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字記憶

作者: 山水不系舟

導讀血字記憶離開鳳凰古城的懷抱,身上還有它那熱情的余溫,奇峰甲天下的張家界又向我招手了。可是,當我在吉首火車站排隊准備買去張家界的火車票時,突然聽到身後有幾個驢友說,應該去芷江看一看,說是那裡正籌備召開世界和平大會呢。 芷江,一個多麼芬芳的名字啊。讀過範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知道芷是一種生長在水邊的蘭科植物。我知道 ...

血字記憶離開鳳凰古城的懷抱,身上還有它那熱情的余溫,奇峰甲天下的張家界又向我招手了。可是,當我在吉首火車站排隊准備買去張家界的火車票時,突然聽到身後有幾個驢友說,應該去芷江看一看,說是那裡正籌備召開世界和平大會呢。

芷江,一個多麼芬芳的名字啊。讀過範仲淹《岳陽樓記》中的“岸芷汀蘭,郁郁青青”,知道芷是一種生長在水邊的蘭科植物。我知道,這座侗鄉小城也和這種蘭科植物一樣,有著悠久而芳香的歷史,遠在漢朝,這裡就是舞陽縣的治所,唐五代時,為沅州府所在地……使芷江名揚天下的是近代那場戰爭——它留下了一個大大的“血字”。

拂開歷史的煙塵,現在,終於有人再一次提出中國共產黨和中國國民黨應該 hand in hand 了。芷江,也可以像韶山、井岡山、西柏坡一樣,做為紅色旅游的景點了。本來我不是一個熱衷紅色游的人,但這一次不知為什麼卻觸動了我的神經,於是當我把錢伸進購票窗口時,嘴裡吐出的竟然是“懷化火車票一張”。

火車在湘西叢山中穿行,我的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當年中國軍隊在湘西同進犯中國大後方的日本軍隊激烈戰鬥的場面。

遙想60多年前,日本強盜的鐵蹄踐踏中國的大片國土。面臨亡國的危險,中國國民黨的軍隊憑借大山和長江三峽天險,頑強地守住了川、滇、黔、桂幾個完整的省份。中國共產黨的軍隊則像孫悟空鑽進鐵扇公主肚子裡一樣,在敵後狠狠地打擊侵略者。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中國的抗日戰爭,再一次印證了中國這句老話的正確性。可是,由於多年極左思潮的影響,芷江卻被人遺忘了,那座受降紀念坊還曾被當做反動的東西被扒掉。

抗戰時期,中國政府自從遷都重慶以後,日本軍隊就把重慶當做主攻目標多次空襲,並企圖從湖南經貴州,在陸地直取重慶。理所當然地,中國也把湘西當做重點防線派重兵把守。1944年盟軍成立中國戰區陸軍總司令部,何應欽為陸軍總司令,總司令部機關就設在素有“黔楚咽喉”之稱的芷江。當時的芷江,還有一處號稱遠東第二的軍用飛機場,威震長空飛虎隊的戰機,就是在這個機場上頻繁起飛降落,有時,還可以長途奔襲日本本土。到1945年,中國的空軍已經掌握了制空權。此時的日本人,就像賭輸的賭徒一樣,孤注一擲地投入8萬多兵力,拼命要奪取芷江機場和摧毀中國陸軍總司令部。於是,湘西就成了舉世矚目的戰爭焦點。發生在1945年4月和5月,歷時55天的湘西會戰,中國軍隊在湘西擊斃日軍12490多人,擊傷日軍23300多人。以陣亡7700多人、傷1100多人的代價,終於守住了湘西這道重要防線。

湘西會戰是抗日戰爭相持階段向日軍敗退階段轉變的轉折點,從此,這伙強盜再也無力向中國的大後方進攻了。3個月之後的8月15日,日本終於宣布無條件投降了。中國軍隊在接受日軍投降時,舉行了一個歷史性的受降談判,談判地點就是中國陸軍司令部所在地的芷江。因此,芷江就有了“受降城”的稱號。1947年,國民黨政府還在芷江修了一座“抗日戰爭勝利受降紀念坊”(簡稱“受降坊”),擺脫日本人奴役的中國人便把這個紀念坊稱為“中國的凱旋門”。

這麼一個重要而有紀念意義的地方,就是我一定要去看的理由。從吉首到懷化4個多小時的火車,然後是顛簸了3個半小時的汽車,才在晚上6點鐘進了芷江城,當夜,我在城中找了一家干淨的小店住了下來。

第二天早早起床,我漫步城中,不知不覺來到舞水江邊,去看素有中國最長的風雨橋——龍津橋。

美麗的舞水在芷江畫了一個弧形的大彎穿城而過,明萬歷19年(1591年),一個芷江出生的雲游僧人為了兩岸人民交通方便,多年四處化緣籌款,在舞水上建了一座風雨橋。長橋橫跨舞水,江水從橋下流淌,如龍吐津,因而命名為“龍津橋”。 此橋全長250米,寬12米,17個橋墩、7座橋亭有廊棚相連。修成後成為湘、黔交通要道,備受百姓歡迎。它的人性化設計也讓人叫絕,長廊和廊亭相連,邊上還有長凳,行人可以避雨可以休息。但是,菩薩心腸的僧人,雖本著為人遮風擋雨的善心,但卻無法消彌戰亂帶給人類的痛苦。風雨橋幾經戰亂,多次毀於戰火。現在我們看到的,只是1999年依原樣重建的了。步入長橋,只見廊橋內兩側全是做小買賣的小商小販,所賣的東西從服裝鞋襪到日用百貨、從蔬菜水果到土特產品,無所不有。再看這些小販們多是衣衫不整,完全打碎了我對風雨橋的美好想像。不過一想到芷江還是一個貧困縣,能夠讓平頭百姓利用有利地形收些小利,盡快富起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在龍津橋頭找了一家飯店用過早餐,便打車直奔七裡橋的受降坊公園。應該感謝舞水,是它在這裡衝積出一塊小平原,於是才有了機場。說起機場來,據說它是“先落飛機後有機場”呢。據說1930年2月,守衛芷江的軍閥企圖割據一方,得到消息後,湖南省主席何健立刻派人乘一架軍用飛機去視察,飛機還突然地安全降落在七裡橋這塊衝積平地上。

受降坊公園是在原陸軍司令部的舊址上興建的,進了大門,是一個不太大的水泥牌坊,這便是大名鼎鼎的“抗日戰爭勝利受降紀念坊”了。牌坊由四個柱子組成,呈血字型,它的寓意是,抗日戰爭的勝利是用烈士的鮮血換來的,因此人們又稱它為“血字碑”。牌坊上題著不少對聯和橫批,都是當時重量級人物的文字。

其中蔣中正的題字是:克敵致勝威加萬裡,名城攬勝地重千秋。

李宗仁的題字是:得道勝強權百萬敵軍齊解甲,受降行大典千秋戰史記名城。

何應欽的題字是:名城首受降實可知扶桑試劍富士揚鞭還輸一著,勝地倍生色應推倒銅柱記功燕然勒石獨有千秋。

那是在1945年8月14日上午50分,日本天皇在皇宮宣布無條件投降。15日上午,蔣介石給日軍駐華最高指揮官發電,敦促其投降,受降地點設在中國陸軍總司令部的位置——芷江。雙方來往了幾次電報,終於定下來在8月21日舉行受降談判。

1945年8月21日上午11時許,歷史永遠記住那一刻,芷江機場秋高氣爽,碧空萬裡,機場上停著上百架中國飛機,5000多軍民聚集在機場。11時15分,日本飛機一改往昔不可一世的氣勢,在中國3架戰機的“押解”下低著頭降落在芷江機場。日方派出了總參謀副長今井武夫為代表的一行來到芷江,中國人都伸出了表示勝利的手指頭成“V“型,可以想像,那一刻人們的心情一定是激動萬分的。

受降會議會堂設在原中國陸軍總司令部的板房內。在中外記者的閃光燈下,歷史留下了一個個難忘的鏡頭。8月21日下午4時,受降儀式正式開始,會議由中方陸軍總司令何應欽主持。代表中國軍隊簽字的是中國陸軍總參謀長蕭毅肅上將。當天的會議從下午8點才進入實質性問題的談判,一直到23點30分結束。第二天又對受降的細節問題繼續商談,直到23日商談完全結束,共進行了3天零52小時。主要內容包括:日軍停止一切軍事行動;封存一切日軍的武器彈藥、兵船飛機、倉庫碼頭等一切物資及設施,保持完好等待中國政府接收;釋放被俘中國軍人及被扣中國民眾並保證他們的衣食住行和醫藥等;凡日占區的各類偽政權人員、檔案、票據、土地房屋、銀行、學校、醫院、工廠、商號、礦場及公共事業等一律造冊,負責保管,聽候驗收,不得遷移破壞或藏匿;一切現鈔、准備金、債務及糧食、工業產品物資等立刻造冊列明分類數量,等待接收……

在芷江受降中,中國陸軍總司令何應欽共簽發了24份備忘錄,這些備忘錄的首段文字是,正告日軍司令官岡村寧茨“除以後另有命令變更者外,一律視同命令。”

這些擲地有聲的命令,讓中國人民揚眉吐氣,讓芷江小城生輝。

可是,人們不要忘記,是中國軍民用鮮血換來的這一切。八年抗戰,中國人民付出了多麼大的代價呀!上海保衛戰時中國八百壯士堅守閘北的悲壯、台兒莊的浴血奮戰、血戰昆侖關的槍炮聲、武漢保衛戰的槍林彈雨、赴緬遠征軍的泣血悲歌、湘西會戰的同仇敵愾,血汗築成的滇緬公路、撒滿飛機殘骸的駝峰航線……國民黨軍在抗戰期間,有多少軍隊都是整連、整營、整團、整師地陣亡!到戰後,國民黨的五大王牌軍主力幾乎喪失殆盡,經過統計,國民黨軍在抗戰中傷亡270萬人。可是這一切,由於種種歷史原因,大陸上的中國人很少知道,卻是平型關大捷、地雷戰、地道戰、百團大戰人們耳熟能詳。拋開歷史和政治上的偏見,我們有理由說,無論是共產黨人還是國民黨人,在抗日戰爭期間,都為民族作出了可歌可泣的犧牲——這是血字的記憶,誰也不要忘記。

為了紀念芷江受降這一盛事,當時國民黨政府曾計劃在芷江修建受降城,並且還想在芷江建立一個省,取名為“和平省”。但是後來由於中國內戰的爆發,僅建成了一座血字型的受降坊,之後,國民黨在解放軍的強大攻勢下逃到台灣。

可惜的是,國民黨和共產黨的恩怨殃及無數,也包括這座無辜的“凱旋門”,在一片極左聲中,這一歷史建築竟被人為地扒掉了!

中國大陸在改革開放後,人們的思想也得到了解放,大陸和台灣不再是遙不可及的天涯,身處海外和台灣的國民黨的老軍人們深懷他們為之流血奮戰的這片熱土,他們或取道他國,或直接從香港踏上日思夜想的家園。不少在湘西戰鬥過的老兵回到芷江,想親眼看一看用戰友鮮血築成的血字碑。可是,讓他們失望的是,血字碑不見了蹤影。直到1985年抗戰勝利40周年時,湖南省人民政府才在原址上,依照舊照片,照原樣重修了現在我們看到的“受降紀念坊”。

1995年,為了紀念抗日戰爭勝利50周年,也是為了提升芷江的旅游名氣,湖南省各級政府又想起了國民黨時期建設受降城的方案,加大了投資力度,一座現代化的抗日戰爭勝利紀念館等首期工程已經竣工。

如今,受降會堂的布置還是過去的樣子,會場的中間牆上是孫中山畫像,畫像兩邊是孫中山的“革命尚未成功,同志應須努力”對聯。會議桌子上鋪著白布,放置的座席牌上寫著受降代表的名字和日方投降代表的名字。我在裡面駐足很長時間,空空蕩蕩的屋子雖然一點聲音也沒有,但我仿佛聽到了中國代表義正嚴辭的話語聲。

不知為什麼,每次旅游來到舊戰場時,我的心裡都有一種莫名的厭惡情緒,比如,在錦州我看遼沈戰役紀念館,大理石牆上刻著密密麻麻的烈士名單,心裡就生出無名的心痛。厭惡戰爭,這可能緣於我的家庭的一次閑聊。記得有一次我痴迷地看電視裡熱播的電影《大決戰·淮海戰役》,正在讀大學的兒子在一旁說:“中國人打中國人,你還看得這麼來勁?”我一想他說的不無道理,於是就隨手換了一個電視劇頻道。剛好這個頻道演的是抗日題材的片子,我就看了起來。妻子看了幾個血腥的鏡頭後卻厭惡地說,別看了,無論是正義與非正義,人類之間互相殘殺永遠讓人詛咒!

走出芷江,坐在大巴上我整理著思緒,竟無由地產生了一種想法:願天下多出一些芷江那菩薩心腸的風雨橋,不要再出“血字碑”了。

(此文作於2003年10月)



(龍津風雨橋)



(血字碑——抗日戰爭勝利受降紀念坊)



(受降會場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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