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皺了的城池

作者: pious

導讀張掖以西40公裡,蘭新公路下道,有一座方正的土包。它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戈壁大漠的邊緣上。它是一處荒涼的所在,沒有綠色,沒有人煙,也沒有聲息。它從前曾是一座城市,雖然已輝煌褪去。它曾有很多的房屋、磨坊、店鋪和水井,但於今皆已不復在,它們早已渾然一處,不能分辨物質的個體了。歲月的風蝕還削去了它的高度,而積年累月的流沙已經快要把它攀沒� ...

張掖以西40公裡,蘭新公路下道,有一座方正的土包。它孤零零的,矗立在一片戈壁大漠的邊緣上。它是一處荒涼的所在,沒有綠色,沒有人煙,也沒有聲息。它從前曾是一座城市,雖然已輝煌褪去。它曾有很多的房屋、磨坊、店鋪和水井,但於今皆已不復在,它們早已渾然一處,不能分辨物質的個體了。歲月的風蝕還削去了它的高度,而積年累月的流沙已經快要把它攀沒了。它們都已化成了齏粉。經過很多年的雨水衝刷,板結的沙土被衝出一道道塹溝,縱橫交錯。塹溝宛若地質斷層,露出零落的枯木和瓦礫。遍地的,也許還是漢陶的殘片還很光滑,並且透著細細的布模的紋絡。所以它就像一缽水,戈壁上強勁的風一直包裹著它,它是被風吹皺了的城池。

人們巳經不大來看它了,因為多數人並不記得有這麼座城,我手頭歷史簡稿的地圖上也沒有標記。但是懂些軍事的人若來看過,會吃上一驚:它正在河西走廊的最狹處,是易受擠壓的地方。也正在馬鬃山和合黎山對接處,對接處有弱水流進河西。水的通道也是軍事的隘口,它的戰略地位不言自明;歷史學家會補充說,不錯,歷史上胡騎曾多次從這隘口楔進來,漢唐的士兵也多次從這隘口殺出去。很多情況下,戰爭是為了爭奪河西這塊沃土,以及向西向東的通道;考古學家已在土城上打了很多探孔,他們證實說:是漢代的,西漢時期元鼎年始建的;比較學家和環境學家模糊地記憶起來:這一帶,由於黑水和弱水這兩大水系的滋養,從前確實富甲一方,是河西最富庶的地方。從西漢至唐代,當局調集移民、屯兵,用了許多年的時間修築灌渠、引進先進的器具和種植方法,所以這裡有過萬頃良田,種植過許多的糜子、谷子、燕麥和蕎麥呢。文物保護專家也來過,他們雖然不能為它多做些什麼,但感慨歲月的無情,為它立了塊碑,上書:

駱駝城

元鼎年,公元前116年。此前5年,大將軍霍去病大敗匈奴,雄才大略的漢武帝統領河西,初設兩郡:武威和酒泉;此後5年,又拆分為四郡:武威、張掖、酒泉、敦煌。西漢時期設郡是中國歷史上一個重要標志,表明內地的中央政權第一次開始經營河西,從而打通了內地通往西域的關鍵通道。西域,那是陽關以西,遠至地中海沿岸和多瑙河畔之間的一片極為廣闊的疆域!而在此之前,河西為匈奴所據,匈奴之前是大月氏領土,它始終是處在一種蠻荒狀態中。這條通道,今人叫它“河西走廊”。因為它主要在甘肅省境內,又稱甘肅走廊。

駱駝城是游覽河西走廊必看的一處景點,因為它是目前保存最完整大約也是存留下來的最大的漢城,總面積有近30萬平方米。確切地說,它始建於漢武帝元鼎年間,即公元前116年,距今將近2200年了。那個時代的名城名關,如“西出陽關無故人”的陽關、“敦煌古往出神將”的敦煌城,也不是今址。2200年是個驚人的時間長度,若它是樹,會有2200圈年輪,驅干的直徑會有20米。在這漫長的歲月裡,曾有的很多東西沒有了,如大禹治水印跡於上的黑水、弱水,和曾是河西第二大河的疏勒河,都已幾近干涸;樓蘭、交河那些古國,也已湮沒在荒沙之中了。

對我們來說,歷史的介質更多的是紙張和文字,那擱在書架上的。當我們從駱駝城的積土中,摳出一塊陶的殘片時,我們會想像得到那曾是漢婦貯米的瓦罐麼?

如果我們想像,還會在迷離中聽到更鼓的游長、士兵匆匆的腳步;絲路上托缽的僧人、長長的駱駝商隊和市賈鋪肄的嘈雜——那時光,張掖是西域和中國腹地貿易的最大的貨物集散地呢!歲月的遐思支離破碎,經常交織著戰亂。胡騎進犯、政權更迭、中央管轄的後撤、風沙和洪水反復衝刷著河西。駱駝城見證過許多的歷史事件。

駱駝城的北面不遠,就是漢長城。長城的北面是幾座不連貫的山,山那邊,是巴丹吉林沙漠和整個蒙古高原,在很長的不連續的歷史上,是匈奴、契丹、鮮卑、蒙古等等游牧民族活動的地方。他們活動的地域非常遼闊。匈奴也曾是河西地區的主人。當公元前121年,匈奴被遠逐至大漠深處時,他們悲悵地唱道:“失我燕支,嫁我婦女無顏色”。離駱駝城並不很遠的燕支山出胭脂,因此匈奴的婦女是愛美的。匈奴與漢族王朝的糾葛從秦代跨越到唐,歷八百年。

秦皇漢武不得不修築了萬裡長城,但,也從未使邊關安寧過。

秦時明月漢時關,萬裡長征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

駱駝城是無數關城中的一個,我想。在青藏高原和蒙古高原之間,河西走廊是如此惹眼!以至於漢武帝決心以最大的軍事和經濟力量來打理河西。軍事上,他用了十年的時間修補長城,由陰山直修至鹽澤(今羅布泊),十裡一墩,五裡一燧,史稱千五百裡。又在西域設西域都護府,遣重兵安羌戎,擊匈奴。

經濟上,遷關東72萬人來河西,設田兵屯田墾荒,修灌渠。所有中原之先進生產工具、手段,悉數推往河西。一時間,農業升景,文化奢浮,繁榮得不得了。

絲綢之路也就此開通了,遠至印度、伊郎、奧國……那時光,僧人、商人、各國使者,絡繹往來,不絕於道。佛教便在此時傳來中國。佛教傳入中國,雖有水陸之歧,但惟經河西走廊進入最為強勁。甚至再晚600年,伊斯蘭教也是通過這一途徑傳入中國的。

西漢時期,是河西最為輝煌的一段。隋、唐也是。隋煬帝為揚天子之威,特出至張掖,舉辦世界貿易大會,有27國參加,威儀之極。唐時更不必說,敦煌的升平就是一個典型例證。

漢武帝沒有走得太遠。陽關以西,史書上稱為西域的那廣大的土地上,那時悉數是不大的民族和他們不大的國家。懾於天子之威,他們“見漢之廣大,傾駭之”。因此陽關就是海關,須持關牒通過。漢武帝不擔心西域,使他煩慮的是河西走廊。

站在軍事的角度看,河西走廊是一個狹長地帶,南山北山夾峙,是一處容易受擠壓的開闊地,非有強大的軍事即不能立足。而出了陽關的一片廣大地域上,雖數十國家,皆弱國,多則萬余口,少則幾千口。只有河西兩側的土蕃、羌、匈奴是最大威脅,尤以匈奴為甚。西漢不能平絕匈奴,自然主要力量就要放在守衛河西上。河西是絲綢之路的軟肋。

河西走廊是絲綢之路最緊要,也最能關乎通斷的一段,下數2200年的河西歷史,莫不驗證如此。內地更迭的政權、走廊兩翼強大的游牧民族,如吐蕃、突厥、回鶻、黨項、蒙古,無不覬覦圖之。河西2200年歷史,幾乎就是一部爭奪史!

就這樣,河西時安時亂,絲路時斷時通,一個世紀一個世紀地走下來。走到明,中央已無法完全控制局面。1524年,竟至退閉嘉峪關,棄掉對大部河西的管理。《中國大百科全書》說:到15世紀,絲綢之路已漸次衰退。

站在駱駝城的廢墟上,我們多少有些遺憾。

到18世紀,當滿族的康熙大帝已將中國的版圖開拓到歷史最大時,他在烏拉爾山前卻不得不止住了腳步。從前的那個,曾被成吉思汗役使過的,小小的莫斯科公國,已然膨脹,成了擁有2200萬平方公裡國土、跨越歐亞的、比他更強大的俄羅斯帝國,傲慢地橫垣在了他的眼前。這是一道厚重的大門,打開再不容易了。

我們知道:在絲綢之路衰敗的同時,歐洲的文藝復興、工業革命和國體變革正在風靡。莫斯科公國當然也不例外。而我們恰在此時棄置了河西,斷絕了與西方交往的絲路,又在幾乎同時,封閉了除廣州外的全部通商口岸。中國的商船隊不再遠航了。利瑪竇、馬可波羅都曾帶給中國人以些許的信息,但他們沒有給我們帶來新機器的式樣。到我們面對西洋的堅船利炮時,已不得不用血肉之軀去承受了……

從陽關向西,並且分道且末和塔什干,雖然仍要翻越帕米爾高原和烏拉爾山,但翻過去就是圖蘭低地、哈薩克丘陵和東歐平原了。這路難走嗎?我們知道的是,成吉思汗和玄奘都曾翻越過。

歷史就是歷史,不會有如果或設若。但河西走廊,確乎是中國錯失歷史機會的一個細節。

已經消沉了很長一段歷史時期,今後的繁榮又遙遙無期的這一片開闊地上,殘存的歷史遺物,就顯得十分悲壯。長久的戰亂和放棄對自然力的抗爭,河西走廊的沙漠化十分嚴重。西漢以來的那大片綠洲、良田、灌渠,過了張掖,就俱已消失。遼闊的戈壁灘上,瑟瑟的駱駝刺和紅柳,倒顯得醒目起來了。

西風古道寒鴉,卻沒有小橋流水人家。河西走廊默默地發展著,河西人默默地生活著。依靠海洋發展,是很長時間以來世界的先決格局。沿海城市也因此有了更優越的機遇。人們對大連、青島、上海這些開埠不過百多年的城市耳熟能詳,誰還記得河西走廊,武威、張掖、敦煌或還有駱駝城的昔日的輝煌?這雖是歷史的不公平,但它是合理的。

正午時分,陽光是廣垠的炙白,土黃色的駱駝城很刺目。坍塌的大塊牆體,橫七豎八著,這被風吹皺了的城池。很久以來它就是這樣沉默著,和傾圮下去了。它立在這裡還能有多久呢?駱駝城,見證過許多歷史事件的駱駝城,它老得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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