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過家鄉

作者: pious

導讀我不長的一生中待過很多地方,轉來轉去。但在我填寫的所有表格中,籍貫一欄我卻是一直填山西平魯,因為那是我父親的出生地,是我的老家,盡管我未在那兒居住過。但回還是回過,回過三次,最長的一次住了有一個月,但因為小時記憶的東西不是很清楚,所以有些細節也忘了。很深的感覺是家鄉窮,炸油糕買不起糖,把甜菜切碎了和到面裡代替;山西人好喝醋,又買不� ...

我不長的一生中待過很多地方,轉來轉去。但在我填寫的所有表格中,籍貫一欄我卻是一直填山西平魯,因為那是我父親的出生地,是我的老家,盡管我未在那兒居住過。但回還是回過,回過三次,最長的一次住了有一個月,但因為小時記憶的東西不是很清楚,所以有些細節也忘了。很深的感覺是家鄉窮,炸油糕買不起糖,把甜菜切碎了和到面裡代替;山西人好喝醋,又買不起醋就把面放酸了做面湯。還記得溝溝峁峁除了點麥子、蓨麥,滿山就是光禿禿的。

印像中家鄉的變化是自平朔煤礦建起時。煤田占用了地,自然要補償;家鄉人也才知道那貧瘠的土地下原來還有煤,小煤窯忽地就遍地而起。煤,以及煤的附加,是家鄉轉變的介質。九十年代初,家鄉我的一個堂兄來沈陽辦事,給我打來電話要相見,我告知父親玉同來了,要過來見見。父親問他住哪兒了?我隨口回曰住玫瑰大酒店——在當時這算是沈陽最好的飯店之一了。父親立刻黑了臉,狠狠地說:叫他來!結果可想而知,堂兄埃了一頓臭罵。父親最激烈的言詞是:才富了幾天啊!把你張狂得上了天啦!玉同倒了楣。父親不待見那些不經事的小輩們,他們求父親幫這幫那,父親就懶得相幫,以至於玉同,以及他那一支的一干兄弟,老認為他們沒能像別人那樣發達起來,皆緣於此端,頗有怨口。這次我們回家鄉,也還是有了一些不愉快。

父親對家鄉的富起來,也極為自豪,最生動的例子是那年朔州出了假酒大案,死了十幾個人。我急問父親有沒有咱家的人,父親很自信地說:那都是些喝不起瓶酒的窮人,咱家?絕不會!

最近我長旅路過家鄉,因為是事先約好,父親、幾個妹妹從不同的地方趕回去,在老家聚彙了幾天。這次回鄉,有一件事使我有了比較強烈的歸屬感。那天是去瞻拜祖墳,族中人交待說哪是曾祖,哪是祖父等等,並且指出哪是我父親如果歸梓的墓葬地——都是按順序排列下來的,很嚴格。我作為長子,自然也有我的位置,但是,族中人強調說,要是你大(我父親)不歸葬,那也就沒有你的地位了。我父親立刻聲明:他死是不土葬的,要撒到大海裡去!這使我很失望,盡管離死還遠,但家族序列所賦予我的地位仍然使我感動,陡然有了一種家鄉的歸屬感。

為了趕路,不等送行的朋友到,便早早上路了。從呼市到朔州,其實只有240公裡,如果不是不斷地停車拍照,中午之前是應該趕到的。12時,路過老家白堂子村,走餓了,便踅進去討飯吃。十八年沒回來,路都找不到了。這還好說,難辦的是大爺、二大爺這些原在村裡住的老輩人已經辭世,下邊的親戚我大多叫不上名字。我就提玉同,村裡人說玉同出門了,你尋斌虎吧?斌虎是玉同的兄弟。

進了斌虎家,好,正趕上要開飯,煮了一鍋菜面。我對斌虎家(家鄉話“斌虎家”就是斌虎的媳婦)說,讓我們先吃吧,2點之前我們還得趕到朔州,你們再做。

斌虎家大聲大氣地說,“咦你個**,那咋恁慌急!你還帶著你的些個朋友,咋能吃這個?快緩緩兒地歇一刻,我另做。”

我說,“別了,這些又不是外人。況且又是家鄉飯,咋就不能吃?”

端起碗,不由得疑惑了,湯裡的土豆是黑的!我問這是咋回事,斌虎家很難為情地說:“新土豆還沒下,這是去年的。”其實新土豆已下來了,外面有賣,六毛錢一斤。

我不是不明事兒的人,不由得才仔細看看斌虎家裡。窯是新旋的不假,擺設卻沒啥,空蕩蕩的。斌虎家不富裕,想到這一點心下便有些沉甸甸的。

吃完飯,開上車,便奔朔州。

在我叫二叔的徐步升家,我和父親及妹妹妹夫會合了。這個我的堂叔徐步升,比我僅大一歲,是白堂子村潘家窯礦的礦長,竟然在朔州買了房子,而且還裝修得如此豪華,那比我家,比我父親家裡要論倍算。客廳鋪著羊毛地毯,擺著一圈皮沙發。喝純淨水,吃美國杏。說吃點飯,徐步升手一揮:上飯店去!豪邁得很。

父親笑眯眯地享用這一切,卻絕不說二叔張狂,二叔是市裡勞模,市人大代表,此一帶名人,父親知道。我估計,在父親看來,既然有這麼多黨和人民給予的頭銜,家裡的房子、地毯必定是勞動致富所得,就斷斷不是張狂。

說我們這一干人住哪兒呢,二叔又是手一揮:專家賓館!這個專家賓館,是平朔煤礦在哈默那個時代,為外國專家修的。一幢幢別墅,住一晚600—1200元不等。父親不笑了,說一個回家來看看,住那個地方算怎麼回事!二叔正色道:四哥(我父親在他們兄弟中排行老四),咋回事?你四哥是咱朔州的老革命,市長知道了,也是必定要安排住那兒。雖是我花錢,不住那,我咋向市長交待!

入情入理,父親也就不好再堅持。只是專家賓館因有會議已住滿,沒辦法,才降次住到朔州賓館去了。

如今的玉同不再張狂。玉同在徐步升手下做采購員,但同時又是我父親的侄子,便思謀著在白堂子家裡宴請我父親。想法才一出口,徐步升便責怪道:你家裡個窮光光的,你還招待四哥?快快收起你那個主意吧!只是我們一家人可不講這種禮份。我出面對二叔說,二叔,你天天領我們吃飯店,我們這是回老家看看,別說親戚了,正理也該吃頓家鄉飯吧。話起了作用,二叔勉強同意,讓人做了些采購方面的安排,玉同也興高采烈地開忙。

那天父親提議去萬家寨看看引黃工程。父親幾年來對這一工程極為關注,每次回家,必定要去看看。

萬家寨在偏關西北,蒙、晉交界處。一道大壩在此將黃河攔住,引水濟潤晉西北和蒙南,同時發電、排沙。壩裡的黃河清澈如許,令人驚訝。七十七歲的父親興致勃勃地從大壩這邊的步行橋上走到橋的那邊,自比朱朝暉,連曰:我也飛黃了,我也飛黃了!此一工程僅山西就投資了十幾億元。

父親還抽了時間,由我開車同幾兄妹,一起去了神池,神池是抗日戰爭時期,父親當武工隊時游擊的地方。父親是探望當年兩個戰友的遺孀。縣裡去車把兩位老人接來,兩位老人執住父親的手,就齊齊地哭,不能抑止。我們也都很心酸。哭是哭逝去的歲月,哭是哭人生的命運,非氣短情長也。我進到中年,已有感受。只是這次是寫游記,個中情結以後再敘述吧。

白堂子村在平(魯)朔(州)一帶有些名氣,有名氣是因為古老。這次家庭聚合,一方面是看看老家,另一方面也是各有小九九。鄭州來的妹夫,是中國攝協的會員,對民居、戲台頗有心得。在白堂子老地轉轉,他興奮不已。那些老窯、老戲台讓他看出多多的名堂。此一帶民風是蓋了新房、旋了新窯,便棄置老窯。棄置的老窯散亂、破敗,無不透著史上的風範。

我1981年回鄉時住過的窯,那時奶奶、二大爺一大家子統住。如今仙逝的仙逝,分出的分出,只剩了個窮親戚還住著。我拍下的照片,窯門旁坐著織毛衣的姑娘,便是現住者之一。所以說史就是人生,人生就是史。此中多少悲歡離合,生生死死,啼笑苦歡,放大了便是史。感悟這一細末,也常會不由得隨著啼笑苦歡,自覺也已悟道了。

徐家在白堂子是個大姓,淵源也極遠,議論中仿佛早先是河南人。出過舉子,受過官匾。大是大,大到一定程度就脹破了。在我爺爺的上三輩,徐家就分做了兩支,另一支也在平魯,但似乎平時很少走動。家譜也被那一支所霸持,這邊連借看都不允。所以父親一再張羅續家譜老續不成。續不成也還有其它原因。白堂子鄉的鄉長是徐姓,因為是地方官當然有權威有能力。父親幾年前就囑咐他辦續家譜的事,他就有些推三阻四。父親無奈,這次又囑咐徐步升,徐步升也是有權威有能力嘛。可我看徐步升雖然口頭上應允,私下裡也不甚熱心。除了我,其他年輕些的人也都不熱心。我看父親的這樁心願恐怕難了了。

大姓的標識也是人多。父親雖不是輩份最高,但因為是老革命,自然會不同。客雖是玉同請,赴宴的名單卻要由徐步升同幾位族老商量著列。排位次也不同,炕上一桌,是大輩,炕下一桌是有身份的小輩。不入流的雜亂人等在堂屋。開席前,鄉長不講話,由徐步升講。徐步升沉沉穩穩,端起酒杯致詞:“我四哥,是咱家鄉出的大干部。昨天市長還跟上我說,等我倒出時間,一定去探望咱這老一輩哩。你、**、**相跟回來,我們都很高興。你看咱們這變化,一定也高興!不過四哥,”他話題一轉,“你退下來了,諸事就還不一定有我們方便,生活上也不一定有咱們敞亮(我附合道,對,二叔,我爸他的房子還沒你家好呢)沒說的四哥,有事打我手機!**,**,**你們也是……”

到了喝酒時,他就流竄到我們炕下這桌,大呼干杯。酒過三巡,話開始有點走板兒(不過也可能他平時就這樣子)。他對我二大爺那倆兒子頗為不滿,“那個斌虎、玉宏,算個毯哩!四哥回來幾日了,能連個面兒也不照!啊,富不富得起來,就是四哥的事?哼……”

我這才恍然大悟,我說呢這兩天父親臉上老會有點陰影。席散後,他們都坐車回朔州了,我們兄妹幾個就決定去斌虎、玉宏家看看。斌虎也是才剛進家,挺不好意思的,說我去看看四叔吧。我說別去了,你連飯還沒吃。再說他們業巳回朔州了。斌虎就沒話了,他本來話也不多。我們回到朔州時,都晚上十點多了。

第二天一早我說要走了,昨晚剛從晉城趕來的三姑一瞪眼:你敢!我解釋說我下面還有很長的路要趕呢,不敢再耽擱了。三姑想想覺得也是,但說那也得吃完中飯才能走。我說,行。這次,大姑、二姑、三姑、父親,他們兄妹七人中還活著的這四位,難得地聚到了一起。都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整天地聊呵,笑呵,一個個都高興得跟娃兒們似的。

在賓館吃完中飯,就要上路了。**、**也搭我門的車一起去壺口。偏偏天就下起了小雨。一大幫人送出來,千叮嚀,百依依,看我們上了路,那兄妹幾個才相攜著慢慢地回了賓館。細雨中這最後的一幕,使我唏噓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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