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

作者: mini貓

導讀長安城是應該走進去的,這時,哪怕你騎著被李長吉敲過嶙峋脊骨的瘦馬,哪怕你乘著輪上粘有樂游原泥土與芳草的輕車,此刻也最好下到地上,伸腰,再回頭——從關外吹來的風沙再凜厲也已經在身後,只要伸手撫摸一下眼前這粗糙而有著和沉睡在水底的藻類一樣顏色的城磚,心裡就莫名地溫暖而塌實了。另一只手呢,也許彈彈身上待洗的客袍,窗前的楊柳又粗了一圈吧?� ...

長安城是應該走進去的,這時,哪怕你騎著被李長吉敲過嶙峋脊骨的瘦馬,哪怕你乘著輪上粘有樂游原泥土與芳草的輕車,此刻也最好下到地上,伸腰,再回頭——從關外吹來的風沙再凜厲也已經在身後,只要伸手撫摸一下眼前這粗糙而有著和沉睡在水底的藻類一樣顏色的城磚,心裡就莫名地溫暖而塌實了。另一只手呢,也許彈彈身上待洗的客袍,窗前的楊柳又粗了一圈吧?也許按按胸前的詩稿,聽說長安“大不易居”呢……

游子也好,歸客也好,達官貴人,販夫走卒也好,有一萬個人,就有一萬個不同的長安城。也許就在哪個傍晚,渭水河畔的秋風起了,吹著這些斑駁如落葉的感觸,飄滿斜陽畫角中的闋樓。

不必疑惑,為何今日的城磚絲毫不留一點昔年的余溫。從西周的豐鎬到盛唐的長安,多少輝煌還是平凡,即便能幸免於烽火的蹂躪,又有幾個能逃過光陰的消磨?何況是這一個地圖上凹凸線段圍成的小小四邊形。如今的西安城牆,是於明洪武年間,在唐長安城的基礎上“去宮城,又去外郭城,重修子城”而築成的,規模自然小得多,也就難怪雁塔、曲江、和興慶宮都被拒之城外了。即使如此,“長安高城,層樓亭亭”,仍舊是全國保存最完整的古城牆。

隨著北京的城牆在一片歡呼和幾聲嘆息中倒下,在這塊土地上散落如晨星的古城牆中,西安和南京就堪稱楚翹了。南京也是我曾走過的地方,雖然號稱是全國最大的古城,惜乎是由於是逐步擴建,又受地形限制,所以形狀極不規整。常常有人喜歡說建築是凝固的音樂,那麼南京就是一首瑰麗跌宕的狂想曲,遺憾的是歷經太多而且太近的劫難,如今聽來就像老式留聲機裡散發出斷斷續續的樂聲,別有一種殘缺的美麗。而西安呢,比作結構嚴謹、蕩氣回腸的交響樂最合適不過了。四方牆面無疑就是四個樂章,只是似乎從來不管一批又一批觀眾的歡聲還是啜泣,自顧自地演繹著它動聽的沉默。

中國的城,相比於歐洲十字軍建築在敵方淪陷的宮殿上,軍營式的城堡;還有日本以天守閣為主體建築,要塞式的城堡,都是迥然不同的。無論是長城還是西安、南京的城牆,雖然也都是為了抵御外敵而建築的,但決非為一時備戰,而是有長治久安的設想。就像唐長安,外郭內城,不只有皇城民居,還有田圃園林,甚至作為水源的曲江,完全可以自給自足。一個生活在這樣環境中的人,城裡有他的大部分至親好友,有他日復一日相同的生活,甚至有他失意時可“小隱”或“大隱”的山林和市集,也難怪可以“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了。即使在七月哪個燥熱的夜晚驚醒,抬頭望見窗外城牆毅然緘默的剪影,再看看身邊妻子的酣恬睡態,心底裡再洶湧盲目的不安和騷動,最後也還是化作為這個城市人口增長作的努力吧。

一個民族,造一段城牆也能造出一種文化、一種精神、乃至這個民族的像征(譬如長城)來,那恐怕只有中國了。如果一顆細砂不驚訝於它枕下大地的滄海桑田,我們也不必驚訝於人類文明的興衰更替。多少年了,沒落是正常的,保留才是奇跡。有一種觀點,說中華文明之所以沒有重蹈她童年時玩伴們的覆轍,而成長至今,主要因為中華民族是一個善守而不善攻的民族。沒有頻繁的遠征,就不會有文明與文明的踐踏,和隨之帶來的毀滅。當年劉邦決定定都長安後,曾下令“令天下縣邑城”,國人對於築城的樂此不疲,恐怕正體現了這種使中華文明得以一脈相傳的內斂精神。

關起門來,固然可以明哲保身,可是如果關得過於久了,就會失去再打開的勇氣。尤其在我們太久地呼吸著太混濁空氣,而需要清新來風的時候。我不知道第一輛火車穿過北京城牆時的呼嘯,是否也曾震撼了我眼前這青磚包砌,黃土層夯的古城。我只知道昔日上海的城牆內,就是今天的南市,目前卻淪為全市道路最狹小、住房最簡陋的地段。記得此行去西安,一次叫車,從下榻於城北火車站附近的賓館,到城南的碑林,一路堵車,司機抱怨道,還不如從城外繞道的快呢。下回我們吸取經驗,叫車盡量從城外走,雖然少了鱗次櫛比的樓閣勝跡和百年老店,入眼的卻多是新興科技公司和幽雅的大學校園,空氣比城裡自然清爽了不少,八月驕陽下的心也頓時像飽飲了甘泉似的,每個細胞都暢快地呼吸著。

何況“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城的概念在這個幾經變遷、物人俱非的古城人心裡恐怕早已淡若護城河之水了。我在省博物館裡看到一張西安的都城變遷圖,參觀的隊伍裡也有不少本地人,興致勃勃地在圖上指指點點,我知道他們在找自己家的位置,旁觀了一會,我發現絕大多數人的家都在今日城牆之外,而他們竟絲毫不以為然。我猜,大約他們引以為傲的,不是在如今的城內擁有一套住宅,而是能在哪個湮沒在歷史裡的帝王睡塌之側找到自己的家吧。

離開西安的那天,我們終於登上了城南書院門附近的城牆之上。天正晴好,古老而淳厚的陽光灑在這個同樣古老而淳厚的建築上。站在垛口前,可以眺望城的兩邊。原來,歷史有時只相隔一回頭的距離——有城,便有我們繁華的背後,不囿於城,才有我們開闊的眼前。

然後,當我們再次穿過長安古城,回到火車站時,天居然下起了雨。我想,我們也許就像幾只不知名的飛蟲,偶爾穿過一間舊時宅第的門和窗,穿過一個關於這間老房子的綺夢,再消失在凄迷莫測的太陽雨中。


精選遊記: 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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