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今生的西藏(游記)

作者: 月城西雅

導讀一 日 終於又得到半個月的假期,終於又辛苦攢下五千元錢,看著地圖,對自己說:心,讓我帶你回家吧。 沒有往日出發前的特別興奮,沒有制訂詳細的旅行計劃。這樣平靜而喜悅地簡裝出發。沒有帶功略,沒有帶地圖,沒有帶所謂的裝備。 像是回家。不需要任何特別的准備。 某夜,夢見自己是一個在荒涼的藏北草原放牧的藏族女子,有明亮清澈的眼睛,細細凌亂的藏式� ...

一 日

終於又得到半個月的假期,終於又辛苦攢下五千元錢,看著地圖,對自己說:心,讓我帶你回家吧。

沒有往日出發前的特別興奮,沒有制訂詳細的旅行計劃。這樣平靜而喜悅地簡裝出發。沒有帶功略,沒有帶地圖,沒有帶所謂的裝備。

像是回家。不需要任何特別的准備。

某夜,夢見自己是一個在荒涼的藏北草原放牧的藏族女子,有明亮清澈的眼睛,細細凌亂的藏式長辮,飄飛在寒冷的風裡。

那樣的等待,茫然而凄美。我是在前世的夢裡等待著我今生的歸來嗎?

雨水的暮色中,背起行囊,帶自己的心,踏上去西藏的漫長旅途。

二 ~ 三日

從成都到格爾木的1048次火車,認識了一大堆的朋友。

從昆明轉道成都去格爾木爬6178米的玉珠峰的兩個小伙子,和他們聊雪山,聊裝備,一起吃他們帶的雲南月餅鹵菜。

他們熱衷的不是背包旅行,是對耀眼雪峰的不斷挑戰。不是專業登山隊員,也不合群,獨立行事,內心有狂野強勁的冰風呼嘯。喜歡的只是腕表上顯示的海拔高度黑色數字。

從廣州玩四川的青枝,半道上突發奇想跑西藏。格爾木有她的一幫朋友,約好包車青藏線,准備先去納木措再去拉薩。本來打算與她一起,最後因為客觀原因,沒能與她繼續同行。

從英國來的25歲的JOHN,這次不去西藏,只到西寧就下車,路線是青海湖-西寧-循化-臨夏-夏河-蘭州-敦煌-新疆-西安-成都-英國。

他說,明年還要來中國,走西藏、尼泊爾、印度。喜歡不穿鞋,光腳在車廂裡跑來跑去。眼睫毛很長很密,仰著一張毛茸茸的臉,鼻子翹翹,表情天真得像只小狗。

他下車的時候,我說,希望明年在西藏再次遇到你。

車到西寧站時,和青枝跳到黃昏蕭索的站台上,買了犛牛肉和辣雞爪。在空蕩蕩的車廂裡,狼吞虎咽地進行我們的晚餐。同樣是背包獨行天下的女子,不同的是她常常能約到同伴,而我不行。

四 日

到格爾木的時候,天氣變冷,睡在我下鋪的年輕男子小梁沒有多帶衣服,拿出自己的棉衣讓他穿。

我們一共5人一起搭12:00的長途班車去拉薩。他們上車前都很緊張,喝葡萄糖,吃高原安,還帶了胖胖的氧氣大枕頭上車。

我什麼都沒有做。只是一直在微笑。

車到西大灘時,停車加油,遠處的玉珠峰被雲層掩蓋得絲毫不能見。天空飄著雪粒。很替那兩個昆明小伙子擔心,默默祝願他們能安全順利登頂返回。

一路顛簸。

小梁一直“高反”,頭疼,心跳,呼吸急促。車過唐古拉山口時,已經入夜。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不肯放松。輕聲安慰他:平靜一點,沒有關系的,很快就過去了,不會有問題。

寂靜的夜裡,耳邊傳來凄厲的風雨聲,恍惚又看見那個眼睛閃亮的藏族女子,茫然而又執著地守侯在風裡。她在等我嗎?她在等誰呢?……

時間在暗夜裡,極其緩慢地流失。沒有絲毫睡意。車廂內,陌生污濁的空氣裡,身邊的人都在“高反”,忍受著內體的疼痛和外體的顛簸,雙重苦難。

思想卻是那樣的清明,阿曼的身影笑容在心裡一直那麼清晰。這樣的深愛如此堅定,沒有任何質疑。如同高原的湖泊,在夜色裡閃著幽微的光亮。

這樣的平靜,這樣的喜悅,從未有過。

五 日

清晨6點到達拉薩,整座城市還沒有蘇醒。街燈裡,布達拉宮出現在街角,沒有想像中那麼高大。一晃而過。

在住宿的阿藍家,洗過澡,坐在陽台的藏榻上寫日記,喝開水,晾頭發。窗外的晨光中,黃色的楊樹葉子,閃閃發亮。布達拉宮宛如海市蜃樓。

這是一個夢境。在西藏,在拉薩。而,我在夢境裡,回到家,一切都充滿溫情。

走在午後眩目的陽光裡。天空蔚藍。黃色的葉子,落在碧綠的草坪上。布達拉宮廣場很安靜,有一種歐式的悠閑味道。藏民們喜歡隨身帶著暖水瓶,裡面是自制的酥油茶,走到哪裡,都有家的味道。

大昭寺廣場上很熱鬧。磕長頭的藏民,在烈日下,如入忘我境地。身體波浪般起伏。一次又一次。如同生生不息的輪回。

爬上大昭寺金頂第三層,看到腳下的朝聖者如蟻。佛主是如何分辨世間男女,給予他們不同的因果與報應?那樣多的面目,那樣多的輪廓,他是如何去衡量真偽善惡?

深夜裡的拉薩街道,風幽涼,星寥落,霓虹闌珊。在旅館門口,小梁拉我入懷,說,今夜不要離開我。我對他疲倦地笑笑,我們明天還是要告別的。讓我走吧。

打車返回自己的住處。我想,自己大概在做夢。拉薩,總那樣虛幻,不真實,像一個迷離而陳舊的夢。

六 日

很早醒來。

吃過早餐,在陽台抽了一會兒煙。阿藍和一同上線的廣東情侶問我,今天打算逛哪裡?想了想,回答說,去爬山,看波龍卡。

打車去軍區總醫院。隨意地選了左邊的一條小路走進去。漸漸看見了村莊,民居,藏民,覺姆,樹林、山坡。遠眺拉薩城,布達拉宮有一種出塵的美感。

波龍卡,位於半山腰。這裡離天很近。這裡很安靜。沒有游客。沒有行人。只有輕輕的風,吹過青翠明黃的樹梢。

這個公元7世紀建造的地方,現在只殘留下一些廢墟。精美的佛塔,耀眼的白色,巨大的石頭上畫著鮮艷的佛像,以及一些白色的天梯。

這裡有路通往沒有煩惱一切如意的天國嗎?也許曾經有過,而歲月已經把路湮沒。

我們都是被天國拋棄的孤兒,在這個人世流離顛沛,遭受苦難和折磨。我們終將塵歸塵、土歸土。我們來了又去,流浪大地。

生命的輪回裡,光陰過隙,川流不息。我們的身體已經被打上了流放的印記。

七 日

獨自出發去山南,想看看山南的秋天。小梁說,不要再獨自行走,我在為你擔心。我只是沉默著微笑,我知道我只有我自己。

沒計劃專門去桑耶寺,只想去山南曬一曬秋天的陽光,或許只是對著一棵雅魯藏布江邊黃葉飄飛的樹發呆。如此簡單的目的。

班車上遇到一對北京來的夫婦,約我一起從渡口坐船去桑耶寺。我們便和一大幫藏民上了機動船,過渡雅魯藏布江。

在船上,脫了帽子,曬著太陽吹著江風,覺得非常暖和。江水有些渾濁。藏民們開始向天空和江面拋灑風馬紙片,身邊的藏民也遞給我一疊,學著他們的樣子拋灑。他們一邊灑,一邊叫著,歡笑的表情,像一場狂歡。

這是過渡的儀式。這儀式讓平淡的過程,充滿了節日般的歡樂。

喜歡這一張張暗沉而風塵僕僕的笑臉,酥油茶般醇厚香濃。這同船共渡彼岸的緣分,不知是修了幾世,讓我們相遇。

上岸,搭車到達桑耶寺,安頓了住宿,匆匆吃了一碗藏面,又遇上從川藏線入藏的小唐,一起搭了東風大卡車,顛簸上山。

坐在身邊的藏族老阿媽,先是抱住我的腿,最後握住我的手腕。在漫天的黃色塵埃與劇烈搖晃中,看見藏族老阿媽安詳而平靜的臉,突然有一種親人的感覺。沒有覺得她髒,沒有覺得她老,她的身上散發出好聞的酥油味。

在西藏,人和自然沒有距離。生活,離天空那麼接近;孩子在大地上打滾,與泥土一體;牛糞收拾起來,做柴燒。人和人之間也沒有距離。共渡一江,遞給陌生人風馬紙拋灑;車輛壞在半路,路過的師傅會主動提供幫助,並且不計報酬。

西藏,其實並不遙遠。西藏,和我沒有距離。

到青樸後,徒步上山。海拔4300米處爬山,真的很累。同行的藏民隨手遞了蘋果給我,接過就吃。爬到溫扎寺,已經精疲力盡。便不再往上,留在寺內休息,在飯廳裡的藏榻上躺下迷糊了一陣。

下山途中,山谷的草地上,和來自四川德格的喇嘛丹索聊了一陣。讓他用藏文寫下“西藏”、“拉薩”、“輪回”、“靈魂”幾個字。喜歡那些飄逸而又神秘的藏文。

因為東風卡車要等後面的藏民下來一起走,我們便搭了小拖拉機下山。這一路,真正受了些皮肉之苦,情形極其慘烈。

回到桑耶寺,已是黃昏,游人散去。寺院裡非常安靜,只留下寂靜的空氣,和暗淡華美的一牆壁畫。曾經描金勾翠的筆觸,曾經熠熠燦爛的畫面,如今班駁迷離。

正流連於壁畫之間,忽然聽見頭頂飄過天籟般的歌聲。音律齊整,曲調悠揚。爬上殿頂,看見幾個民工女子,正在敲打平整水泥,原來是勞動的歡歌。

遠眺金色夕陽裡的雅隆河谷,聽著這勞動的歌聲,深深為這個古老民族的樂觀、豁達、天真的氣質,所感動。勞動著,快樂著,原來一切是如此的簡單美麗。

夜晚,和小唐漫步在寺院裡。忽然發現佛塔閃著微光,其中一座佛塔,尖頂處橫亙過銀河,整個塔的外緣被一層微明的霧所籠罩。那一瞬間突如其來的迷亂,如天空漸次展開的星辰,也許包含有壯闊意志,但我竟然不懂。這是西藏給我的啟示嗎?這是什麼內容的啟示呢?

回到旅店的簡陋房間,從四川德格過來的藏民一家,讓我品嘗他家自制的酥油茶。非常和善的笑容,酥油茶也很香。這一夜,盡管是與四個陌生男子一同住宿,但感覺安全,睡得很好。

八 日

一彎瞬忽的新月,還高掛在淡藍色的天空,出門去,沿著昨晚走過的路線,尋找掉落的犛牛骨簪子。等找到,一抬頭,新月已殘,日光又新。

坐了拉薩-桑耶寺的班車,繞雍布拉康-澤當-昌珠寺-卓瑪拉康,返回拉薩。

車窗外,早晨的山南陽光非常強烈,荒漠的大地與耀眼的河流,羊群經過的山路塵煙滾滾。那種荒蕪的美,夢境般冰涼,不由伸手觸碰了一下前排座位上的小唐的肩。他回頭問我,怎麼了?我楞住,無法言語。

雍布拉康,太過孤獨。鷹一般,高高地踞立於山巔,俯瞰著山下的雅魯藏布江河谷,平整規矩的一塊塊田野。站立山頂,追溯著山南的歷史,藏族的歷史。

滄海桑田的歷史之中,所有的面孔,都不過是一閃而過。

誰留下了?誰走過看過了?只有孤獨的雍布拉康,和這高傲的山岡。

下午,路過卓瑪拉康,跟隨藏民進去拜了拜,這裡的白度姆據說是保佑女性的。

陽光下,公路邊的楊樹,襯著藍天白雲,碧水蒼山,是秋日裡最美的風景。

回到阿藍家,我做了晚餐,大家一起吃。一個上海來的女孩,因為感冒發燒,只呆了兩天,明天一早便要飛回去。

各自留下不同的遺憾,而西藏,有機會總還想要再回來。

九 日

天氣晴朗。

約好四個人一起,搭了班車去當雄,再找車進納木措。

路上,和湖北的老王聊他的這次行程安排。他打算走川藏線到芒康後轉滇藏線走德欽-中甸-稻城亞丁-理塘-康定,最後從成都返回家。

中午時分,到達當雄,吃了午飯,遇到一個日本女孩ROMI和一個西班牙老男人,我們六人包了一個面包車,開上了去往納木措的山間公路。

車到那根拉山口,從海拔5190米眺望納木措,一抹不真實的艷藍色,像一個遙遠的夢,也許永遠都無法真正到達。

來到納木措的扎西半島,已經是午後一點過。

老王和張“高反”嚴重,躺倒休息。ROMI和我坐在藏榻上吃東西,喝水,抽煙,並不著急著外出拍照、觀景。

輕聲和ROMI交談。她不懂中文,我不懂日文,我們只能說英語。

來中國多久了?兩周。去了哪些地方?先飛到北京,之後上海,成都,坐火車到格爾木,到當雄,納木措。之後有什麼打算?走拉薩,日喀則,樟木,去尼泊爾,印度,然後飛回日本。

以前也獨自去旅行嗎?是的,曾經在泰國、柬埔寨住過一個月時間。明天我們要回拉薩,你呢?和我們一起嗎?我不知道。

開始喜歡上這個有著典型東方輪廓淡黃膚色的女孩,稚氣的表情和甜美的笑容,想法簡單,做事隨意。

ROMI先出去了。留下我依然獨坐榻邊,抽煙,喝水,茫然。對於外面陽光下的納木措,有種近鄉情怯。如同知道那個已經思念了很久的人,就在近旁,卻不敢下決心去探望一樣。

終於,煙抽完。周圍很安靜。鼓起勇氣,走出帳篷。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何況我走了幾千裡路,思念的終點就在這裡。

一抬眼,滿目都是烈艷的湖水。光芒閃爍如繁星珍寶。

ROMI走過來問,你好嗎?那一瞬間,眼淚就含湧在眼眶內。屏住片刻的呼吸。我點頭,微笑著答,很好。Look! It s like a sea 。ROMI也笑,是的,like a sea 。

獨自慢慢走向這寬闊的海。陽光眩目,遠山披銀。沿著海的邊緣,一直走向遠方的遠方。

不知道海子是否來過這裡?他說,遠方除了遙遠,一無所有。但,在這海邊,我卻有了思念的歸宿。也許,我的前世,就是在這裡。可我今生的記憶,已把它遺失。

連綿雪山為襯的大海,波濤洶湧。坐在海邊岩石上,閉目盤坐,胸中有清朗天地,無邊無涯,浩蕩遼闊。此生何求?但願能帶心回來,永遠感覺蒼茫寥廓的寧靜。

在這裡,自然是無窮無盡的,這樣的美,絕世脫俗。在海拔4718米的地方,這裡的一切,都如同夢幻飛花,太過虛擬,不像真實人間。

忍不住撥打手機,讓千裡之外的阿曼,也一起傾聽納木措的海濤聲。對著這夢幻大海,縱聲呼喊。讓雪山、大海、前世、今生,都能聽到感覺到,我的愛,鮮活淋漓,不羈放縱。

夕陽。暮色。獨立漸寒的風中。看念青唐古拉的冷峻,溫柔涼色的潮來潮去,心裡問著納木措:你看見過沙漠嗎?你看見過眼淚嗎?大海無言。

感覺納木措是個幸福的女神,既沒有見過沙漠,也沒有見過眼淚。她就如此生生不息地反復潮汐,具有永恆持久的力量,永遠呆在愛人念青唐古拉的身邊,既無須漂泊流浪,也無須尋覓等候,她的愛情圓滿而純淨。

而自己,是一個不斷流浪的女子。從西域沙漠,到高原蒼涼,走過萬水千山,依然孑然一身。內心的執著與純淨,意志太過堅強,無法歸宿圓滿的愛情。

沒有星星的夜晚,納木措濤聲依舊,仰首天空懷念,曾經那個在此中夜遁去的倉央嘉措,不愛佛經,只愛愛情,他最後去了哪裡呢?

愛情在哪裡能夠永恆?抑或愛情本是原罪?瞬忽的心靈,輪回裡如何解脫?

十 日

早起。日出短暫。不算輝煌,卻深遠燦爛。

回到帳篷,老王和張,依然“高反”嚴重。昨夜,我的睡眠很淺,數次被他倆的呻吟聲驚醒,狂風掀起帳篷的邊角,發出嘩啦啦的聲響,凌晨時分還下了一陣雨。

走去老板的大帳,要開水。他們遞我一杯酥油茶,覺得很香很好喝。帶了開水回來,倒了給他倆喝。ROMI取出雀巢咖啡瓶,分給我一些,衝了來喝。她邊喝邊笑,犛牛味。在這裡,這樣寒冷的清晨裡,能有一杯滾燙的充滿犛牛味的速溶咖啡喝,已非常滿足。

ROMI說,今天,我跟你一起走。感覺驚喜。

下山途中,開始飄雪。上到那根拉山口,大地一片雪白,天地間朦朧依稀,昨日風景蕩然無存。對這無常的自然,心存莫大的感激,昨日與今日反差如此之大,讓單調生活中近乎麻木的眼睛,得到新鮮滋潤。

驅車直奔羊八井。在溫泉山莊裡,吃了午餐,他們去洗溫泉。我和ROMI去外邊拍照。沸騰的地熱溫泉,如狼煙四起,地表荒蕪,並不是美麗的地方。那些泉水,感覺恐怖。

從羊八井出發,轉了三趟車,終於回到拉薩阿藍家。決定還是在家做飯吃,帶了ROMI去附近的菜市場買菜。太喜歡給一大堆人做飯的感覺。雖然覺得很疲倦。但我覺得這裡像一個家,一個有很多笑臉與快樂的家。

小唐放了許巍的歌曲,滿屋子裡回蕩著《藍蓮花》。從來沒有給這樣多的人做過飯,也從來沒有和這樣多的人一起吃自己做的飯。這樣的溫馨和眷戀,令我有種落淚的衝動。

飯後,走到陽台打開窗戶,ROMI走過來遞我一支煙,點燃。是她剛才買菜途中新買的“中南海”,味道很清淡,就是太短,和旅途中得到的快樂一樣短。

她說,你做的飯菜美味極了。這是我吃過最好的。彼此相視一笑,對著微涼夜空抽煙。她明天就要去日喀則了,在拉薩,她只停留一夜。我對ROMI說,我們出去逛逛。她說,好的。

裹了一件大披肩出去。和ROMI一起漫步,問她有男朋友沒有,她說,沒有。希望能在旅途中遇到一個中國或者印度的男子,愛上他。她問,小唐和你是不是一對?我笑,當然不是。這個世界,很多人只有相遇的緣分,沒有相知、相守的緣分。

布達拉宮很沉默地在路燈映照下暗淡著,廣場上卻很熱鬧,很多人在看彩燈噴泉。走去大昭寺廣場,已經燈火闌珊。賣貨的攤子和人群都已經散空。寺門口還有幾個虔誠的信徒,依然在磕著長頭。繞去附近的路上,只有幾家特色小店還沒有打烊,突然旁邊響起奇特的聲音。

一個穿紅著綠的日本年輕男子,坐在街邊,賣力地吹著一支長長的木頭號。這樣的詭異場景,出現在深秋拉薩的街頭,引來了很多圍觀者。他卻如入無人之境,絲毫沒有受干擾,直到ROMI 用日語和他對話。

當我們離開時,他送了一張自己的CD給ROMI。ROMI告訴我,他是她在日本的一個朋友的朋友。很明顯的,他在深夜異鄉的街頭,並不是為了謀生,純粹是自己好玩而已。

這樣的相遇,這樣的奇特,ROMI和我都喜歡,如此的沒有道理,突兀至極。

十 一 日

臨時決定我們五人一起包車,走羊卓雍措—浪卡子—江孜,去日喀則。因為能夠多陪ROMI走一程,心裡很高興。

包的是部鐵馬車,司機來自遼寧撫順,地道的東北男人。一路聊天,談在北京上舞蹈學校的9歲女兒,他過往和現在的生活,他對未來的打算。他來西藏的目的很簡單,就是為了多賺點錢培養女兒,西藏幫他實現了願望。

每個來西藏的人,都有自己的目的。有的一路風塵僕僕,磕著等身長頭而來,只為祝願天下蒼生。有的為了征服內心狂野的渴望,滿足獵奇的心理和日後的誇耀資本。有的則是盲目地尋找,希望獲得長久的內心寧靜。有的只是跟著LP指南,從這裡經過。有的僅僅是為了賺錢謀生,積聚今生的財富。似乎每個帶著自己目的來西藏的人,最後都得到了他所希望得到的東西,而每個離開西藏的人,也似乎都帶著某種或多或少的遺憾,這樣的遺憾,也許會使他重返這片高原,或許就此留在心中,永不再來。

我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呢?是路過?是尋找?是回來?好像都不是,又全部都像是。

從岡巴拉山上俯瞰羊卓雍措,這片湖水,安靜,美麗,寬闊,像母親一般,四周有田地和村莊。經過卡若拉冰川時,天空陰霾,雖然感覺冰川距離非常近,但那種冷酷的威嚴,阻止了想要接近它的念頭。

喝過冰涼的山間雪水,繼續向峽谷深處進發。一片碧藍的湖水出現在峽谷之中,這樣的溫柔水色,這樣的沉靜深邃,無法形容它無名的美。和ROMI爬到山崖最高處,張開雙臂,ROMI說,Likeabird ,我說, afreebird。

是否太過迷戀自由的風和天空?所以,執著前進,獨身探尋,最深處的孤獨與脆弱意志,像荒蕪城堡的暗夜,葛藤蔓延,是一種華麗的粉碎。

車壞在距離江孜縣城還有10公裡的地方。ROMI聳聳肩,Something is happen.我笑。是的,在西藏任何事情都可能發生。看司機跑前跑後地檢查,心裡一點也不著急,把背包裡剩下的幾支煙抽完了,還沒有找出故障的解決辦法。

暮色籠罩四野,寒風漸烈。ROMI說她很餓。看表,近下午五點半。我們已經在在路上奔波了一整天。把剩下的橘子軟糖和無核紅棗,分給她吃。攔下一部車,司機讓先搭去江孜,等車修好再來接我們。

遠遠看見田園,村莊,犛牛,麥垛,金色的大地,燦爛的樹林,我們終於來到富庶的後藏。在縣城的一家小館子裡,每人吃了一大碗餃子。飯後趁車還沒有修好的空擋,散步去看宗山城堡和白居寺。

宗山城堡位於山頂,看上去比布達拉宮還要高大巍峨。很懷念電影《紅河谷》。藏族老阿媽、美麗純潔的愛情、英雄就義的壯烈,都曾在這片寧靜富饒的土地上演繹過。

和平年代裡,殘酷的生存競爭,物欲橫流的現實讓我們如此疲倦,以至於忘記美好情感的存在,忘記誓言和勇氣。

到白居寺時,夕陽已經隱沒,留了些微的余輝。風輕輕,雲輕輕,這座古老的寺院裡,不時溜達過幾條狗,懶散地看看我們,就過去了。

十萬佛塔前的樹葉,黃得細碎,院子裡的大麗菊卻正姹紫嫣紅。爬到殿頂,看見佛塔裡點著油燈,神秘肅穆,這樣的聖潔。

第一次感覺喜歡寺廟。

坐在寺院門口的木條凳上,ROMI背對著我,抽煙的姿勢孤寂落寞。她曾經獨自背包去澳洲讀書,走過東南亞很多國家。佛經上說:三界無法,何處求心?我們卻是這樣盲目而勇敢地執著追求,把心背在背上,獨自體味內心高傲的自由。

佛經上說:心不執著,身隨所安。只是這般孤獨的所安,沒有別人願意包容與接納。我們只能做一個孤獨的背包客。

等車修好,重新上路,夜色已深,半夜12點到達日喀則。

十 二 日

ROMI起得很早。趴在走廊裡的窗口,迎著涼風抽煙。窗外明暗幽微的晨曦,有一種影像的流離。如此短暫而又飄忽的情意。在路上,我們邂逅彼此,給予微笑和交談,分享一支煙和咖啡。一起走了四天,今天我們就要告別彼此,各自上路,從今以後,或許再也不會相遇。

我是這樣喜歡這個隨意的女子,如同喜歡我自己的行事。問她明天會怎樣?她永遠都是一臉笑容地答:I dont know.只有真正到了明天,才會知道自己想要怎麼去做,決定什麼。果斷。勇敢。不顧後果。不計較得失。因此受到的傷害也許更多,心性卻赤子一般坦蕩無存。

這樣短暫的情意,宛如姐妹一樣的感情。而我們終究會分離,即使珍惜,也只是為了分離。清冷紅塵,漫長凄迷,有如此一遇,已經足以。

一起去扎什倫布寺,看能否幫ROMI找到去樟木的車子,汽車站的車要明天中午才有。大家分開從大門逃票混了進去。小唐帶著ROMI,我和老王。匆匆繞了一圈。一點不喜歡這座寺廟,顯得小氣而且俗氣,沒有拉蔔楞寺的感覺好,更比不上江孜白居寺的感覺。

回賓館取了行李,陪ROMI一起到汽車站。我們買了返回拉薩的車票,ROMI買了次日中午去樟木的車票。茫茫旅程,分別在即,揮手之間,已有無限情意無法言說。

回到拉薩的晚上,阿藍夫婦請我們吃燒烤。之後,小唐、張、老王和我去瑪吉阿米酒館泡吧。這是我們這伙臨時糾合的旅伴最後的一次聚會。

瑪吉阿米酒館應該算是西藏最浪漫的地方。在這個佛教信仰高於自由與愛情的地方,只有倉央嘉措如此異類,才留下了這樣一塊明黃色的愛情地域。據說,只要來這裡的人,都會遇上一見鐘情的美麗愛情。這個傳說廣為流傳,引來了各式各樣的人。

最後,我也來了。可我什麼都沒有遇上。

我想我不能太貪心,已經有過一見鐘情的愛情,還要再有。我的愛情已經在我的心裡,我帶著它到處行走,它在我所有走過的路上。

在瑪吉阿米的夜晚,抽完一整包白茶花,喝了西藏馬茶、安多奶茶、拉薩啤酒、酥油甜酒,看了寫了留言,聽了音樂和別人的對話,思緒隨著酥油燈明明暗暗了很久。直到夜半時分,踉蹌著下樓回去。

在心裡和倉央嘉措道晚安,對他說,我也來過這裡了,只是我的愛人和愛情都不在瑪吉阿米,這一點我們是相似的。

十 三 日

第一次看見拉薩的雨。灰蒙蒙的天。上了去八一鎮的車。然後想起小梁,給他發了一條短信,我今天到八一。在路上,很快收到他的回復:幾點到?一個人嗎?我不知道幾點能到,手機電量也不多了,所以,回復他:到了以後給你消息,現在路上,先關機了。

一路無語,默默看著車不斷轉彎轉彎,一彎連著一彎,路仿佛沒有盡頭。雨一直在下。沿途山坡的顏色越來越豐富,檸檬黃、蘋果綠、袈裟紅、煙霧紫、雪花青。爬上海拔五千多米的米拉山,鵝毛大雪紛紛揚揚,整個世界一片銀白。車一過米拉山,顏色又回來了,更加繽紛。

在工布江達附近吃了午飯。開機看見小梁的短信:到了八一立即告訴他。我知道,他一定回來了。

午飯後又上路,一路的風景依然非常好,一點都沒有失望。今天,小唐在拉薩到格爾木的路上,ROMI應該還在去樟木的路上,我在拉薩到林芝的路上。我們都在路上。只有老王和張因為“高反”留在拉薩休息。

在林芝,終於看到了這樣美麗而豐盛的秋天。一場色彩的盛宴。

到達八一,是下午三點。小梁接到我的電話,立即打車趕了過來。安排住宿到臨河的櫻花賓館,要了一個標間。窗外就是群山含黛碧水悠然的美麗風景。這個看得見風景的房間是我在西藏最奢華的一次住宿。

午後。陰天。微涼。獨自裹了一條大披肩,沿著尼洋河漫步。安靜。清爽。淡然。非常喜歡那種歐洲般灰調的氣息。優雅閑散的氣息。遠處若隱若現的雪峰,河邊的村莊,微微發黃的樹林。

河邊有一段路,兩邊是高大的楊樹。金黃的葉片隨著微風,舞蹈一般飄落,一層一層地堆積,是一種寂滅的美麗。

黃昏時分,在八一最繁華的香港街逛。一家接一家的土特產品店,什麼藥材都有得賣,我只鐘情於看那些奇特一些的飾品。但沒有太多,也很單一,最後買了幾條別致的項鏈。老板說,這些項鏈別處沒有的。我不信。次日下午返回拉薩在八角街去逛,果真沒有。

逛到夜色彌漫,意外地迷了路,卻看到了現代化的漂亮的廣東廣場。各種各樣艷麗的彩燈,在寒風中孤獨地佇立街頭。這場景如果換作在北京上海,一定不會有這樣孤傲落寞的氣質,但在八一,它們顯得太不合群。

回到賓館,對著夜色裡的尼洋河,抽了一支煙。夜晚看不到河水的樣子,只能聽見強勁的流水聲。拉上窗簾,房間很大,感覺有涼意穿過心底。縮進被子裡,吃服務生送上來的燒烤,辣味的。電視開著,不知道演了些什麼,開著床燈迷糊起來。夜半時分,仿佛聽到有手機短信的聲音,仿佛記得拿起來看了,仿佛記得最後一句是“我永遠記得你”。

霧,夜色裡的霧,林芝的霧,很大很大,最後我落進了一個溫柔的迷霧陷阱裡,爬不出來。

十 四 日

小雨的清晨,很冷。走路去汽車站,趕了8點鐘回拉薩的車。

坐上車,給小梁發了短信告別。之後,記憶有所復蘇,打開昨夜收到的那條短信,的確是有,的確是小梁發的,的確最後一句是“我永遠記得你”。

車子發動了,雨霧裡飛出一團白霧。想起了那個在青藏線上渡過的夜晚,顛簸中緊握我手的手,黑暗裡的交談,耳邊掠過的凄厲的風聲,靠在肩邊的頭。想起了在拉薩的那個下午與夜晚,大昭寺外的等候,帶在手腕上一直沒有除下來的那串刻有六字真言的手鏈,在KTV裡的狂歡,走在清涼夜風裡的路。

都是一些沒有過程與結果的事情,都是一些毫無連貫又斷斷續續的片段。旅途如夢,林芝如夢。有風景,有故事,有回憶。

太陽漸漸升起,雲霧飄渺的山巔,突然劃過一道美麗的彩虹。虛幻。清新。

圓滿的一次旅程。

遭遇了許多,也告別了許多。

交織了艱苦與甜美,在西藏,我輪回了一次今生的靈魂。

在西藏,我走過的那些前世今生的路,他們是否會記得我?

那個夢裡依稀美麗的藏族女子,是否會記得我?

天空河流高山大地與西風,是否會記得我?

大昭寺桑耶寺白居寺的台階,是否會記得我?

青樸山上的青草拉薩河邊的鮮花林芝的黃葉楊樹,是否會記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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