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摸黃果樹

作者: rewaibi

導讀我在小學時就知道黃果樹瀑布。那時老師在提到祖國的大好河山時總是要提到黃果樹瀑布。這是我們祖國的驕傲,它雄偉壯麗,它就是這個萬馬奔騰的火紅時代的像征,老師說。我經常看到各種黃果樹瀑布的風景照片,印刷的質量不同,但圖像基本上是一樣的,綠樹環繞中,一片黃色的水凝固在山體上。這些圖片把黃果樹有效地風景化了。它們從來不提供任何關於這個瀑布的具體 ...

我在小學時就知道黃果樹瀑布。那時老師在提到祖國的大好河山時總是要提到黃果樹瀑布。這是我們祖國的驕傲,它雄偉壯麗,它就是這個萬馬奔騰的火紅時代的像征,老師說。我經常看到各種黃果樹瀑布的風景照片,印刷的質量不同,但圖像基本上是一樣的,綠樹環繞中,一片黃色的水凝固在山體上。這些圖片把黃果樹有效地風景化了。它們從來不提供任何關於這個瀑布的具體知識,而是根據“祖國的大好河山”這一總的概念,把它風景化。所謂“風景化”,就是所有的風景圖片都要拍得符合某個統一的標准,圖片雖然拍攝的是不同的地點的風景,但卻是依然同一標准復制的。因此我看到黃果樹的圖片並不會特別的激動,這和看到祖國的長白山、大興安嶺、南海這些圖片的感覺差不多。風景化的圖片使我僅僅把黃果樹看成風景之一,這風景是沒有空間、質量、空氣和細節的,它們僅僅是祖國的驕傲這一概念的所指。

去年六月,我到了黃果樹瀑布。入口就是那些圖片被拍攝的地點,在這裡看黃果樹瀑布,和圖片告訴我們的別無二致。確實是雄偉、壯麗,確實是萬馬奔騰。不由自主差一點就脫口而出的正是那句老話:哦,祖國的大好河山!周圍到處是賣旅游紀念品的,這些紀念品和拍風景照片的方法一樣,也是按照某種“旅游紀念品”的統一風格制作的,根本激發不起我的收藏欲。我不由地生出一種在旅游點必產生的那種似曾相識的無聊感。

但那時我猛然間聽見了瀑布的聲音,當時我心裡一陣激動,黃果樹瀑布原來是有聲音的。這聲音即刻改變了我對黃果樹瀑布這一名詞的成見,我立即明白我抵達了一個與我在圖片上所知道的那個黃果樹瀑布毫不相干的地方。它提供的東西不是什麼形而上的雄偉、壯麗、大好,而是聲音。它放射的聲波令我的耳膜鼓了起來,我和它立即建立了一種陌生的接觸。我越接近它,我的生命和它的肌膚相觸的面積就越擴大。它先是侵入我的耳朵,然後灌滿了我的耳朵,最後,是震耳欲聾。與此同時,我的頭發開始潮濕,我的眉毛和鼻尖開始潮濕,再走近些,我外衣開始潮濕,我的內衣開始潮濕,我的皮膚開始潮濕,我全身濕透,我像落湯雞一樣裡裡外外徹底濕透。

那懸掛在高原上的大瀑布、猶如一只彌漫於天地之間的巨手,從高處向我合攏過來,它撫摸我,親近我,拍打我,刺激我,使我的每一個毛孔都張開了,呼吸著水聲,呼吸著潮濕。我感受著我的生命在巨大的水聲中的驚恐、疼痛,在潮濕中的寒冷、收縮。越走越近,我看見水柱像龐貝城在火山中毀滅時的大教堂的圓柱那樣崩裂,轟隆倒塌,栽倒在水裡,把水砸出了大坑。水在變形,在死亡、在合成、在毀滅、在誕生……那時候我魂飛魄散,“黃果樹大瀑布”作為一個一直統治著我的與此相關的知識的一個早已干癟的概念,頃刻間灰飛煙滅。另一個瀑布在我的生命裡復活了,那時,一切都成為說不出來的動詞,我不能說,我只看見水在動,在響,那不是馬在奔騰,是巨大的不可抗拒的潮濕,把我淹沒了。

後來,我發現人甚至可以繞過瀑布,抵達它的後面。我看到的黃果樹瀑布圖片永遠只有下面,我一直以為這瀑布是緊緊貼著山體滾下來的,它不存在後面。現在,通過一步一步的接觸,我發現它實際和山體之間還有著一條縫隙,人可以從那裡穿過。我來到黃果樹瀑布的後面,猶如哥倫布進入美洲,因為在中國的任何一張關於黃果樹的風景圖片中,都不存在這個地點。這裡永遠不會進入攝影鏡頭,因為這裡太局部,太狹窄,自成一體,與黃果樹瀑布正面呈現給人的整體印像無關,在這裡猶如置身於水流的內部,看不見絲毫的雄偉、壯麗,沒有任何所指,你看到的就是水猶如玻璃粉碎那樣的運動。這裡是瀑布的聲帶,惟一的發言者是瀑布,除此之外,任何話都聽不見,哪怕你在贊美,哪怕你像聖經那樣說話。

你惟一可做的事就是撫摸。你可以把手伸向瀑布,撫摸它飄散在外的細毛。於是你和這瀑布之間建立了一種真正的關系。水和落水者的關系,這可能意味著死亡,也可能意味著得救。

我本來永遠不會就黃果樹瀑布說什麼話,這是一個多麼俗不可耐的話題,一篇小學生千篇一律的命題為“春游某某”的習作的題材,一位滿腦袋陳腔濫調的詩人的靈感來源,我有什麼話好說呢? 但我撫摸了黃果樹瀑布,我周身濕透,我有濕透的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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