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丘不斷四時花

作者: lishaojie69

導讀清嘉錄》成書後,作者顧祿請人題詞,何桂馨題詞兩首,第一首便是:吳趨自古說清嘉,土物真堪紀歲華。 一種生涯天下絕,虎丘不斷四時花。 按作者所言,題辭是隨到隨編不論社會地位和年齡大小的,何桂馨最先讀到這本書,第一個題詞,於是,翻開這本記載“歲時無殊,而風土各異”的《清嘉錄》,我們首先見到的便是這首詩。 今人來新夏先生評價說:“清代的風土� ...

清嘉錄》成書後,作者顧祿請人題詞,何桂馨題詞兩首,第一首便是:吳趨自古說清嘉,土物真堪紀歲華。

一種生涯天下絕,虎丘不斷四時花。

按作者所言,題辭是隨到隨編不論社會地位和年齡大小的,何桂馨最先讀到這本書,第一個題詞,於是,翻開這本記載“歲時無殊,而風土各異”的《清嘉錄》,我們首先見到的便是這首詩。

今人來新夏先生評價說:“清代的風土雜著頗多,重要都邑幾乎都有,而以談北京、蘇州者為多……其能以月為序,以節令民諺為題,敘地方風土人情,娓娓詳備,兼能參稽群籍,附加考按者,自當以《清嘉錄》為最。”在這樣一本關於蘇州風土的雜著裡,何桂馨把他個人對蘇州最具深刻印像的“虎丘不斷四時花”的地域特色,一下子擺放到人們面前,算是獻給了閱讀者一束芬芳的鮮花吧。

"山澤多藏育,土風清且嘉”的蘇州亮出了它的繽紛多姿的色彩。

在封建時代,大凡通都大邑人文薈萃、風物繁華的地方,蒔花種草的行當總是比較興旺發達的。何桂馨所說“一種生涯天下絕”,未免有些過譽。蘇州往北不遠的揚州,它的牡丹、瓊花是名滿天下之物,花事極具規模。人說揚州“十裡栽花算種田”,便是一種形像化褒獎稱贊。這種生涯活計,應時而生,在北京、杭州、廣州等地都有相當市場。剔除何桂馨對於家鄉花事的誇張性稱贊,所說“虎丘不斷四時花”倒是確切的描繪。

花卉是人類在大自然中最早的審美對像,從新石器時代彩陶的紋飾到歷朝歷代工藝品的圖案裝幀,畫家繪畫,文人詠吟,乃至居家清供,友朋饋贈,成為人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文化內容。各地的花朝節也就是百花生日,日子各有不同,一般為農歷二月十五,仲春春花最為繁盛之際。蘇州以二月十二為百花生日。這一天蘇州人是這樣慶祝的:閨中女郎剪五色彩繒,黏花枝上,謂之賞紅。虎丘花神廟,擊牲獻樂,以祝仙誕,謂之花朝。

虎丘附近有花神廟,而且不止一座。老廟在桐橋內,明洪武年建,祀司花神像。另一座在虎丘山寺東面,為乾隆四十九年建,祭祀的卻是同時代的虎丘人陳維秀。《花神廟記》記載了立廟的緣由:“乾隆庚子春高宗南巡,台使者檄取‘唐花’備進,吳市莫測其術。郡人陳維秀善植花木,得眾卉性,乃仿燕京窨窖熏花法為之,花乃大盛。甲辰歲翠華六幸江南,進唐花如前例。繁葩異艷,四時花果,靡不爭奇吐馥。群效靈於一月之前,以奉宸游。郡人神之,乃度地立廟,連楹曲廊,有庭有堂,並蒔雜花,蔭以秀石。”

陳維秀的新技術,對於官家來說,為接待皇上立了大功。對於從事花卉生涯的農人與生意人來說,無疑是傳授了一種發財致富的新技術。周密的《癸辛雜識》的簡要介紹:“以紙密室,鑿地作坎,緶竹置花其上,糞土以牛溲、硫磺、盡培溉之功,然後置沸湯於坎中,候湯氣蒸熏,則扇之微風。經宿,則花放矣。”讓鮮花在一月份開放,這在今天已不足為奇,但在數百年前卻絕對是件相當神奇的事情,當年女皇武則天下令都未能使長安牡丹冬日開放,如此,蘇州人怎能不對陳維秀敬以禮數呢!相比較而言,舊有的花神廟那只是一個虛幻的心靈寄托,而新的花神卻是能給人們帶來實際利益的創造者。自此以後,“冬末春初,虎丘花肆能發非時之品,如牡丹、碧桃、玉蘭、梅花、水仙之類,供居人新年陳設。”

百花生日不僅是花農們的生日,也是種莊稼的農民測量收成好壞的關鍵日子:“土俗以十二日天氣晴朗,則百物成熟。諺雲:‘有利無利,但看二月十二。’”這一天,喜好游玩的人紛紛出門:“士女爭先出郊,謂之探春。畫舫輕舟,櫛比鱗集。”民間如此,宮中則另是一樣:“二月十二日為花朝,孝欽後至頤和園剪彩,時有太監預備黃紅各綢,由宮眷剪之成條……孝欽自取黃紅者各一,系於牡丹花,宮眷太監則取紅者系各樹。於是滿園皆紅綢飛揚,而宮眷亦盛服來往,五光十色,宛如穿花蝴蝶。系畢,即侍孝欽觀劇。演花神慶壽事……

百花生日一到,百花盛開的大幕就拉開了。蘇州姹紫艷紅的春天格外明媚。在這之前,“一樹獨開天下春”的梅花早早地綻放了。探梅勝地,是蘇州郊外的鄧尉山香雪海一帶,這是久負盛名、至今不衰的賞梅勝區。“暖風入林,玄墓梅花吐蕊,迤邐至香雪海,紅英綠萼,相間萬重。郡人艤舟虎山橋畔,袱被遨游,夜以繼日。”

玄墓山(相傳東晉青州刺史郁泰玄葬於此)又稱元墓山(清代避康熙玄燁諱,改玄為元),是與鄧尉山相連的一座山,北稱鄧尉,南名玄墓,太湖環抱,群山起伏,古代便是探梅勝地。明清之際這裡回環百裡皆梅,與山水相間,據光福志載:“鄧尉山裡種梅為業者,十中有七”,種梅如種谷,這和揚州的“十裡栽花算種田”是一個意思。

花開爛漫時,展現一個極為壯觀的場面:入山無處不花枝,平望三十裡如雪。有人極度形容說:游人到此“咳吐皆香”。明人形容為:“青山千畝白,流水一春香。種密人難入,開齊夜有光。”康熙35年(公元1696年)江蘇巡撫宋犖題“香雪海”三字,鐫於石壁,這名字與茶名“碧螺春”一樣具有強烈的藝術感染力,以至於使鄧尉聲名大噪。這位後來官至吏部尚書加太子少師的官員,寫下《雨中探梅余於吾家山題香雪海三字》:

探梅冒雨興還生,石逕鏗然杖有聲。雲影花光乍吞吐,松濤岩溜互喧爭。韻宜禪榻閑中領,幽愛園扉破處行。望去茫茫香雪海,吾家山畔好題名。

春回大地,蘇州人到了游春玩景的時候。在游玩了天平、靈岩諸山及虎丘、白堤後,便轉向南園、北園,其地正菜花怒放。“而北園尤盛,暖風爛漫,一望金黃。”南園,“在子城西南,今府學後也。”北園,即蘇家園,在閶門內後板廠,清代皆變成場圃,是當時菜花最盛處。清人沈復在《浮生六記·卷二》中有一段關於飲賞菜花的描寫:“蘇城有南園北園二處,菜花黃時,苦無酒家小飲……至南園,擇柳蔭下團坐,先烹茗飲畢,然後暖酒烹肴。是日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

這樣的田園風光,是需要時間盤桓的,不知不覺太陽落山了,從小路而來的人點亮燈籠乘船回去,“北園春盡菜花香,野蝶飛來都變黃,歸棹齊門看落照,紅燈一道出山塘。”

接下來的花信該是玉蘭與牡丹了。牡丹是在谷雨前後開花的花卉,俗稱“谷雨花”。蘇州的牡丹是從河南洛陽移植過來的,早在北宋時代,為宋徽宗負責“花石綱”的朱面是蘇州人,南宋的範成大在《吳郡志》中說:“牡丹出洛陽,頃時,朱面家圃在閶門內,植牡丹數千萬本,以繒采為帷,每花身飾金為牌,記其名。”這是特殊階層人士對牡丹的榮寵,所求的當然也多是名品,民間百姓則以“玉樓春"這樣價廉而又易於培植的品種作為玩賞對像。種植牡丹的花農,“ 率皆洞庭山及光福鄉人。花時,載至山塘花肆求售。”而“郡城有花之處,士女游觀,遠近踵至,或有入夜,穹幕懸燈,壺觴勸酬,迭為賓主者,號為花會。”蘇州人對牡丹的喜愛到了如痴如狂的地步,對於美的認同和欣賞,不是唐高宗、武則天帝王將相和豪門貴族的權利,也是普通老百姓熱愛生活的標志。

在花卉樹木的移植和品種侈求方面,朱面是不能不提及的特殊人物。北宋年間設蘇杭應奉局,奸相蔡京命朱面管理,搜羅各種花石樹木運到京師,供宋徽宗賞玩。“雪海一番風信過,武丘再訪玉蘭房”的玉蘭房,在虎丘山後,內有一棵名冠吳中的玉蘭古樹,相傳就是他從福建移植過來的,因為沒有來得及進貢,汴梁就已失守,於是棄擲於此。這是一株奇特的花樹,明代天啟年間曾為大風摧折,但頑強存活下來,花開之時,爛漫如雪:“歷宋元明及清代,七百余載仍蕃鮮。干似虯龍根似鐵,花開色較蕃釐白。遺恨銜歸五國城,濃蔭覆近千人石。”一株大樹就是一個游玩欣賞的景點,也是歷史的回顧面。朱面靠逢迎皇上,投靠蔡京而暴富天下,死後清理田產竟有三十萬畝之多,簡直駭人聽聞。

不論是牡丹花肆求售,還是賞花買笑,都離不開閶門外七裡山塘。山塘作為旅游勝地,同時是吳郡集中體現民風鄉俗的地方,歷史沿襲有“三會三市”之說:清明、七月半、十月朝為三節會,春為牡丹市、秋為木樨市、夏為乘涼會。圍繞這些會節,滿足人們對花卉的需要。虎丘、山塘一帶花店迤邐相連,綠水橋西的馬營弄是一片花圃,斟酌橋東的花園弄口成為花卉市場,形成了名副其實的“七裡山塘花市環”的市場格局。

《桐橋倚棹錄》記載了這個盛況:“每晨曉鴉未啼,鄉間花農各以其所藝花果,肩挑筐負而出,坌集於場。先有販兒以及花樹店人擇其佳種,鬻之以求善價。餘則花園子人自擔於城,半皆遺紅剩綠”,裡面的木樨徑,多為養花藝匠所居,遍地種桂,高下林立。清中期莫家浜一帶桂花尤盛。長涇的古香村的居民多培植玫瑰、桂花為業,春末秋半,香氣襲人,整個山塘“紅紅白白滿桐橋”。對此,《虎丘竹枝詞》說得非常絕妙:

"苔痕新綠上階來,紅紫偏教隙地栽。四面青山耕織少,一年衣食在花開。”

這是附著於農業的副業生產,是相對於花農說的,是為酒館茶樓、說唱逗謔、冶游祭祀等消費文化鑲嵌上的曼妙的花邊,也是江南富庶地區人們多姿多彩生活的反映,難怪唐伯虎不無矯情地說:“江南人盡是神仙,四季看花過一年。”

這就是“虎丘不斷四時花”的一個很重要的內涵,也是整個蘇州城花草樹木繁盛景況的寫實。在光福香雪海的西北山坳中,今日窯上村,桂花連山遍隅,秋天一到黃色的花蕊滿綻在綠葉之中,香氣襲人,它的規模可與杭州西湖邊著名的賞桂勝地滿覺隴相媲美,其桂花產量幾近全國產量的五分之一。對於桂花木樨,《清嘉錄》援引範成大的說法:“桂,本嶺南本,吳地不常有之。唐時始有種植。”也因為“將花之日,必有數日鏖熱如溽暑,謂之‘木樨蒸’,言蒸郁而始花也。”桂花盛開,蘇州就到了“木樨市”的時候了,“男女耆稚,極意縱游,兼旬始歇。”

山塘和虎丘一帶花農特多,進行自產自銷外,同時還是一個花卉的跨省際的交易市場,更多的花卉品種和更充分的花卉貨源,保證了虎丘花卉的四時不斷。《清嘉錄·卷六》這樣記敘:

"珠蘭、茉莉花來自他省,熏風欲拂,已畢集於山塘花肆,茶葉鋪,買以為配茶之用者,珠蘭,輒取其子,號為‘撇梗’。茉莉花,則去蒂衡值,號為‘打爪花’。花蕊之連蒂者,專供婦女簪戴。虎丘花農,盛以馬頭籃,沿門叫鬻,謂之‘戴花’。零紅碎綠,五色鮮濃,四時照映於市,不獨此二花也。至於春之玫瑰、膏子花,夏之白荷花,秋之木樨花,為居人和糖、舂膏、釀酒、釣露諸般之需。百花之和本賣者,輒舉其器,號為‘盆景’。折枝為瓶洗賞玩者,俗呼‘供花’。”

這種長途跋涉的花卉交易買賣,在明末就已具相當規模,明人王稚登(公元15351612)《虎丘花市茉莉曲》,具體而又生動的描繪了這種情況:“章江茉莉貢江蘭,夾竹桃花不耐寒。三種盡非吳地有,一年一度買來看。”“贛州船子兩頭尖,茉莉初來價便添。公子豪華不惜錢,買花只揀齊屋檐”。“賣花傖父笑吳兒,一本千錢亦太痴。儂在廣州城裡住,家家茉莉盡編籬。”

閶門外的山塘、虎丘以及通往楓橋的十裡水路,帆檣雲集,米船主要泊彙在上津橋、楓橋一線,而花船則艤塞在山塘河,所謂“花船盡泊虎丘山”。蔣寶齡《吳門竹枝詞》也說:“蘋末風微六月涼,畫船銜尾泊山塘。廣南花到江南賣,簾內珠蘭茉莉香。”

這樣繁忙的局面,到清代中後期依然沒有太多的改變,珠蘭、茉莉等熱帶花卉來自閩、粵南方,它的市場需求很快便為蘇州人所了解,因而也迅速移栽成功,珠蘭、茉莉、白蘭、玳玳成為蘇州著名的地方土特產。長於顧祿的石韞玉的《山塘種花人歌》描繪了這種生涯活計:“江南三月花如煙,藝花人家花裡眠,翠竹織籬門一扇,紅裙入市花雙鬢。山家築舍環山市,一角青山藏市裡……花田種花號花農,春蘭秋菊羅千叢……司花有女賣花郎,千錢一花花價昂……雙雙夫婦花房宿,修成花史花蔭讀……青衫白袷少年郎,看花不是種花者!”

蘇州私家園林之多,明清之際有100多座,與其毗鄰的長興、杭嘉湖平原一帶還有不可勝數的聞名全國的各種各樣的園林。它們的藝術格局和風格特點,離不開樹木花卉和盆景山石,對花木數量、品種以及園圃技藝的要求是不言而喻的,這是蘇州花卉市場幾百年長盛不衰賴以存在的社會背景。另一方面市民實際生活的需要,特別是閨閣以花為妝飾,還有窨制花茶的需要,都給蘇州花卉業的發展注入了永不衰竭的動力。

吳城大家小戶婦女,多喜簪花,形成一種風俗就是“戴花”,也叫鬢邊香,歌妓船娘尤一日不可缺少,“曉起買花簪滿鬢,粉妝玉琢坐船頭。”能夠簪花的品種,據記載春天有紅綠白梅等13種,夏天有珠蘭、石榴等14種,秋天有鳳仙、菊花等5種,冬天有山茶、蠟梅等四種,都是以朵來算錢的。除了戴花,還有插膽、瓶、盂缽的家庭供花,以及制作用於銷售的花籃。扦插花籃的花,有木香、山茶、玫瑰、蠟梅、梅花、桃花,更多的則是茉莉花。南宋大詩人陸游有兩句著名的詩句:“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他描寫的是臨安的生活場景,吳越習俗相似,吳中小販買賣花卉的情況也相似。

茉莉花的大量消費,除了婦女的簪戴和人家的清供,這是少量的,多數為窨制花茶(配茶)的需要。蘇州盛產茶葉,東山、西山、虎丘均有大片茶園,它的附近地區,如金壇、宜興,鄰省的安徽、浙江、江西也有大量茶葉輸入,市民對茶葉的消費非常驚人,“上午孵茶館,下午孵混堂(浴室)”。花茶,“茶引花香,以益茶味”,就是窨花茶,又稱香片、熏花茶,主要銷售到關東、西北、華北地區。其中以茉莉花茶為冠,其次玳玳花茶、珠蘭花茶、白蘭花茶,還有木樨花茶、梔子花茶、蠟梅花茶等,可以想見它們對花卉的需求量之大,當然也促進了花卉種植業的繁榮昌盛。

如今,當我們乘火車從北往南駛近蘇州,遠遠地便望見虎丘塔時,低下眼簾可以見到鐵路兩邊連綿不斷的花房和無數盆栽茉莉、白蘭花,匆忽之間就有了一種芬芳四溢的感覺,下意識裡就知道人間天堂不遙遠了。花卉給了蘇州以色彩和芳香,也給久遠的歷史以青春美麗的氣息。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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