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突河

作者: 清水鴉片

導讀在貴州紫雲苗族布依族自治縣的招待所裡,我問起一個叫格突河地方。“那裡去不得,在修路。”回答我的人也許根本想不到,正是這怪誕的地名,才讓我和這仿佛處處發霉的小縣城有了交集。 政府招待所的門口有一個小廣場,它大約是幽閉的縣城中最敞亮的所在。左邊一座形似禮堂的建築上還有一顆大氣卻略顯暗淡的五角星,在它照耀不到的鐵灰色高牆上,清瘦而多棱角的 ...

在貴州紫雲苗族布依族自治縣的招待所裡,我問起一個叫格突河地方。“那裡去不得,在修路。”回答我的人也許根本想不到,正是這怪誕的地名,才讓我和這仿佛處處發霉的小縣城有了交集。

政府招待所的門口有一個小廣場,它大約是幽閉的縣城中最敞亮的所在。左邊一座形似禮堂的建築上還有一顆大氣卻略顯暗淡的五角星,在它照耀不到的鐵灰色高牆上,清瘦而多棱角的標語式字體也褪了血色。禮堂裡是一家書店,書不多,更顯得冷清。廣場上人也少,暮色中的影像蒙了塵,聲響嗆了灰,感覺一陣澀澀的酸苦。後來我到黔東南的肇興嘗試著吃了一種當地侗家稱之為“羊癟”的火鍋。當地人把羊胃破開,將裡面的草汁制成一種奇特的腌肉調料,要的就是羊肚子裡那股苦勁兒。如果說紫雲城裡街巷盡如羊腸子一般別扭,那眼前的這個小廣場可算是巨大的羊胃,也許在某個時期它也曾因為腫脹而奮力地消化著,可如今看來,它干癟得只剩苦水。

胃在上面,順著羊腸小道七拐八繞地下了山坡,我來到汽車站對面的一家雜貨鋪門前詢問老板娘道:“你知道去格突河的車幾點有啊?”“八點多有一班,車子少,每天就兩趟。”“聽說那裡在修路?”“哪裡是修路撒,路早就修好了,沒給修路的工錢,他們就把路給堵了。不過也就最後一小段而已……這格突河,其實也不遠……你去那裡看同學?”“不是,我是去玩的。”“玩?你可得留神點,地方雖然不偏,可就是亂得很……反正你到那裡邊要打聽什麼的可得挑著人問!”“哦,謝謝了……”“沒事沒事,我也是外地來的,看你學生模樣,提醒你幾句……”我在車站晃悠了一下,一個女的跑過來對我說:“住處找好沒的?”我仔細辨認了一下,卻是下午長途車上賣票的,我趕緊說道:“住下了,出來吃飯呢。”那女的樸實地笑了兩聲,倒沒有一點跑客運的人固有的干練和狡詐。我又問她格突河的車幾點有,她問了一下丈夫,說叫我明早七點來等。就這樣翻來覆去走了幾轉,卻依舊找不到一家像樣的飯館。有一處三角形的場子裡滿是露天燒烤和大排擋,可惜我再也提不起興趣來了。在貴陽的時候,合群路上上下下的吃了不少家,也就是嘗個新,論起味道來還是粗糙得很。去黔東南之前第二次路過貴陽,本想衝到郊區吃一家仰慕已久的酸湯魚,無奈當時又拉肚子又發燒,絕望得差點要滾回老家去。這場病也不全是因為貴州飲食方面的混亂,估計格突河的磨難也是重要因素。後來在臨出貴州前的從江小鎮上還是吃上了酸湯魚,當然那天半夜又吞了不少黃連素。在紫雲的這晚,我花了15元吃了一盤宮保雞丁,就在這個蓄積著煙灰和油污的場子邊一個黑洞洞的屋子裡。我心裡納悶縣裡那些當官的該到哪去腐敗。一夜沒睡好。兩三點鐘還不斷有車停進院子裡大聲招呼著開房。紫雲這頭卡在荒山禿嶺間骨瘦如柴的山羊。它腐蝕的胃它污濁的膀胱它深夜陰陽怪氣的嘔吐。第二天起得很早,我不能塌了去格突河的班車,不能塌了回程車,更不能塌了回安順的車。我打定主意不再住紫雲。七點多到了那裡,車沒來,“八點半以後吧,很快就來了,你再等等!”我等不了了,我便包車去。司機說最後十公裡在修路,他的小車開不進,我要步行三公裡再搭三輪。後來我發現我實在不該搭出租車,因為它只把我送到去格突河的岔道口,而從縣城到那裡的班車多得不得了。格突河在八月裡要搞攀岩比賽,當地正搶在賽前把土路鋪上柏油,而我正趕上這緊要關頭。走過三公裡泥濘不堪的工地,我發現有兩條路分別通往大穿孔和小穿孔。已初步開發的大穿孔便是景區所在地,而我此行的真正目的,書上所描述的神秘穴居部落卻是在小穿孔。我便計劃先去小穿孔,再徒步兩小時到大穿孔,然後在那裡搭回縣城的班車。要去小穿孔,摩的以路差為由非五十塊不走,而步行到那裡的時間依當地人說法在兩小時至四小時不等。在我前往中洞穴居人家的漫漫長路上,我遇到了一個開大卡車回山上采石廠運石材的少年。他爽快地讓我上了車,而且不要我的錢。“你是個記者吧?”“不是……謝謝我不抽……我來玩的。”“啊?就你一個人有什麼好玩的?”“那你們在這裡玩什麼?”“我不是這裡的,我是紫雲的。這裡能玩什麼。”後來我知道這裡的山叫麻山,這裡人叫麻山苗,除了玉米,這裡不種別的。拿著當地好心人幫忙畫的地圖,我“順著電線”走在黃綠色的山巒和壩場之間。山上植被稀疏,日光下一座座排列零亂如麻的山峰綠得有些焦灼。抄了這條近道,我在正午時分在對面山上看到了一個巨大的半月形山洞,幾行電線伸進漆黑的洞裡。

格突河,作為一個景區的名字它並不顯得友善,它突兀,它荒蠻,它固執。書上的那幅照片也不能給我半點愉悅的感受,倒是它流露出的古怪稍稍吸引了我。然而,我對旅游中探險獵奇的興趣有限,我偏愛訪古尋幽式的靜態旅游而非尋求某種刺激或挑戰未知領域。盡管我時常在旅行中疲於奔命甚至到了自虐的程度,但那只是在有限的旅行時間和我強大的旅游野心的衝突前我個人勢必要作出的一點點犧牲罷了。在變換的景致中徒步旅行不失為悠然自得的享受,但在路途不順風景平平而對目的地也喪失憧憬的時候,漫長的行程便成了消磨人意志的體能訓練,我對之全無好感。

臨近中洞的時候,已聽到了雞鳴聲,孩童嬉鬧聲,器物敲擊聲,聲調悶悶的,大約是洞中回音效果分外明顯的緣故。一個男子坐在山崖邊發呆,並沒有看出他和一般山民有什麼不同之處。然而他卻常年住在那陰森森的洞裡,這種想法又讓我覺得他必須有什麼地方不一樣才對,也許他該臉上透著不祥,眼神暗淡無光才對。他們說這裡很亂,估計山民好鬥成性,那他應該目露凶光才是。我對假想中的他既恐懼又憐憫。穿過一個懸掛著辟邪驅鬼圖騰的寨門,便是一叢恬靜的翠竹,洞裡陣陣涼風吹來,倒是清爽了不少,然而那股洞中才有的陰濕氣味也向我襲來。當我看到了一個牌子上寫著“打電話處”,心總算寬了些,終究還是有人來的,洞裡的人也許多少已經開始習慣不速之客了吧。後來進了洞,看到農家飯館的招牌,雖然周遭沒有一個游人,但心裡卻覺得自己已不再那麼孤零零的。

剛進洞的地方還不時有涼颼颼的水珠滴到身上,真正到了洞裡卻發現地上異常干燥。由於沒有雨水,再加上采光的需要,除了靠邊的幾家外,洞內房子的屋頂不加瓦片,只用木頭架個框架。後來我才了解到,這個村落是六十年代才形成的,當時窮人沒有錢蓋瓦片,便到洞裡建房。好在這個中洞的洞頂足有十多層樓那麼高,洞內好比大型的田徑場,百來人住進去也不覺得擁擠。然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天然形成的一個個或大或小的窟窿還是讓人倍感詭異。村口幾戶人家已注意到了我,盡管感覺到了他們的目光,我還是不緊不慢地向深處走去。

洞的最裡面是一所小學,這在我的導游書上也有所提到。這座學校沒有圍牆也沒有大門,倒是掛了紅色的橫幅“中洞小學歡迎社會各界光臨”。這時有一位身著運動服的年輕女子過來問我要不要吃飯,我向來不喜歡被拉客,就本能地搖了搖頭。眼前的這座學校也就兩排平房,總共約摸三間教室的樣子。教室裡日光燈亮著,竟還有零碎的吉他聲傳來。在操場上轉了一圈後,想著時間很緊,我便打算到格突河景區去,看到教室門口站著一個戴眼鏡的書生,便向他問路。這時又有好幾個年輕人圍了上來。原來他們是貴州民族學院的學生,來這裡邊體驗生活邊教書。“這洞到頭了吧?”“裡面還可以爬的。我爬過好幾次了,剛剛還進去過一次,很有意思的。”那書生說要領我探洞,我自然求之不得,他便拿了蠟燭和打火機帶著我攀上了那滿是泥漿的岩石。

中洞小學後面是一個亂石堆積的陡坡,坡頂和洞頂之間黑暗狹窄的未知領域,真的不像是我這種人能夠企及的。光亮慢慢退向身後,在前面帶路的侗族朋友楊平波表情有些無望。他想點蠟燭,可是他的打火機偏偏打不出火苗來了。他執著地反復嘗試,有一次他弄出了微弱的火苗,可沒等蠟燭湊上去便熄滅了。

望向遠處的洞口,那白茫茫的光線比冬日的薄霧還要冷上幾分,從暗處看去有種說不出的疏離。日光用它那一絲孤獨的純粹抗拒著黑暗的侵蝕,把最後的溫柔專注地投向那座陰影裡的村落。中洞村的輪廓在黑白光影的對比中得到了完美的彰顯。村裡的房子都已經變得很小了,正午的炊煙從屋頂緩緩溶進天光裡,使得光線帶著少許的空濛。我想也走了這麼遠了,要麼就回頭吧,可他卻要我在原地等著他回學校重新拿火來,“很快的”。畢竟從小在黔東南的山裡長大,他少了我這個笨手笨腳的同伴,幾乎可以沿直線連跑帶跳著衝下去。沒多久他就回來了,還對我說不好意思。都是差不多大的男孩子,我也不能顯得太笨拙了,因此盡管岩石陡峭,我還是硬著頭皮跟了上去,心裡卻是七上八下的:上洞容易下洞難,這石頭上滿是死滑的泥灰,真不知等會怎麼下去。走到了相對平坦的地方,積水又多了起來,蠟燭的光亮有限,因此每步下去都要彎腰端詳一下地面。楊平波倒頗有興致,他帶我看了一處洞口,外面是另一個明亮的穿山洞,叫上洞。可惜這洞口開在上洞的洞頂,離地足有幾十米高,出去是不可能的。走回黑暗之中,他又用蠟燭指著一個巨大的怪石對我說從這裡可以上去,不過他也沒上去過。難不成他要我陪他繼續深入探究洞內的奧妙?有我在倒不如他一個人來得安全呢。返回的路上也許他才真正意識到了這個偽探險愛好者的疲軟。看著他在前面秉燭閑步,而我卻在苦苦地用屁股制造一點向上的摩擦力,我只好感嘆起故鄉單一的地質地貌,“根本就沒什麼山。”我如是說。

“那些寨子確實很有意思,但像你這樣匆匆忙忙的可不行。”楊平波說他們侗寨數過年時最熱鬧了,那時年輕人都回來了,幾乎天天都載歌載舞的。“你一定很會唱吧?”“我唱得不好。”雖然這樣說,在我的懇求下他還是獻了聲。不知是洞裡的回聲特別好還是當時在黑暗中沒有視覺的干擾,反正我是被他觸動了。他的聲線特別干淨,一段柔順的調子寂靜中淌過,人的心裡都明澈了許多。

“單唱沒意思,回去我找幾個同學分聲部合唱,這樣才能聽出點味道來。”結果他不但找人來唱了,還找人吹蘆笙,他自己則吹起了一種長得像葫蘆的樂器。又說要找兩個女孩跳舞。金花正趴在課桌上打盹,茫茫然地被拉了出來;她又去叫桃花,這桃花似乎是對著她長過腰際的頭發打理了半天,才遲疑著走出屋來。她們跳的舞並不難,然而她倆手上還有蘆笙,腳下忙手上忙氣息還不能亂,這恐怕就需要一些熟練度了。

在盡情拍照攝像和錄音之後,時間已不允許我再多待下去。在告別的時候,一個留著平頭的矮個男生對我說:“你可能還沒什麼體會,其實我們貴州人特別熱情,跟我們交往起來都很簡單的。你剛進洞來我們大家都看見你了,他們有人問你要不要吃飯,你大概沒怎麼理她,她好像心裡還有點看法。當然當然,我知道你並不是有心的。後來大家聊一聊,不也挺好的嘛。你大可放心,貴州是比較亂,但山裡人都是很樸實的,越是窮的地方他們就越好客。而且時間長了你會發現,跟他們相處很有意思的。呵呵,大家同齡人嘛,我就對你直說了,你別放在心上。”“謝謝你。以後到南京來玩!”雖然嘴上這麼說,大家心裡都清楚不太可能再見面,臨別時反而坦誠。

我腳下輕快,向著洞口明淨的天光奔去。我腦子裡閃過很多東西,然而它們跳動得太快,讓我近乎處在一種無理性的狀態。但我知道我被深深地感動了,就像我在來貴州之前無數次想像中的那樣,我心中滿是溫暖。它好比環繞我的光線一般,粘稠如乳。

我想像中的貴州之行不僅穿梭於青山綠水之間,更應該由不一樣的人和事串連起來。在到貴州之前我曾仔細收集少數民族節慶的資料,特地趕在六月六這天來到貴陽花溪,因為這裡每年都有傳統民族歌會。然而我並沒有料到一年一度的六月六在貴陽的近郊已變得如同商業演出一般。公園一處開闊的廣場上彩旗飄飄,舞台、布景、音響,以及觀眾席上那一排排身著嶄新民族服裝,胸前掛著小牌牌的人們,包括場邊的公園保安,一切井然。最惹眼的要數那些穿著華麗的民族演員,不時有人要與之合照,問了才知道原來都是城裡歌舞團的。

網上對於六月六宣傳得甚好,說在這一天布依族的青年紛紛聚集與此,以歌傳情。然而現代秩序的介入,卻讓歌中感情頓失。無論是政府還是媒體還是游人,都在為文化的延續努力著。誰知當腳手架插入沉積深厚的土壤,試圖框定那些日趨游離的民族文化的時候,我卻聽到了沃土下根系斷裂的聲音。

原生態旅游日漸風行的今日,在電視和書籍上作為貴州面目出現的那種萬人穿金戴銀的大場面,影射著眾人心中那個既淳樸又明艷的大溪地。在距離的烘托下,燈火闌珊處的另一俗世成了無數俗人脫俗的道場。沉醉於旅行中個人觀感的行者來去如風,笙鼓齊鳴的榮光驚鴻一瞥,鮮有人在意這楚楚動人的文化布景是如何鋪就的。無從推斷一場聲色味具全的節慶除了季節的流轉和人心的寄托之外還需要多少的契機:游客對於欠發達地區一些經濟的援助,政府的一紙文案,商業的炒作,等等。

七月末的某一天,在一個光線不算充足的山洞裡,金花和桃花二人面對面轉著舞著,她們的頭發在一片清越的器樂聲中伴著節奏活潑地跳動著。兩人都不是本村的,身材苗條的桃花頭發似乎染過;金花則是苗族,穿著無袖的T恤和牛仔褲,笑得靈氣逼人。楊平波很喜歡她,說她在自己供自己讀書,而給外界的學者翻譯苗文也成為了她一項特別的收入。七月末的這些天裡,十七歲還在念初二的她,和大學生們一起成了暑期的掃盲班和補習班裡的業余老師,而那蘆笙如水洗過一般的音調也開始在山洞深處流動起來。中洞小學裡的這群年輕人對於民族文化因為理解而繼承,在普通的生活中,他們自然的情緒流露也帶著節日的律動。

我慶幸自己堅持去了中洞。它無疑是我貴州之行最閃亮的一點,讓我深切感受到了貴州的精髓不在山水,而在山水深處那因為被隔絕而更求直露的情感。之後我出貴州到了廣西紅瑤山區,兩位婦女跟在身後要我雇她帶路,因為她們倆的存在,過路村民竟沒有人願意回答我的問路。

“喂,你走錯了!”我聽到聲音從山坡中間的一處水泥台子上傳來,幾個女孩子在那裡笑著。“這條路不是去格突河的嗎?”我之前已經問過楊平波了,但他畢竟不是這裡人。半晌,她們說:“對!”“謝謝!”我喊著,調子裡帶著山歌一般的快活。

我通過上洞走到另一個谷地去。路過上洞的時候,我忘了看看洞頂是否有一個黑黢黢的狹小洞口,我在一個小時前曾經和楊平波兩個人從那裡向下觀望。然而此時忙著趕路的我也決不會想到在一個小時後我又回到了這裡,這一次我仍沒有抬頭看看洞頂,因為我已經沒有力氣抬頭了。時間已經過了四點,天色出奇的暗,我在洞口坐下,打手機告訴我媽我迷路了。我告訴她今天我這邊一直都沒有手機信號,只有在我現在所處的地方幾十米之內能找到信號,今晚住的地方也不會有信號。我的聲音低到我媽最終還是沒聽清我的意思,但我不是故意的。

我生平最恨走回頭路,更何況是回到那個陰氣嚴重超標的洞中。雖然認識了幾位江湖朋友,但畢竟只是萍水之交,眼下鬧不好要蹭他們的地盤過夜,實在是潦倒至極。心中陰雲密布,天上卻已經下起雨來,無奈是典型的貴州雨,下得不大解不了近渴。於是,頭重腳輕的我只得低著頭踏著小碎步風雨兼程地向中洞踱去。

我在他們幾個大學生由教室改造的臥房兼起居室裡喝了一瓶多的水才勉強能正常講話。“路上都沒什麼行人,女的一般聽不懂說話,小孩也沒有格突河或者旅游區的概念。”回想自己在不同人指點下在山道上負重折返跑的經歷,實在只有心急火燎能夠形容。一位念民族學的男生又畫了一遍地圖,原來有一個致命岔道埋伏在玉米地裡,楊平波沒有向我解釋清楚,我便按照平常的經驗直走了過去。“你現在應該還能在天黑前走到景區,那裡就會有住宿;要麼今晚在這裡混一晚,給她一點錢。我們也沒法子,已經欠她伙食費了。”聽到這話,我心想以前我找農家投宿,包吃包住硬是不要我銀子,如今大家也算是同學了,一起睡課桌還談錢的事,我有一點出乎意料。“你問問她錢該怎麼算。”他指的是暑假留在學校看門的一位女教師,她其實就是一開始被我誤解要拉我吃農家飯而遭我冷臉的那位。這時只見她嗯了半天,半笑著說她也不知道要多少錢。“這樣吧,今晚我請大伙吃飯,前面不是有農家飯嗎。”沒想到這位老師最終還是把我拉進了個體餐館。

雨沒下太久。大概是太陽的角度變低了,此時的洞中似乎比早前還要明亮些。在學校操場上,“嚴教勤學,面向未來”的簡易字牌下,大小孩和小小孩圍在一起跳著圓圈舞。“明天福州大學的人也許就要來了,讓他們好好練練。”也許正是因為中洞村地理上的特殊性,它所受到關注著實不算少。希望小學是上海交大援建的,電線也是挪威人捐資修通的。隨著今後旅游業的推進,中洞將會迎來貴州大山裡面的其他貧困村落無法獲得的機遇。

於是在這個根本談不上有什麼消費能力的村落裡開了家餐館,或者說出現了一個寫著農家飯的牌子。可惜這張牌子就好比當時我的手機,在中洞對於本地村民一概屏蔽。游客的概念也許超前了,而那些真偽難辨的“記者”“友好人士”“藝術家”又有多少能足夠悠閑地在這裡吃上一餐呢?多數恐怕都會像我計劃的一樣要在當天之內趕回到城裡去吧。就如同幾個小時之前的我在綠野中快步向前,我腦海裡那些純淨的意像剎那即永恆。異鄉看客的視角是不負責任的,如果看得太細密,別處的生活也會和此處的生活一樣讓人重重地喘息。異域的情調不過是瞬間朦朧的感動,只消熬上一頓飯的功夫,生活的酸甜苦辣鹹便止不住地開始飽和析出。

楊平波告訴我說他們問了那家店,滾豆雞一個菜要六十多,而且根本不夠這麼多人吃,村裡有幾家養雞的也都不賣。一個在掃盲班學習的鄰村老漢願意從家裡帶雞過來,問我要買一只還是兩只。兩只雞要六十,貴得離譜,但想想楊平波他們在這裡已經吃了十天的苞谷,我還能說什麼呢。

六月六的時候,楊平波他們到附近的水塘鎮上趕場,與老鄉同吃同醉,難得的熱鬧與豐盛。平日生活窘困的人們對於這些可以開懷縱情的好日子似乎帶著更為難以割舍的寄托,貴州鄉下月月有節,周周逢場,榨不出一點油水的日子也就在這大小節慶的支撐下不疾不徐地滑過。都說貴州這邊節日多,然而事實上除了節日,這裡剩下的著實不多。

還是六月六這天,在貴陽近郊去花溪公園的中巴車上,幾位布依族的老太太穿著平整的湖藍布褂子,戴著傳統的黑色小圓帽,笑盈盈地擠在後排。很少看到老年人能有這種甜蜜的笑容,我好奇地問道:“村裡也有節目,為什麼還要去花溪呢?”“我們願意去哪就去哪。”老人的回答倒帶著幾分小姑娘的脾氣。在花溪公園的門口,相似裝束的老太太圍了一群,公園因為舉辦表演而臨時漲了幾元的票價讓她們難以理解。也有零星的幾人狠下心買了門票,她們來到表演結束後空曠的廣場上,只見節前新運來的盆景花卉開得正艷。在成排的塑膠椅子上,她們三三兩兩地坐著,多聲部的古老歌謠被她們淡泊而清晰地吟唱開去。這樣的曲兒理應繞過一道道山梁,打著旋兒沾著露氣,如雲朵般舒展而來;此時在水泥地上雖說四下開闊,歌聲中卻少了些迂回與共鳴。老婦們潤澤的聲音出了口便焉了,如細線般緊崩著直直地鑽入耳洞,轉音處似斷非斷,冰泉冷澀弦凝絕。

好花紅哎

好花紅哎

好花生在紫泥潭哎

哪朵向陽哪朵紅哎

夏日的白晝總是拖得很晚。金花閑來無事,便教孩子們唱起這首歌來。男孩貪玩,圍在她身邊的竟清一色都是女生,大的十幾歲,小的六七歲,一句一句地跟著唱。向晚的日照讓卡在窗洞裡的玻璃板子更顯渾濁,事實上整個教室都很暗淡——除了牆上的國旗和署名黃繼光的那句豪言壯語“祖國越看越可愛,為了保衛祖國,我什麼都舍得”。牆上還貼了掃盲班學員基本情況表和授課時間表,參加的多數都是中年夫妻。“‘紫’字寫錯了!”金花指點著在黑板上寫歌詞的桃花。我看著歌詞,金花甜甜的聲音翩躚在耳畔,正如淺淡夕陽中漾起的朵朵紅暈。

我們就像等待戈多一樣等待著兩只雞。在天黑前不算短的那段時間裡,我們幾個年輕人坐在洞口的山崖邊,看著鄉親們背著柴草慢慢走上山來,我們會衝他們微笑。楊平波指著山下某一處說:“那裡是下洞,有水,也是好玩的。”“那現在去來得及嗎?”“你不熟悉山路,現在太晚了。”我想他此時對我這方面的基本水平應該是更加了解的了。他又問我對貴陽印像如何,我說南明河的水挺急的,不像我們那裡的河流死水一般。“那你真應該到我們家那邊看看清水江,那才真是山清水秀。那邊的山比這邊大,而且高。”“在貴陽習慣嗎?”“就是有些亂。”“常出去玩玩?”“我們會到花溪去玩。我現在在外面租了房子,一個人好搞創作。”楊平波提到過他是學中文的。

這天晚上洞裡沒有電。前段時間的暴雨毀壞了線路,至今供電都沒有恢復正常。趁著洞裡還沒有黑透,我們八九個人擠在一口大鍋跟前吃晚飯。火光微弱,鍋裡的海帶黑黢黢的。“你肯定吃不慣這些。”“沒關系的。只是今天沒能請你們吃上雞,太遺憾了。”渾渾噩噩地把飯往嘴裡送,海帶的綿延卻釀成了我思維的短路。後來我在肇興侗寨吃傳說中的“羊癟”之時,也是摸黑。兩處現實中各自昏沉的所在記憶中卻渾然一體,苦得發黑,黑得發苦。

苦澀的不是青草,而是無絕期的單調重復。羊早已習慣了肚子裡堆積的苦,然而這種苦味到了初嘗“羊癟”的食客嘴裡,卻實在是無法習慣。晚飯後我和楊平波的同學們一起走訪村民,他們的貧窮讓我這個闖入者心中倍增壓抑。村裡的房子絕大部分都是木頭或玉米杆子搭的,屋裡中央往往是一個火坑,圍著幾張凳子,不知是否因為光線太暗,反正我是沒發現別的什麼擺設。政府曾經在山下為他們蓋過磚瓦房,可是工程腐敗,房子漏雨無人願意去住。

楊平波他們來洞裡支教多日,卻基本上和村中的大人不曾交流過,在洞最深處的小學和村莊之間無形中有著隔膜。這晚的突然來訪,顯然讓村民有些發窘。開始時他們用普通話,後來才慢慢操起了貴州話。大家都客氣得很,談得也空泛。“我們也都是農村出來的。”他們強調著。即便都是農村的,一邊是大學生,一邊是個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的中年農民,問過去再答回來,論其模式上的刻板程度,歸納總結一下儼然一個數學公式。而我這個城裡來的異鄉人則因誤差太大以至被徹底剔除在法則之外。“孩子到鎮上上學了,你們晚上閑下來就過來聽課吧。”臨走時楊平波還在動員著。

回去時少了兩對男女。剩下的同學則在女生床上打牌。其實教室裡當然沒有床,床是課桌拼的,三個女生和五個男生的分別占用教室的兩個對角。我在學校後面洞頂落下的天然水源洗漱過後,躊躇著准備上床。三張課桌合拼起來,今晚要睡六個人。床單被子實在是不怎麼干淨,在這種情況下我慣常的選擇是和衣而臥,不過今天的褲子已經在探洞的時候蹭了一屁股的爛泥,就著樣睡下去也不道德。正想著那位念民族學的老兄竟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如果嫌不方便可以到別的教室去脫。我嘴上答應著,心想看來也只有忍一忍自己的潔癖了。

上床沒多久,楊平波的一位同班同學也過來躺下了。他聊起自己的詩作來興致頗高,盡管普通話說不標准,不過讀詩的熱情倒是充足。只可惜他鏗鏘的詩句也趕不跑我愈發強烈的睡意。我自然是很累的,但即便困了仍舊無法松弛。我的視線倔強地停格在屋梁之上的黑暗裡,我感到了岩石的重量,我甚至嗅到了岩石上渾濁的濕氣。

夜裡被凍醒幾次。不習慣和生人同睡一床被子,只覺得到處透風。我感覺岩洞像是一個巨大的海螺,滿是不成調的風聲,而那些深更半夜都不停止的雞鳴犬吠,就如同風中沙石一般含混而粗糙。

第二天早上出人意料地睡到了七點多。大好的陽光照進來,我自然不想再耽擱了。我在屋後找到了看教室的女老師,問她錢的事怎麼算。她語氣中有些尷尬:“不用了,本來就已經夠委屈你的了。”“昨天應該吃雞的,結果沒吃到,這錢就留給你們買雞好了……要麼就當是給學校的一點幫助,知道你們這裡也挺不方便的……”我給她錢,她不要。

我問清了路,幾個同學又說要送我。還是那首熟悉的蘆笙曲,陽光下聽來更加清朗。“這次主要時間太短,沒能跟你們好好聊聊。”這話挺虛偽的,本來我壓根不會計劃停留這麼長時間。回想前一天的下午,當我迫不得已又重新走向那個巨大的洞口時,心中縱然抑郁,卻也夾雜著幾分經由旅游的變故而引起的興奮。我也許需要用這樣一種停頓的方式改寫我旅行的流水帳。然而停下了,仍需走。我想到了這樣一句話,只發生過一次的事就像沒發生過一樣。我在這裡待過一夜,以後卻似乎不會再來。我的確得到了很多不一樣的感受,有些讓我振奮,有些讓我惆悵。然而當我進入到這些感受的深層,我所能體察的卻只有一種空落落的生疏感。也許這就是我一個看客所能達到的深度。

我和同學們一路沒有太多話可以講。我有些不安又有些激動,在學校桌上留了錢,卻又覺得自己沒解釋清楚。當時偷偷摸摸地留了條,卻不知道那位老師的姓名,言語上更是含混不清。答應他們的,請他們吃雞,後來沒吃成,心裡一直不舒服,總覺得是當時自己缺乏誠意。我寫道“我很感動”,字歪歪扭扭的,沒辦法,手都在抖。我只是想告訴他們,我真的很感動,不過這種表達方式挺俗氣的。

翻過隘口,我望向風吹來的方向,座座山巒此起彼伏如一池吹皺的春水。“這就是我們貴州遍地都是的麻山。”楊平波又一次這樣說著。我記得昨日傍晚我們在山崖邊曾經眺望它們在霧靄中靜默的樣子,而此時,它們變得綠油油的。大家在這裡停住了腳步,嘴裡可以說的還是那幾句話,他們說會留在那裡看著我直到我拐對了方向。我走了幾步又聽見他們喊我說前面的竹林寨有狗,進寨先揀根棍子。山路十八彎,等我下到齊人高的玉米地裡,透過碧綠的葉尖,坡子上站著的那幾個身影重新回到了我的視線當中。我們是大聲呼喊著道別的,當時陽光普照著寂靜的山谷,我們叫得暢快,聲聲發自肺腑。



(中洞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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