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洲,失去的樂園

作者: 行者洛藝嘉

導讀離開內羅畢繁華的市區,建築開始疏朗,樹更繁盛。綠樹,花牆,英國式園藝。司機羅伯特把車拐進一個美麗的庭院。轉了一圈,發現不是。也是Out of什麼,卻不是我要找的Out of Africa。又問了幾個路人,車掉頭拐進綠樹花叢中的另個庭院。 Out of Africa,走出非洲,很多中國人都知道。難道在這裡倒不著名?原來叫法不同。這兒叫凱倫.布裡克森博物館。凱倫.布裡克森,丹麥著名 ...

離開內羅畢繁華的市區,建築開始疏朗,樹更繁盛。綠樹,花牆,英國式園藝。司機羅伯特把車拐進一個美麗的庭院。轉了一圈,發現不是。也是Out of什麼,卻不是我要找的Out of Africa。又問了幾個路人,車掉頭拐進綠樹花叢中的另個庭院。 Out of Africa,走出非洲,很多中國人都知道。難道在這裡倒不著名?原來叫法不同。這兒叫凱倫.布裡克森博物館。凱倫.布裡克森,丹麥著名女作家,《走出非洲》一書的作者。

庭院深深的、大大的。高高低低的綠樹、花樹遍布。在非洲,到處有開花的樹。非洲土地極為肥沃,陽光充裕,在中國見過的很多花,比如一品紅,在這裡都長成樹了。

從未見過這麼大的草坪。草坪深處,赫色的農機停在那裡。廢棄了的機器,在沒有樹遮攔的非洲陽光下。

大草坪對面,spris syprus樹和椰子樹掩映著一個紅頂、灰牆、白窗的建築。通往房間的走廊,玻璃罩著的展示牆上,擺著凱倫所寫的書。除了各國版本的《走出非洲》,還有《最後的故事》等。凱倫.布裡克森是被還原的她的真名。她寫書時用的名字是艾薩克.丹尼森(這個名字一直沿用於她所有的英文版著作)。很男性化的名字。故意這麼用的。在她那個時代,男作家的作品容易出版。用男性化的筆名,也避免被卷入有關女性文學的爭論中。

“她那個時代,女人不能寫書。而且,用不同的名字,可以賺很多錢。”博物館的黑人管理員這樣為我介紹。我不知他的這種解釋來源何處。

斯特裡普的大照片也在牆上。這個相貌平平的女人很美。她的笑容純樸卻燦爛。電影的力量早在多年前就顯示了。正因為電影《走出非洲》,凱倫聲名大振,她的作品開始世界範圍內暢銷。1986年,《走出非洲》獲得年度奧斯卡7項大獎。而此時,凱倫已去世24年了。那個10歲出頭就能寫詩歌、戲劇;那個以奧斯塞歐拉為筆名發表過小說,卻沒有引起任何關注;那個年近50還在為出書到處找人;那個病魔纏身,70多歲還堅持寫作和訪問的凱倫,天上若有知,會做何感想?

房間基本保持著原貌。客廳裡那張精制的豹皮,倒不是原件,是電影《走出非洲》的道具。凱倫把原件送給了丹麥國王。

書房裡有很多大照片。她的,她弟弟托馬斯的,她丈夫布羅爾的。為了發財,他們來到遙遠的非洲。赤道穿過它北部的這個山莊,從此走進世人的目光和記憶。

客廳裡張掛著凱倫的畫作。她有繪畫天才,17歲時進過繪畫學校,22歲時短期學習於哥本哈根藝術學校。有張自畫像。那是1962年的凱倫。她老了,傳奇的經歷收在她淡看一切的眼裡。這油畫是從海上來的,從開普敦經蒙巴薩到的這裡,費盡了千辛萬苦。

起居室裡,奶白色的壁櫥,奶白色的床,奶白色的梳妝台。仿佛新人的房間。事實上,凱倫和布羅爾確是在非洲完婚的。蓋著白桌布的小圓桌下,一張獸皮旁,站著一雙黑色長筒靴。赫色花紋的布沙發上,躺著一襲米色帶3粒黑扣的長裙。仿佛凱倫剛剛進來。也仿佛她剛剛出去。而這進出仿佛間,幾十年過去了。房間的兩面是窗戶,垂飄著白紗簾。布沙發後面的那扇窗外,陽光刺晃晃的。陽光映著滿滿的綠色,仿佛窗簾都是淡綠色的。從房頂垂下的煤氣燈亮著。這燈照過凱倫的歡心傷心,照過凱倫明媚的青春時光。

鋪著白色鏤花桌布的栗色餐桌,做工精美的細木櫃子,來自遙遠中國的古玩……就連馬桶,也是中國那個相聲裡說的,沙發式的。所有一切,都由僕人來做。完全貴族式的生活。

因為隨丈夫而來,因為空閑,凱倫遂拿起寫書的筆,我向來這麼以為。事實不是。咖啡園是雙方家庭共同投資購買的,而布羅爾既不諳理財又不懂農業。1921年,凱倫的舅父解除了布羅爾咖啡園經理的職務,由凱倫接任。當然了,那是8年之後的事。他們是1913年2月來非洲的。那時一切都明麗、美好。包括愛情。

他們也狩獵,相機照下他們健美的身影和像的牙。她抱著長長的花束坐在房前,陽光照著她年輕的臉。非洲,未開發的土地,冒險家的樂園。為他們帶來財富,也豐富著他們的生活。

她穿越野獸出沒的非洲草原給人送供給;她說服酋長讓孩子們受教育;為了當地黑人的利益,她給總督跪下……

布羅爾經常不在家。她最需要他之時,他總不在身邊。“這是我們要的生活嗎?”她問。他沒有回答。誰能回答這個問題?我們努力,想使生活更繽紛富裕。可不知不覺中,原有的平靜安寧不見了。

站在這裡就可以望見的岡山,住著丹尼斯,一個英國飛行員。他經常來這裡,他成了凱倫的好朋友。他帶給她音樂,帶給她新奇和夢。他們乘著他的小飛機,飛躍田野高山。在雲端,她把自己的手伸過去,握住他的。她的臉是有了愛情的臉。

他每天從蒙巴薩飛回內羅畢。她說“你只要心裡有我,不必每天都回來。”

他說不行。他回來後就在門廊下坐著等她。等著等著,便睡著了。

布羅爾理解這一切。他跟丹尼斯說“好好待她。”

現在的門廊,被開滿紫花的三角梅掩映著。穿過門廊,來到院子裡。院子大得讓我無法計算。Arauearia fans樹已經有50歲了,非洲郁金香樹更是有100歲。高大的仙人掌樹,有三層樓高。

“這棵仙人掌是有毒的,以前打獵就是用它毒死動物。”我到院子後,一直陪在我身邊的博物館警衛說。他伸手掰下一塊仙人掌,白色的汁液流出來。我讓他趕緊扔掉。他笑了笑:“沒事,我不會讓它進嘴的。”

三棵仙人掌,有一棵正慢慢地死去。它由綠變黃的掌委頓,向下。新生命也正在成長。諾福克島松樹,開著白邊黃心花的雞蛋花樹,開著紅色瓶刷樣花的瓶刷樹……在瓶刷樹的旁邊,可以看到一些基石。那是原來的廚房。許久之前,黑色的僕人在這裡做飯,然後走出幾百米,給主人送去。戰爭把廚房毀掉了。

穿過小樹林,就是原來種植咖啡的地方。這裡本是一片原始森林,黑人們生生用砍刀砍出空地,建成了這個莊園。研磨咖啡的巨大機器還在。去殼、水洗、搖、烘干,鐵鏽色的大機器轉出滾滾金錢。在曾達6000英畝的莊園裡,有600英畝用來種咖啡。慢慢地,土質不好了,咖啡價格也上不去。1922年,布羅爾回國了。凱倫留下來,獨自經營著咖啡園。

丹尼斯的愛情陪著她。

卻也不過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愛情。凱倫想要個孩子,小她兩歲的丹尼斯不給。在最火熱的激情中,凱倫有來自內心的危機。她寫信給弟弟托馬斯。他比這世上的任何人都了解她,終生支持她的寫作。

1931年,凱倫的夢想都碎在了現實的硬石上。多年的經濟危機之後,咖啡園被強行拍賣。當咖啡豆最後一次被摘收的時候,我不知凱倫在哪裡,是怎樣的心情。然後,在由蒙巴薩飛回內羅畢時,丹尼斯的飛機出事了,機毀人亡。那個有著愛情,卻不肯肩負責任的身體從這世界消失了。傷痛卻永遠留給了凱倫。非洲燦爛的陽光恍惚起來。

青春、夢想、愛情,凱倫什麼都沒有了。8月,她離開了這裡,她生活了17年的非洲。

忠實的僕人想跟她走。

她說:“我給你留下足夠的錢。”

僕人說:“不是為錢。”

她說:“我去的那裡,你不會喜歡的。那裡沒有你要的生活。”

把她青春和最美好的一切留下的非洲,真的給了凱倫最想要的生活嗎?答案無人知曉。

遠方,其實沒有我們要的生活。我們卻停不下追尋的腳步。因為年輕,我們就要出發。

年輕,出發。

我也是。

上大學時我便如此。同行的總有小魚,我的密黨。別人乘火車去的地方,我們有時都要騎自行車去。那麼多地方,那麼多地方,有幾個如我們的夢中所想呢?可我們,仍舊停不下衝動的腳步。

畢業後,小魚有了家庭,不能像我一樣經常出去了。但我不管到了哪裡,都會給她電話。

我參觀凱倫的傳奇和愛情的今天,我想像著凱倫如何帶著幻滅走出非洲的今天,正是小魚的生日。

我把手機拿出來。在內羅畢下午兩點燦爛的陽光中,我的心沉沉地下墜。不論撥多少個號碼,都找不到她的電話了。我總忘記這個事實。她已經永遠離開了,雖然我總忘記這個事實。

小魚本來有美滿的家。可是,她又從別的男人那裡看到了愛情。那個男人,答應和她在一起,可關鍵時刻變卦了。小魚是自己結束一切的。她的身後有許多非議。但我想他們是錯的。小魚是愛這個世界的,只不過用自己的方式。我們對這個世界是慢慢愛的,她卻一下子便愛完了。

年輕的她也有放棄的勇氣。

是的,年輕,還不到30歲呵。世界一瞬間就能抹去她的歡顏和笑聲?我總不能相信。而在陽光照亮往昔的今天;在我為東非高原的藍天和白雲,而感到人生遼闊的今天,我突然奇怪地想,我即使這麼年輕就去世也沒什麼。我已有幸走過這藍色星球的朝暮。在死前,我要說,我曾是多麼熱愛這個世界;現在,仍然愛。

而那些有幸繞過人生事故的人們,我願意他們進入生活的更遠處。快樂、美滿。

我更希望人們能走出人生的事故,像凱倫一樣。

1931年之後幾年的凱倫,茫然不知所往。這讓我想起1906年,她22歲的時候。那時她發表了作品,卻引不起任何反響。她焦躁不安。年輕的生命空有年輕,沒有色彩。那是種很脆的不安,一點點外力就能引起惶恐。

不管有沒有得到當初想要的,倒確實是非洲,造就了作家的凱倫。讓她出名的《七個奇幻的故事》大部分構思於非洲,一部分完成於非洲。而讓她聲名遠播的《走出非洲》,更是非洲送給她此生的禮物。雖然離開6年後,她才有勇氣講述非洲,她那失去的樂園。她那與美好婚姻同時開始的創業,她那與丹尼斯亦真亦幻的愛情。

在多少年的時光中,丹尼斯還出現在凱倫的夢中?已經永遠無法知曉了。我們知道的是,凱倫開始了別樣的人生。頑強幸福的寫作人生。在動了幾次大手術後,在癱瘓中,在進食困難體重下到35公斤的情況下,她仍然頑強地寫著。1962年,在最愛的人辭世31年後,凱倫離開了。

我看著凱倫包著頭巾的青春的臉,我看著凱倫長滿瘢痕色衰的臉。我不願相信她們是同一個。我更不願相信,在非洲耀眼的陽光下笑過哭過的凱倫早已不知煙消雲散於何處。

這芸芸眾生的常態?這我們歡笑淚水必然歸之的虛無?不是,不是呵。凱倫讓我們關注的是歸結,作為一個整體的歸結。關於生存的完整性,是凱倫全部的創作主題。是的,她更多地表達給我們的是這樣的信息:我們當中的每一個人都一定能感覺到:我的生活,這獨特的東西,是多麼的豐富與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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