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雙城記3(zhuan)

作者: bluesocks

導讀重慶老人在憶及往事時,往往竟會這樣開頭:“那是軍閥殺學生那年”,或者“壬午年正月 間,天天跑警報”,興致好時,沒准他還給你指指點點:“水巷子裡頭那家,老輩子出過漢 奸,日本飛機來了,拿個鏡子打光給飛機指路”等等——連街頭巷議都充滿了政治氣氛。 尤奇妙的還有一種情景:六七十年代,文娛生活十分貧乏,青少年們以鬼怪神秘故事尋求刺 激,那時雖不� ...

重慶老人在憶及往事時,往往竟會這樣開頭:“那是軍閥殺學生那年”,或者“壬午年正月 間,天天跑警報”,興致好時,沒准他還給你指指點點:“水巷子裡頭那家,老輩子出過漢 奸,日本飛機來了,拿個鏡子打光給飛機指路”等等——連街頭巷議都充滿了政治氣氛。 尤奇妙的還有一種情景:六七十年代,文娛生活十分貧乏,青少年們以鬼怪神秘故事尋求刺 激,那時雖不可能有外星人飛碟百慕大什麼的,但畢竟有聊齋封神三打白骨精吧,不知外地 小孩聊以何物充飢,反正重慶小孩講的多是:“在一個陰風慘慘的深夜,伸手不見五指,甫 志高來到沙坪壩陳松林的書店”——《紅岩》的段子。全重慶的小孩都知道叛徒甫志高的老 婆愛吃“老四川”的牛肉干,並激烈地爭論甫志高被捕那天晚上,若要是不給老婆買牛肉干 回去的話,他會不會當叛徒。那時流行甚廣的故事叫《一只繡花鞋》,將香艷、恐怖、色情 、諜報全混成一鍋粥,這鍋粥因為有當時活動在重慶的國民黨軍統中統在其中當味精,重慶 人便吃得格外地津津有味。

語言的精靈

溫文好脾氣的成都人,容易受到好惹是生非的重慶人詬病。首先便是語言令重慶人嘲笑。外 省人聽起來完全沒有區別的四川話,在本地人耳朵裡竟然可以分辨出那麼多的差異,那麼強 烈的對比:重慶話橫、杠、快、衝,成都話綿、軟、慢、文。就市井俚語而言,重慶土話偏 於粗,成都土話流於俗。“文革”期間的上山下鄉運動,使成渝兩地知青有機會初次接觸和 正面交鋒,雙方很快便確定了自己的優劣勢及位置:重慶知青以拳頭逞強,成都知青以舌頭 取勝。

重慶知青回城來,十分好笑地向街坊鄰居學說成都知青奚落自己的話:“重慶崽兒,求錢莫 得,館進館出。”其學說的重點是被誇張了的“莫”和“館”的發音。挨了罵顧不上回報, 先被其發音用詞吸引住了,覺得十分新奇可樂。至於沒錢還下館子,是事實也正是其豪邁之 處,不予以還擊。

以陽剛著稱的重慶小伙子聽到綿軟的成都話樂不可支,耳朵十分受用,尤其話從姑娘嘴裡吐 出來的時候。而重慶女人對這種娘娘腔表示反感,很難說潛意識中沒有幾分嫉恨和悻悻然, 因為成都語音顯然更能體現女性的嬌媚。曾經聽到一個重慶晚報的女記者厭惡地說:“我最 煩成都人說‘晚報’了,讓他們一說,我們就成了‘Y報’了。”

其實除卻偏頗和成見,就事實而論,成都話確實比重慶話更豐富,更有表現力,這一點,對 語言頗有研究和體驗的成渝兩地的作家都不否認。而且認為這可能和兩地人性格有關:重慶 人一發生磨擦,說不上三兩句便老拳相向,哪裡有機會操練嘴皮子;而成都人遇事多半是狗 掀門簾子,靠的就是嘴上功夫,大家都不依不饒,卻又像嚼上了牛皮糖,纏了半天還維持著 原有事態,既不相讓也不升級,其間要費多少唇舌要用多少詞語。久而久之,語言自然積累 得豐饒勝人,風格自然修煉得爐火純青。

市民式幽默

一輛奧托車後窗貼著一句話:“長大了,就是卡迪拉克”;一架虛位以待的人力三輪車掛出 一塊牌子:“你知道我在等你嗎?”這都是城市裡的幽默風景。成都街上跑得最多的正是奧 托和三輪,其實在成都公然表現自己幽默的人並不多。不過這也好,我一直認為,缺少足夠 的聰明最好不要嘗試幽默,就如同沒有洋溢的才華輕易不要抒情一樣。

初識成都人的幽默是真正生活在這座城市之後。我的編輯工作中經常要指出別人作品的不足 以便理直氣壯地退稿,但當編輯不久我便遭遇到這樣的事情:我說你這作品沒有新意,他說 那你可以當古文發表啊;我說你這文章寫得太幼稚,他說你把它看作童話不行嗎——終於忍 不住我笑了起來。這就是成都式的幽默了:有點油滑,有點狡獪。最重要的一點是,遇事它 不和你正面衝撞不與你直接過招,就像溜冰場上,你直杵杵笨拙拙地朝一個人奔去,他靈巧 一閃躲開,當你叭一聲摔了個大馬趴,回頭一看,那成都人正遠遠地朝你脫帽致意呢。

在成都街頭曾經見到過很好玩的一幕,但當事人雙方都不是開玩笑而是相當認真的:一段時 間市公安局整頓自行車,要求每輛車都必須安裝上尾燈,動員了大批老頭老太,滿街捉拿沒 有尾燈的自行車。

事情其實很簡單,一個尾燈花不了幾個大子兒,但成都人就這麼奇怪,他們千方百計想蒙混 過去,用了比裝尾燈不知多少倍的心力來應付這些老頭老太。於是街上出現的尾燈匪夷所思 ,千奇百怪:有人鉚上一塊小鋼板刷上紅漆,被查問時車主豈止振振有詞,簡直是得意非凡 了;有人用膠水將大活絡丸瓶蓋粘上去,一個急剎車,瓶蓋叮哩當啷掉了下來,老太太尋聲 望去,該自行車落荒而逃。也有破舊不堪的醜車安上了個嶄新漂亮的新尾燈,活像病馬配金 鞍——那多半是從人家新車上順手牽下來的。一個下雨天,只見前面的自行車走出了一條血 淋淋的路,心裡吃了一驚,仔細一看,原來被別人挖掉尾燈的地方,車主貼了一塊紅紙在上 面糊弄老太們,被雨一淋可不就滴滴嗒嗒淌血水。看著滿街的成人、老人們一本正經地逮著 、躲著,一會兒,一種特有的幽默感就會油然而生。

有文化的人愛把幽默說得太深沉,比如“幽默是智者的優越”什麼的;沒文化的人又常常把 油腔滑調當作幽默。其實,市民似的幽默最寶貴的潛質既不是表現智慧,也不是讓人開心好 笑,而正在於它能夠化解衝突,成功地將人從非此即彼的困境中解救出來,使模棱兩可變得 合情合理。

美人不同面

如果有男人願意心系二嬌、坐擁雙美的話——其實哪個男人不想呢——我建議他在成渝兩地 各選一個,便可成全“紅玫瑰白玫瑰”之夢:重慶的摩登女郎,嬌嬈濃艷,正是那朵熱情的 紅玫瑰——那有一雙燥烈的大黑眼睛一張猩紅大嘴、可以在蠻橫人中得勢的,更是狂放的野 玫瑰。而成都姑娘清純、賢良,風韻也佳,當然便是那聖潔的白玫瑰了。

尤其是在80年代以前,成渝兩地姑娘的區別是那麼明顯,一看便可知一二,一聽更是了然於 心。

重慶姑娘挺拔氣派,成都姑娘則如小家碧玉。有心人認真作過考察:重慶胖姑娘比各大城市 都要少見——成天爬坡上坎哪裡胖得起來。但由此練出了一雙美腿、一副看似柔其實韌的楊 柳小蠻腰,卻也值得。當你看見重慶姑娘蹬著高跟鞋搖曳於山高路不平中或挺立於公共汽車 上,你應該想到她們是在如此艱苦卓絕的條件下,頑強地維護著山城女郎的整體形像的—— 你真該以手加額小致敬意。

成都姑娘不需要為美付出這麼辛苦的努力。她們可能也缺少這種付出的心理機制。成都姑娘 更顯陰柔,工於心計且更講實際。她們較少浪漫,善於在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窺得和巧取自 己的所需,她們的巧取比重慶姑娘的豪奪更有成效。但成都姑娘的賢良溫婉真令人動心,不 管門面如何破舊,家家戶戶走出來的都是整頭齊腦干淨清爽的好女兒。

私下認為,重慶姑娘更漂亮,而成都姑娘卻有噱頭。重慶女子,招搖更是公開的招搖,絕少 忸怩;而成都女子呢,招搖,卻又似乎帶了幾分抵御。重慶女子,誘惑便是大膽的誘惑,一 味奔放;成都女子呢,誘惑也有最後一線固守,眉梢眼角,似嗲似嗔。由於捉摸不定,所以 總讓人去琢磨。重慶姑娘還有一著輸在開口說話時,發音太衝,吐詞太重,不比成都話嬌軟 媚麗。

為各自的利弊計,我建議重慶姑娘在盛會中只可一展嬌容,迅即離去,驚鴻一瞥,好讓人心 生懷想,打聽那是誰誰誰。成都姑娘耐得住看經得住聽,倒還可以驀然回首。只是不要指望 “那人正在、燈火闌珊處”,如今這種年頭,驀然回首時,男人多半是在煙花柳巷中。

男兒不同志

一位女子曾經這樣評價成渝兩地的男人:成都男人真是好,以至你一見到便想給他做媒,把 你的姐妹呀女友什麼的介紹出去——而自己卻決不想嫁給他;重慶男人更不錯,讓你考慮與 他結婚時,非得一並考慮離婚問題。

因為這個女子是我的朋友,彼此熟悉,我可以詮釋她的這段妙論。

她說成都男人好話發自是真心:精明、靈活、講求實惠、溫和、能干、善於理家——對於婚 姻來說,這些都是絕對需要和可貴的好品質。但是哪怕就是最實際最會盤算的姑娘吧,也還 是需要激情需要熱烈的愛情吧,成都男人恰恰不大引得起人的激情。在男人身上,過於精細 恐怕是婚姻的正數卻是愛情的負數。沒有愛情如何能夠跳空抵達婚姻?

而這一空檔正是重慶男人發揮優勢的領域,重慶男人熱情豪爽,事事滿不在乎的樣子,卻自 有一種粗枝大葉的風範,特別讓少不更事的小女子心醉神迷。但重慶男人脾氣大性子火爆, 不得不讓人憂慮婚姻的壽命,所以有“結婚時想到離婚”一說。

從重慶到成都

人太年輕的時候,一顆心總是向上的、奮進的,與重慶特有的熱烈張揚的氛圍總是更相容一 些。向往著不平凡,拒絕著尋常巷陌的日常生活,於是便無端地對小橋流水的成都生出許多 隔膜與粗魯來,認為成都人操娘娘腔,沒有血性,缺少剛烈,滿城轉悠著小市民。成都,恰 如一個巨型的,散發出淡淡的肥皂氣息的小康人家。

這種不無矯飾的情懷保留得那麼長久,直到長大成人,長成了一個年輕女人,嫁到成都安家 過日子以後,它還是在心靈深處隱隱作祟,如歸隱田園的將軍,“夢回鼓角連營”。白天醒 來,一樣的提籃子上小菜市場,見成都少婦的菜籃裡買了一塊生豬肉、一斤水豆腐,末了也 選上一束鮮花擱面上,便無端懷疑人家是要拿那晚香玉炒肉片或煮一個豆腐湯——“難道如 此實際過日子的人也會有愛美之心、浪漫之情?”這近乎無理取鬧的懷疑,其發源仍是那雖 被日子衝淡了的,卻又被時間凝固了的,對世俗生活的不愛。

成都以一種近乎虛無、十分內斂的姿態,接納了不知多少年輕狂者。成都生活是一只緩緩的 手,將這些人臉上過於濃厚的戲劇妝輕輕抹去,還原其普通而平常的五官。濃墨重彩本來是 滄海英雄的底色,但在稀松平常的成都人中間,卻容易訛變成小醜妝扮。此時,才智激情將 會無所適從,它們得讓位於世故人情。

久之我感受到了,其實成都並不是拒斥所有的奮進、追求和騰達,它只不過以自己特有的悠 閑,讓一顆太忙碌的心在這裡有所停駐。松弛閑適的老成都,為激進情緒,為勁旅人生,提 供了一個驛站。你完全可以在此進行檢點,看看你是否走得太快,是否落下了什麼——比如 愛情,又比如靈魂。

問題還在於,難道我們真的對平常人生,對平民生活如此陌生、如此隔膜嗎?我們從小受到 的理想主義、英雄主義教育,使我們一個個都成了黑塞筆下那只著名的“荒原狼”,對打了 蠟的地板、擦洗潔淨的家具和修剪整齊的花盆——這一切代表著世俗生活的場景都要吃上一 驚並立即感到格格不入?

追根溯源,這讓我們缺少平常心,回不了小巷人家平常生活的“狼性”,胎息於人類不甘平 庸的不死的基因中;萌生於戴著紅領巾去“中美合作所”的白公館、渣滓洞掃墓時的高聲朗 誦中——“我願在烈火與熱血中得到永生”;更勃發於“文化大革命”的“革命無罪,造反 有理”“全國山河一片紅”的口號中。其實,烈火、熱血、革命、造反、永生……這些紅底 金字的概念,是只適合朗誦和口號用的,日常生活中可觸可感的,不正是打了蠟的地板、擦 洗干淨的木質家具和修剪整齊的盆景嗎?

於是,我的從重慶到成都,是飛揚的生命著陸到了安穩的大地,是大而無當的精神不再拒絕 無微不至的現實,是八千裡雲和月以後,奮進者到達或曰回歸的地方:尋常巷陌,小康人家 。

責任編校傅百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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