碑之間青草萋萋，我放輕腳步，生怕驚擾到他們的清夢。一牆之隔就是居民大樓。也許這樣的安排才是生活的真義，生和死，死的寂寥和生的多彩並不像我們想的那樣相距遙遠。在墓園裡，可以清晰聽見居民樓裡的聲息，這樣死去的人是不是也會因為依舊感受著別人的生活而彌補了生前的些許遺憾？因為這個離的這麼近的墓園，亡人的親人也可以在某個午後來到墓前，消磨一個下午，追憶過去共同度過的時光，訴說分別後種種。
曾經坐出租車到上海街的住所，等我付完錢下車一看，出租車後排了很長一串車子，因為上海街是條單行線，他們都在靜靜地等候著。而這個城市卻是以賭場而聞名，浮躁的賭場和安寧的小城就這麼組成了今天的澳門。每次路過葡京的門口，總是想從客人的臉上讀到他們的心情：興奮，沮喪還是焦急。每個月幾乎都有血本無歸的賭客從澳（乙水）大橋上跳下去。觸目驚心的是，幾乎每家賭場門口都有典當行，低價出售過了贖期的手表和金銀首飾。始終沒有勇氣去挑選這些商品，因為每一件首飾和每一塊手表後都有主人無奈的故事吧。這些故事的辛酸和欲望也許不是我能承載得起的。
海事博物館所在的地方，就是四百年前葡萄牙人上岸的地方。沿著葡萄牙人的足跡，我們走進了澳門的今生：南歐風格的教堂隨處可見，金碧輝煌的葡京，香火裊裊的媽閣廟，供奉觀音關公的街鋪，膚色各異的行人，摩天大樓和舊街。在澳門，常常讓人感覺在時光的隧道裡，任意穿梭在澳門的前世今生，任意跨越在中西文明之間，就像澳門的街名一樣，走在鏡湖馬路上，一轉彎就看見的卻是沙嘉都喇賈罷麗街。
澳門的今生也是不斷蠶食大海的過程。站在澳門機場外的天橋上，暮色將至，飛機在海邊的跑道上起落，伶仃洋上煙波浩淼，守護著澳門的前世與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