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境十記:俾路支斯坦的恐怖沙漠

作者: 王在田

導讀越境十記:俾路支斯坦的恐怖沙漠王在田 我對余秋雨同志的印像還是不錯的。 忘記是九四還是九五年,我在虹口區教育學院聽余秋雨同志給中學語文教師作講座,覺得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學者。那時他成名不久,一部多年積澱而成的《文化苦旅》的確值得玩賞,頗有前人未發之新得。 可惜金無足赤,當一位學者被卷入“文化產業”,需要放棄穩扎穩打的學術研究模式,在� ...

越境十記:俾路支斯坦的恐怖沙漠王在田

我對余秋雨同志的印像還是不錯的。

忘記是九四還是九五年,我在虹口區教育學院聽余秋雨同志給中學語文教師作講座,覺得他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學者。那時他成名不久,一部多年積澱而成的《文化苦旅》的確值得玩賞,頗有前人未發之新得。

可惜金無足赤,當一位學者被卷入“文化產業”,需要放棄穩扎穩打的學術研究模式,在短時間內寫出縱貫古今中外的“文化感想”時,自暴其短的文章就接二連三地出現了。余秋雨同志是搞戲劇的,一定熟知悲劇的定義。在我看來,當《文化苦旅》的作者寫出《行者無疆》時,就可以算不折不扣的悲劇了。

在其另一部鴻篇巨著《千年一嘆》中,余秋雨同志花了大量筆墨渲染穿越伊朗-巴基斯坦邊境時的恐怖氣氛,幾乎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境界,讀來果然驚心動魄。遙想鳳凰車隊浩浩蕩蕩,前呼後應,在光天化日之下尚且步步凶險,我和QCY兩個背包客試圖坐著當地長途車在茫茫夜幕中穿過這片“盜匪橫行”的俾路支(Balochistan)地區,豈不是自尋死路嗎?

不過既然我們早已決定中東之行全程走陸路,也就沒有選擇了。

穿越巴伊邊境的起點是奎達(Quetta)。奎達是英國人在戈壁中建立的一處遠惡軍州,用來連接英屬印度以及當時作為英國勢力範圍的波斯南部,形成一條穩固的郵路,一直通往阿拉伯半島。這裡也是通往阿富汗西南重鎮坎大哈(Kandahar)的必經之路,因此戰略位置十分重要。

從高處俯瞰,奎達周圍的戈壁灘在烈日烤灼之下遍布千溝萬壑,好似一株巨樹肆無忌憚地向四周伸展枝干——當然,在這無邊無際的荒原上根本沒有一棵樹,直至進入奎達市中心的真納大道才能見到路中央的分道樹,令人在肅殺嚴酷的自然環境中感受到一絲人類文明的溫暖。

奎達市面還算太平,雖然偶然可以看到槍械店,畢竟不像開伯爾山口附近的邊鎮Landi Kotal那樣連路人都背著自動步槍。在Iqbal街與Masjid街口東首有不少兌換商,我們在那裡換了點小額伊朗裡亞爾准備零用,然後去城郊結合部的Sadabahar汽車公司購票上車。

去邊境小鎮塔夫坦(Taftan)的長途車每天傍晚六點半、七點半各發一班,票價350盧比,約合50塊錢。至於路上得多長時間,我們從不同的職員那裡得到了不同的數字,有說12小時的,也有說16小時的。反正在余秋雨同志的感召下,我們早已做好了獻身的准備,認定這將是中東旅程中最艱苦最危險的一段,也就不在乎這點小節了。我當時的想法極簡單:大不了過24小時非人生活,怎麼也能熬下來。革命先烈可以爬雪山過草地,我們畢竟還是坐著四個輪子嘛。

可能是為了進一步烘托氣氛,就在上車前不久,我的徒步鞋鞋底突然脫了膠,半截鞋皮在地上拖得劈裡啪啦,幸虧我在敦煌買了雙備用的解放膠鞋可以換上。瞧這份倒霉勁,我暗想。又一轉念,輕松地自嘲道:那就讓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吧——其實在如此干燥酷熱的環境下如果有暴風雨倒也是一件美事。

看到車之後我心裡便有了底:這好歹是一輛空調大巴,與春運期間我有幸擠過的民工專列相比可謂天上地下。坐這樣的車穿過沙漠,又是夜車,應該是吃不到什麼苦的。

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車上坐得很滿——我沒有想到居然有這麼多人去塔夫坦。那是個茫茫沙漠中的邊陲小鎮,據LP說是不折不扣的“人間地獄”(hell on the earth),我想是指它的惡劣氣候吧。

除了我們倆之外,乘客基本都是巴人,其中又多為本地的俾路支人(Baloch),亦即突厥人與波斯人混血的後代。此外還有一對波蘭父子——我們在進入巴基斯坦的車上遇到波蘭異人彼得,在離開巴基斯坦的車上又遇到了這兩位,也算是機緣巧合。父親胡子拉碴,扛著個八十升左右的背包上車;兒子大約六七歲,顯得睡眼惺忪。他們倆只買了一張票,孩子躺在車中間的過道上倒頭就睡,任過往乘客從頭頂跨來跨去,堅定地守護著他的夢境。我在一邊看著直為孩子的安全擔心,所幸入夜後那位父親大概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把孩子抱起來放在座位上,自己仰臥在過道上,不久便打起呼嚕來。我望著熟睡中的、一副狼狽相的父子二人,腦海中突然不合時宜地浮現出小時候看的《父子情深》最後一幕中父親抱著兒子坐旋轉木馬的圖景。

原定六點半出發的車直到七點過才駛出車站大院,在奎達略顯狹窄的街道上緩緩而行。同其他南亞市鎮一樣,這裡的大街上有琳琅滿目的交通工具:卡車、驢車、轎車、馬車、自行車。。。。。。當然還有突突——這玩意在湖南叫慢慢游,在二十年前的上海則叫拉各布,意思是癩蛤蟆車——喘著粗氣在車流間左右穿梭。如果我是那個突突乘客的話固然會心驚膽戰,但置身事外悠然旁觀時則可以欣賞其行進軌跡的輕盈與瀟灑——我曾經突發奇想:如果搞個突突車賽,把幾百輛突突放到一級方程式的賽道上,讓他們在擁塞中奪路而行,一定妙趣橫生,而且能夠讓人盡情領略突突司機們的精湛技藝,得到美的享受。

車開了沒多久便停在郊外的一座小清真寺前,此刻正是宵禮時分,車上的巴人一擁而下,過了半小時才陸續回來,此後汽車便開進了渺無人煙的戈壁。我心中暗想:這輛大巴剛才在車站遲遲不發車,多半是為了拖到在這戈壁邊的最後一座清真寺裡做完宵禮再上路。

再次見到人煙是在午夜,客車在沙漠中打尖。公路邊用石頭圍了個大院落,裡面有個食堂、一個小賣部、兩間禮拜室、一間給女人用的廁所,如此而已。我睡眼惺忪,口中有些澀,便走向那燈光昏暗的小賣部,向趴在櫃台上的小廝要瓶可樂。他指了指櫃台外的塑料箱,我很配合地從裡面拿了一瓶遞給他,他開了蓋,又遞還給我。我喝了一口,感覺味道不對,就著汽燈一打量,才發現原來不是在巴基斯坦幾乎一統天下的百事可樂,而是一個本地牌子。我稍有些惴惴,一抬眼看到滿天的星鬥和縱貫天幕的燦爛銀河,顧不了那麼多瑣事,便咚咚咚地把整瓶灌了下去

上車繼續睡覺,黎明前抵達距塔夫坦一公裡的關卡,一看表,才五點半,原來只十個小時便到了。我們四個外國人下車登記,發現最近的一條記錄是八天前兩個日本人留下的——看來從陸路口岸穿越巴基斯坦和伊朗的背包客畢竟不多。

進入晨昏的小鎮,我拖著背包從車上下來,四下打量。這個地方符合我腦海中對“邊鎮”的所有定義:蕭瑟、雜亂、陰郁、冷峻。。。。。。清晨的冷風卷起漫積在街道上的黃沙,織出一面淡淡的塵幕,轉瞬之間又消逝無蹤,那一度模糊的、粗陋的、毫無章法的房屋再次變得清晰。沿著正門邊的樓梯走上屋頂曬台、放下手裡的大包小包、向西南方虔誠膜拜的是正在做晨禮的穆斯林,在他們身後,一輪朝陽正從筆直的地平線上升起。雖然此刻還感受不到,但它的熱量將在兩個小時之內把這個看似陰冷的小鎮變成最為酷熱難熬的人間煉獄。

我們同一個奎達商人一起找了輛小卡車去兩公裡之外的口岸。巴基斯坦與伊朗之間的這個口岸更像是一條位於城郊結合部的廢棄小街,兩邊是各自的邊檢站。巴基斯坦一邊的牆上畫著綠色新月國旗,國旗正中是真納的清臒面龐;伊朗一側的牆上自然是霍梅尼那不怒自威的肖像,旁邊陪伴著他的親密戰友哈梅內伊。

巴方的塔夫坦邊檢站八點十五分開關,首先為外國人辦理通關手續——在中國一般都是外國人受到優待,在國外則總是本國人享受國民待遇,所以本人極少受到過優先照顧,以至於這次受寵若驚地越過排在我前面的漫長巴人隊伍時心中很有些過意不去。

伊方的米佳維(Mirjaveh)邊檢站幾乎同時開始辦公。雖然深處大漠,塔夫坦-米佳維口岸的邊貿非常活躍:每年有大量的巴基斯坦大米通過這裡銷往嚴重缺乏耕地、糧食價格高昂的伊朗。由於雙方的邊境貿易基本是單向的,巴方邊檢站並不設海關,伊朗一方則查驗甚嚴,大力打擊邊民的小額走私,但對背包客則揮手放行,因此我們在通關全程沒有碰到開包檢查。

出了米佳維邊檢站,最近的鎮甸是88公裡外的扎黑丹(Zahedan),兩地之間有不少出租車往來,五六萬裡亞爾就夠了。這個價錢只合五十元人民幣左右——產油大國的魅力在第一時間得到充分體現。沿途路況很好,伊朗的公路雖然外觀樸素但結實平整,毫無坑坑窪窪的情況。

此刻我們依然在穿越俾路支沙漠,不過進入伊朗境內後地貌開始類似天山南麓:在一望無際的荒漠間陡然隆起一列列平行的小山脈,好似一條條修長的島嶼探出大海;這其中有些山巒的紋理、色澤別具一格,令人聯想起吐魯番的火焰山。

車行一小時後抵達扎黑丹。這是伊朗東部的交通重鎮,南下巴基斯坦,北上阿富汗,向西則深入伊朗腹地,位於一個丁字路口。我們在髒亂嘈雜的南亞呆了兩星期,乍然進入整潔有序的伊朗城鎮,頓感眼前一亮,仿佛進入了另一個世界——我的第一感覺居然是回到了中國。

其實,道路也好,建築也好,扎黑丹與巴基斯坦城鎮差別並不大,居民也是一模一樣的俾路支人,只是這裡沒有滿街亂竄的突突釋放噪音和廢氣,沒有馬車驢車在車流中擋道,也沒有在南亞隨處可見的垃圾堆與衣衫襤褸的赤貧者。城市干干淨淨、安安穩穩,因此給人留下良好的印像。

我們直奔扎黑丹汽車站,購票去仍處於災後重建中的古城巴姆(Bam)。伊朗的車站是集中式的,同一車站內有多家客運公司,經營前往伊朗各大城市的班次;不像在巴基斯坦,每家公司都有自己的車站,乘客需要根據自己的目的地找到相應的車站。對於旅行者來說,自然是伊朗的做法更加方便。

又坐了四個小時的長途車,抵達321公裡以西的巴姆,住進了使用廢舊集裝箱重建的阿克巴客棧。我扔下背包,甩掉解放鞋,躺倒在五人間的大床上。暢快之余,突然覺得有點幸福得不可思議:被我設想為整個中東行程中最艱苦最危險最漫長的穿越俾路支沙漠之旅,怎麼在一天之內就干淨利索地結束了呢——我甚至還沒有開始體驗到任何艱難困苦呢?

抑或,對於任何傳說中的險阻,只要做最惡劣的預期、最充分的籌備,就可以安然無恙地輕松過關?

抑或,余大先生的擔心只是源自道聽途說,俾路支沙漠的悍匪正如同武俠小說裡的劍客,只具有供人談資的價值?

我沒有太多時間回顧這段過於順暢的“冒險”。不久我就和QCY愜意地坐在高高的棗椰樹下,聽白胡子老頭阿克巴講他的六十余國御女經——很抱歉,這段內容沒法占用《越境十記》的篇幅來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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