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蕩胡夢-胡蘭成的胡,《夢溪筆談》的夢

作者: 揚基佬

導讀雁蕩胡夢 也許是“北有黃山,南有武夷”;也許是溫州這地界自古以來就交通不便。總之,雁蕩山是“養在深閣人未識”,難入驢友法眼。 我去雁蕩山,是為了二個人,二本書:一個是古人,一個是今人。一本書寫物,一本書自傳。他(它)們是:沈括的《夢溪筆談》及胡蘭成的《今生今世》。 越遠的人越熟悉,越近的人卻反而容易被人忘卻。如今,連中學生都知道沈括和� ...

雁蕩胡夢

也許是“北有黃山,南有武夷”;也許是溫州這地界自古以來就交通不便。總之,雁蕩山是“養在深閣人未識”,難入驢友法眼。

我去雁蕩山,是為了二個人,二本書:一個是古人,一個是今人。一本書寫物,一本書自傳。他(它)們是:沈括的《夢溪筆談》及胡蘭成的《今生今世》。

越遠的人越熟悉,越近的人卻反而容易被人忘卻。如今,連中學生都知道沈括和他在《夢溪筆談》中關於雁蕩山的描述:溫州雁蕩山,天下奇秀,然自古圖牒,未嘗有言者。

胡雖說是今人,卻也屬於上世紀上半葉的舊式文人。世事滄桑,多年後我們知道胡蘭成其人。讀他的書,卻是因為張愛玲的緣故。其實,都說張愛玲才氣高,胡蘭成才氣更高。

《今生今世》中有一章節叫“雁蕩兵氣”,讀來印像深刻。

去溫州,我特別想重走當年胡蘭成在書裡“天涯道路”一節寫的逃亡路線(不是李清照式亡國臣民的逃難,而是抗戰勝利後為逃避“肅清漢奸”運動,這頗有諷刺意味)。可惜我們今天是富了荷包,窮了時間。再也無法享受胡這樣田園牧歌似的“逃亡”了!

當年胡先由杭州

渡過錢塘江,到紹興皋埠小住二月。再轉往金華。到金華去,原可以從諸暨縣城搭公共汽車,

但胡為避檢查:

寧可走長路去。第一天走了六十裡,到義烏地界。第二天走了七十裡,午飯是在東陽,薄暮到金華城裡過宿。

從金華去麗水要走三天,長亭短亭,曉行暮宿,第一天到永康,第二天到縉雲。第三天從縉雲到處州。

處州即麗水,麗水現在出名的是“納愛斯”,我參觀過。從杭州坐大巴前往,四個小時就到了。

再從麗水換船去溫州:

船上過得兩夜,到上溫州。

李清照當年在金華住下,後來又避到溫州,亦是走的這條路

我想他們應該都是走甌江。甌江使我聯想起西漢時的東甌國,亦讓我神往。

實際上從杭州至溫州距離並不遙遠,只有300多公裡,但在當年靠徒步及水運的年代,卻顯遙遠。遙遠歸遙遠,但胡並不寂寞。胡寫到:

十二月八日到麗水,我們遂結為夫婦之好。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終是惟有以身相許。

我想這樣表達感激的方法,哪個男人都不會猶豫的。

與胡歡好的是胡在金華朋友家小住時認識的守寡的姨奶奶,大胡一歲,她十八歲守寡,時年已四十不惑了。族人派她從金華護送胡去溫州她娘家避風頭,也正應了該章節的標題:天涯道路·十八相送


胡自己說:

我在憂患驚險中,與秀美結為夫婦,不是沒有利用之意,要利用人,可見我不老實。但我每利用人,必定弄假成真,一分情還他兩分,忠實與機智為一,要說這是我的不純,我亦難辯。

他對女性,情雖不偽,卻也不專。他的情意會隨其行蹤的轉移而改變。旁人看來,到底上是個朝秦暮楚的蕩子。

今天,搭乘飛機從深圳至溫州,僅1小時25分鐘,莫不說現代人已無胡的“清嘉”而又“婉媚”(余光中語)。即便有佳人十八裡相送,短短一、二個鐘頭,恐怕想“以身相許”也難。想到這,不勝唏噓,只恨生不逢時。

一下飛機,我們就直接搭車前往入住鄰近五馬街的“溫州飯店”,為的是看看當年胡筆下的五馬街是否歌舞依舊:

三月三欄街福,五馬街百裡坊皆扎起燈市,店家門前皆陳設祭桌紅氈,每隔數十步一個彩牌樓,搭台演溫州戲,木偶戲,或單是鼓樂。還有放煙火,舞獅子。中國民間的燈市與戲,是歌舞升平,此意雖在亂世亦不可少,見得尚有不亂者在。就如同姜白石詞裡的:

兩桁珠簾夾路垂,千枝紅燭舞 ,東風歷歷紅樓下,誰識三生杜牧之。星河轉,月漸西,鼓聲漸遠行人散,明朝春紅小桃枝。

可惜,如今的五馬街已今非昔比。滿街充斥的是惡俗的靚女酷哥的廣告及假冒偽劣產品。街道也不再是鵝卵石或青石板路了,而是重新修整過的大理石地面,成了步行街,連三輪車也不准通過。Elle更感興趣的似乎不是歷史的變遷,而是滿街衣著時尚、化妝得體、發型奇特的漂亮MM,並感嘆溫州真是“藏富於民”。

逛完五馬街及女人街,已是晚上十點多了。我們就近去一家叫“東海魚村”的酒家宵夜。胡對溫州菜的看法是:

溫州話很難懂。吃食是海鮮多,餐餐有吹蝦。芥菜極大極嫩,燒起來青翠碧綠,因地氣暖,應時甚長。溫州人烹調不講究火候,小菜多是冷的,好像是供神的,中午冷飯冷小菜,惟有一大碗芥菜現燒熱吃,所以特別動人。

為試冷菜到底是否可口,Elle付出了“被刺”的代價。那晚我們主要點的是熱菜:紅燒梭子蟹、燙毛蚶、炒海瓜子、家燒蟶子、淡菜湯、桂花湯圓。也點了二個冷菜:苔菜花生米和蔥姜鯽魚。梭子蟹是活的,但卻再也找不到小時候上海人做死梭子蟹時用姜蔥黃酒赤醬濃油調出來的味道,後來在旅途中又連續吃了兩回,最終只得放棄。也許Elle覺得鯽魚做的太酥爛了,於是放松了警惕。不料被一根三叉刺卡住了喉嚨,從鏡子裡可以看到,卻無法取出。面對滿桌美食,只得胡亂吃一通,然後叫了一輛三輪車送去溫州市第三人民醫院急診室做手術。對於急診室來說,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小的手術,用鑷子輕輕一夾就將魚骨取出了,收費20元,另加掛號費25元。但對於Elle,這已是第三次中招送醫院做類似的手術了!Elle很是沮喪,我還開她的玩笑:此症屬於咀嚼時肌肉不協調,屬輕度中風,應引起充分注意。她反倒破“涕”為笑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出發去雁蕩山。當年胡去雁蕩山,從溫州到樂清,要出甌江口,坐的是海船。現在,從新南站坐長途車,沿甬台溫高速公路,一小時即達雁蕩山東外谷的口子---響頭嶺。由於我們是在10月6日到的,游客高峰已過,酒店房間寬松。我們在橋頭找到了一家帶陽台的酒店住下,推開窗戶,一川溪流沿口子奔騰而下,遠望進去,能看見幾個巉屼的石峰尖。

胡對雁蕩山描述是從地理知識開始的:

雁蕩山是水成岩,太古劫初成時,海水退落,至今岩崖百丈,上有貝螺之跡。我在那裡一年,不見有外來游客,第一是這點好。這樣的大山,石多土少,林木也稀,人煙也稀,惟翠崖深邃回復,此山使人不生恐怖,永絕三途惡趣,遠離原始生命的無明。淮中大門外右轉入山半裡,即有兩崖如峽,上礙雲日。再過去二三裡,岩壁上有天龍婉蜒之跡,長數十丈

在酒店收拾完後,我們便包車前往大龍湫。胡筆下的大龍湫充滿了天地人和之情:

瀑布總說大龍湫,一次我也獨自去過,看它從空中如銀河傾瀉,飛灑遠揚,水氣逼人面,下墜淺潭,如晴天落白雨,庭除裡一片汪洋,珠聲晶泡浮走。此地太陽逼照,觀瀑亭無人到,惟桂花一株已開。旁有山寺,僧出未歸,寺前一塊地上種著番薯,人家在山下溪澗邊。我是見了山下人家,山腰的樵夫與種作,即心裡生出歡喜,它不像外國電影裡的只覺是墾荒,卻像石濤畫裡的充滿野氣,而溫潤如玉。

但他對雁蕩山的美景卻又持矛盾的心態:

我只不喜雁蕩山的山勢太逼,處處峰回路轉,望遠望不到一裡,而我則系情山外中原。我每信步在學校就近走走,總要上到半山腰,才望得見七裡路外的白溪街上,海水一角在陽光裡,好像金盆盛水,可以盥面洗手。雁蕩山的絕嶺是北岡尖,人在北岡尖上望得見溫州城,東邊是白日照海上,雲氣在身邊飛過。

看來胡還是喜歡城市的景致,處處峰回路轉有什麼不好呢?我想胡要是生活在今天,看到城裡那些醜陋的鋼筋水泥建築,恐怕也會改變主意的。

游完大龍湫我們去方洞,方洞位於靈岩景區西面,洞內有三處滴泉,積水可飲。洞口有百余米的棧道,在絕壁中架起,險峻非常,許多人不敢嘗試,近年築以欄杆,才有安全之感。兩山之間還用鐵索橋連起,號稱“天橋”。司機把我們放在後門,然後再開車去前門等我們出來,這樣的安排居然可以不用買門票了。但從後門上是需要爬很長一段山路的,這反倒是我們的喜好。

到小龍湫已快黃昏的,靈岩寺的暮鼓隱約傳來。小龍湫景點多,更富於變化。電視劇《天龍八部》中的斷腸崖即在此拍攝。

Elle時時刻刻自稱是環保主義者,但在晚上必閉窗門開空調才能入睡這一點上,卻言行不一致。她不開窗的理由也很充分:蚊子、濕氣、灰塵、噪音、還有竊賊!我卻是酷愛新鮮空氣甚過美食、美服和美女。

第二天一早我就被窗外溪流的歡叫聲給喚醒了。輕輕地將椅子和手提電腦搬到陽台去上網,在輕風晨曦中衝浪真是無限的愜意。一時間,我覺得響頭嶺真是人間仙境,與奧地利阿爾卑斯山下的小城因斯布魯克有的一比邊-----那是一座美得讓人震顫的冰雪山城。不經意抬頭間,我發現河對岸有二三個頭戴小紅帽的老人家在街道撿拾前天晚上游人留下的垃圾。這真讓我們這些號稱來自文明大都市的游客感到汗顏。

《今生今世》中還有一章節叫“永嘉佳日”。

永嘉是永嘉學派的發源地。永嘉學派,又稱“事功學派”、“功利學派”等,是南宋浙東學派中的一個重要分支學派。南宋時期浙東永嘉即今溫州地區。永嘉學派與朱熹的“理學”、陸九淵的“心學”鼎足相抗。五一去朱熹家鄉江西婺源實地考察一番,對朱熹的“理學”略知一二。現在永嘉離雁蕩山只有咫尺之遙,不去實在可惜。

但雁蕩山(響嶺頭)與楠溪江(岩頭)之間的直達班車,需繞道樂清、永嘉城區,3小時才可達,要走很多回頭路。正在猶豫之間,包車司機告訴我連接永嘉楠溪江和雁蕩山兩個國家級名勝區的石桅岩至雁湖旅游專用公路己建成通車,但此間尚未開通公交車,如果租車可先游覽雁湖,然後直接送我們去石桅岩,40分鐘可達。對視時間為生命的我當然是個最佳選擇(這可能也是現代人的症狀之一)。

雁湖景區位於雁蕩山西部,以湖、瀑、谷等取勝。雁湖是雁蕩山名的出處。明代大旅行家徐霞客稱之為“鴻雁之家”,登崗可覽雲海,日出奇觀,煙雨飄散的梅雨瀑,似綢帶下垂的羅帶瀑,瀑形幽奇的西大瀑和狀物像形的含珠瀑、石表峰、玉兔峰以及奇險幽邃的梯雲谷,皆為勝景。

出雁湖景區再往西,車子開始爬坡,一路上路況還不錯,只是前幾天的“龍王”台風威力太大,引起不少路段塌方,只能走小車,不能通大車。有一條路竟然是斷頭路,也無標志。車行到跟前司機才發覺不對,緊急剎車!否則,將直接開進萬丈深淵了,真是險像環生!40分鐘的路程主要是在走盤山路。沿途風景絕佳,難以用筆墨描述。只是用以前看過的兩部電影的片名來形容比較恰當:《關山飛渡》、《飛渡卷雲山》。

穿越數座山峰,車輛沿一條溪流進入永嘉境內,司機說這就是楠溪江的上游。到達石桅岩景區後,我們從後門入,順流游覽,經小三峽出前門。再搭車前往渡頭順楠溪江漂流至永嘉岩頭鎮獅子岩。整個漂流過程歷經二個小時,時值中午,太陽直射下我們倆都曬成了黑人。

要體驗永嘉學派的真諦不得不看蒼坡古村。在岩頭鎮住下,我們便租了輛三輪車前往。

蒼坡古村建於五代,成於南宋。村莊正面,有一“車門”上書“蒼坡溪門”四個字,車夫說宋時只有公車(他解釋說公車相當於現代的全國人大代表)才可建“車門”。 聽到車夫這麼一解釋,我不禁臉發紅。以前看到戊戌變法“公車上書”這四個字。總是望文生義地以為是“康有為、梁啟超等一班讀書人趕馬車去皇宮上諫要求變法”。看來真是比不過耕讀人家的功底啊!

進大門後,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雙池碧水”。池中荷花怒放,崖邊垂柳婆娑,村莊、山峰倒映水中,如入園林畫圖。東池名叫“扁湖”,南池稱“硯池”,像征文房四寶中一塊碩大無比讓你飽蘸墨水的“硯”。橫村前一條筆直的石板街,是村中唯一的大街,名為“筆街”,那筆尖正對著村西的筆架山,映入硯池中,惟妙惟肖。那筆架山二頭高聳,中間凹陷。真像煞一只筆架!深圳也有筆架山,不知是否形狀也如斯。筆街旁,有一長約5米、重約千斤的長方形條石,那斜面的一端,不正是研磨過的墨嗎?風雅的“文房四寶”規劃布局,充分體現了宋代“耕讀社會”學而優則仕的儒家思想。

從蒼坡古村的建築格局與朱熹家鄉婺源理坑古村的布局的區別,我們也大略可以看出“永嘉學派”與“理學”的區別:蒼坡古村的建築格局是“文房四寶”,是實用主義、耕讀思想。理坑的布局是“陰陽八卦”,講究唯心。

今天“永嘉學派”所在地溫州的“敢為人先”精神已聞名天下,而朱熹家鄉江西依然相對貧窮,這是巧合嗎?

帶著這樣的思索,我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雁蕩,離開了永嘉、離開了溫州。

這幾天,我們踏著沈括、徐霞客、胡蘭成的足跡徜徉在溫州的青山綠水間。時空交錯,亦古亦今,宛如夢游一般。

取胡蘭成的“胡”及《夢溪筆談》的“夢”,遂成此文標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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