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米,竹子與蘇東坡

作者: 商益棠

導讀《大米,竹子與蘇東坡》 盡管我費盡心機到不同的地方四處出差,卻沒想到這回會到常熟來。更沒想到的是,到常熟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吃飯,每天要吃16次米飯。咋就成飯桶了呢?話題要從師尊的那爿餐館說起。 師尊和我每月都要帶一撥撥不同客戶,在一衣帶水之間來回穿梭。接待多了,心思也活絡了:干脆自己開家料理店得了! 料理店極有創意:純粹使用中國的食材素材 ...

《大米,竹子與蘇東坡》

盡管我費盡心機到不同的地方四處出差,卻沒想到這回會到常熟來。更沒想到的是,到常熟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吃飯,每天要吃16次米飯。咋就成飯桶了呢?話題要從師尊的那爿餐館說起。

師尊和我每月都要帶一撥撥不同客戶,在一衣帶水之間來回穿梭。接待多了,心思也活絡了:干脆自己開家料理店得了!

料理店極有創意:純粹使用中國的食材素材與調料,烹飪出比日本料理更純正的日本料理。所謂更純正,具體做法是,讓一撥撥客戶絡繹不絕地友邦驚詫論,驚奇地發現諸如味噌、高野豆腐、贊歧烏冬面、蕎麥面、澤庵大根、素面、納豆、壽司這些原以為很地道的日本料理,其實都是從中國流傳過來的,不僅鼻祖都在中國,而且在中華廣袤的土地上某些不為人知的地方,這些數千年流傳下來的飲食文化依然頑強地薪盡火傳著。

品嘗著回歸原點的鼻祖滋味,耳聞著我們探訪之旅的逸聞趣事,讓味蕾帶著神思穿梭於古往今來的城垣舊夢裡,無疑是一件很過癮的賞心樂事!

這爿料理店干脆就是研究室、試驗房、檢品間、食博館,甚至是華山論劍台,縱橫捭闔妙趣橫生。不過,您要是懷疑我在做廣告,或者您明知道是廣告也心甘情願希望被我騙一回,那我很遺憾地告訴您:師尊的這爿料理店已經倒閉了。倒閉的原因就在於:大米。

看過拙作《旅游日本,您該吃什麼?》的網友該記得我斬釘截鐵將日本大米評為世界第一。究竟有多好吃,體驗過一次的地球人都知道。

毫無疑問,師尊的料理店用到大米的地方也很多。壽司、飯團、鰻魚飯、蓋澆飯等等主役就是大米。

據師尊考證,日本大米的鼻祖就是常熟。立證用了大量的日本古文獻,拗口得讓我恨不得學嫦娥奔月找吳剛來拿大斧頭給砍了。

我當即引用帝師翁同龢 “無錫錫山山無錫;常熟熟田田常熟” 的民間段子來附和,旁證說世界第一美味的日本大米的鼻祖,非“天下常熟”莫屬!果然,師尊龍顏大悅,立馬決定共赴常熟。

換成您是常熟國際飯店的工作人員,即便再有洞察秋毫的心機,也該被我們倆這古怪莫測的行為舉止給嚇著了。

只見操著鳥語的這倆賓客每天提著無數個小塑料袋大米,鑽回酒店就不出來,躲在房間裡用自帶的兩個電飯煲蒸著一鍋又一鍋的米飯,卻連下飯的小菜都沒有。大堂副理的職業微笑掩飾不住滿眼狐疑:“您好!我們酒店也提供房間送餐服務,如需要請吩咐”,我說沒事,這兩鍋米飯吃了後我們還接茬蒸,餓不著。大堂副理愈發熱情,介紹說常熟是歷史文化名城,依山傍水風光秀美,酒店提供優惠租車服務,要不您倆也出門溜達一圈?我心裡暗笑,他一定是擔心我們吃死在房間裡頭,那樣明兒的常熟晚報頭版標題就是:《常熟米飯誘惑難敵;窮凶極餓賓客命斃》,酒店也脫不了干系。

說實在的,連續兩天品嘗著諸如虞城、園湖、尚湖、沙家浜、金王莊等等不同品牌的近40種大米,我的口條快要崩潰,能淡出鳳凰來了。我借坡下驢,大堂副理的盛情難卻,那就優惠租車出去溜達溜達吧。

司機是個女生,長得跟柳如是似的(其實我和柳如是也不太熟),不知道她是否也養黑人小白臉。我真誠地誇她瓜子臉、紅酥手、楊柳細腰、櫻桃小口、杏眼柳眉、膚白如藕...,不等我排比句結束,柳如是笑嗔:“怎麼聽起來都是植物?你誇我是植物人對吧?”

我刁難她:“除了虞山尚湖破山寺沙家浜陽澄湖,你愛帶我們上哪就上哪。”柳如是憋了半晌,說那就去寶岩生態園吧,那兒的農家竹筒飯很好吃。她怎麼也知道我們這檔子事?!

於是,一路聊開的話題自然還是大米。柳如是極有主見,對我們一鍋又一鍋逐個試過的方法很不以為然,她認為該用排除法,先確定想要粳米還是秈米,早稻還是晚稻,長條還是細粒。我惟有苦笑,問她知道蘭花有多少品種嗎?靠人工培育已雜交出至少二萬五千個品種,而且還在不斷地發展中。大米也一樣的,追本溯源起來的話,族譜枝繁葉茂錯綜復雜,區分粳米秈米是很可笑的。

柳如是又舉重若輕地說,那把你們的口感要求告訴米店,他們很內行,會幫助選擇的。我還是苦笑,就像泰國香米,喜歡的人趨之若鶩,我們卻難以下咽。但這麼說估計她聽不懂,我就說:“有一回我急著趕火車,火車站沒票了,我找到一警察問,您知道票販子在哪嗎?警察回答說,這不我也正找他呢!”

柳如是笑得很開心,笑過之後又不屑地說,不就是米飯嘛,什麼米我吃起來都一個樣!我的感覺就好比都市白領麗人,身著制作考究價格不菲的淺灰名牌西服下鄉,被大紅大綠花衣裳的小媳婦們譏笑得一無是處一樣。

所幸我無從辯駁的沮喪很快被寶岩生態觀光園的錦繡一掃而空。號稱“虞山第一灣”的寶岩生態園內有晚清兩代帝王師翁同龢之墓、元代大畫家黃公望之墓以及錢謙益與柳如是墓等一批名人古墓,天外隕石“落星石”、老虎洞、磨盤石等景點也為寶岩添色不少。而師尊與我,則醉心於徜徉其中與梅海“青梅竹馬”相得益彰的竹海。

竹海集中了紫竹、鳳尾竹、湘妃竹、方竹、羅漢竹、哺雞竹、慈孝竹、鋪地竹、金鑲玉竹等品類,依山面湖,具竹林、山、水之趣,林壑清幽、飛紅流翠。

常熟的竹海明顯區別於別處的也在於此。師尊借用淨土宗梵語將寶岩竹海的特色歸納為“空翠”二字,讓我醍醐灌頂。

確實,那竹海的青枝綠葉,似乎將濕潤的空氣染成淡淡的翠色。我們在山路上行走,分明被翠色打濕了衣服,可是,您要是伸出手來,卻捕抓不到任何雨點露珠。也許您也十分喜愛這兒的“空翠”,但即使使勁把山間的空氣攏到眼前,或者再襯上一張白紙,都無法看到任何顏色。這樣的“空翠”,其顏色、濕潤都是超感覺的,它若有若無、似實而虛地存在著。

富有層次與變化的寶岩竹海景觀,蘊藏著超凡脫俗的高情逸趣。我首先想到的是蘇東坡《於潛僧綠筠軒》那婦孺皆知的“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

愛竹成癖的蘇東坡向畫竹大家文與可學畫墨竹,他對文與可的“胸有成竹”的繪畫理論推崇倍至。詩雲:“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凝神。”

寶岩生態園入口處懸掛著的蘇東坡傳世畫作《古木竹石圖》摹本,也體現出“未出土時便有節,及凌雲處尚虛心”的竹子與蘇東坡虛而有節疏疏淡淡不慕榮華不爭艷麗不媚不諂的情操相契合,難怪蘇東坡有“君子比德於竹”之言,有詠竹的“蕭然風雪意,可折不可辱”之嘆,有王子猷觀竹“不可一日無此君”之癮。

如果再由蘇東坡生化開去,聯想到竹林七賢、竹溪六逸、嗜竹如命的古今丹青大師,文章篇幅一定超過戴凱之的《竹譜》,我連忙打住,問身邊的師尊看到竹子時首先想到什麼?

師尊脫口而出:“壽司。”我哈哈大笑,日本壽司套餐大都以“松竹梅”標識檔次。“松”套餐無非多弄些海膽等索取高價,“竹”壽司的性價比最高,我們叫宅配壽司時幾乎每次都指名“竹”。

被師尊這麼一鬧,我顧不得擊節嘆賞竹子挺拔凌雲堅貞不阿剛直有節的操守和特質,拉上師尊直奔農家樂菜館而去。說是菜館,形態各異的餐桌椅載著三五食客分散在山澗曲徑,仿佛沙家浜蘆葦蕩中事先埋伏下的奇兵。食客們的表情並不劍拔駑張殺氣騰騰,而像朝夕沐浴在修竹篁韻之中的竹林隱者,素雅寧靜地談笑著、打趣著。

置饌於石上的農家本山筍、新茶局東湖蝦、草雞煲、炒血糯、山樹菇等充滿野趣,風味頗佳。唯獨柳如是推薦的農家竹筒飯,真如我們事先所擔心的,竹筒反復回收利用,早就淪落為無任何竹香的容器,空有其表。裡頭的米飯卻特別“農家”,大米粗陋且不說,還舍不得淘洗干淨,米糠像漿糊一樣糊在本就模糊不清的飯粒之間。

處在這樣枝疏葉柔、清麗典雅的融洽氛圍中,想生氣是件很不容易的奢侈。我叫來廚師,和顏悅色地對他說:“以後你就改名叫鮑魚吧。”

“為什麼?”廚師大惑不解。

“改名叫鮑魚多好啊!以後你撈的飯就可以叫“鮑魚撈飯”;你燉的湯就可以叫“鮑魚燉湯”;你燒的菜就可以叫“鮑魚燒菜”,價格翻兩番,還不怕顧客投訴。”

廚師徹悟,又引入社會倫理範疇的問題:“可我還是不敢那!”

“你敢!你不但敢,而且已經表現得很出色。你這竹筒飯哪有絲毫竹子香?不也敢叫竹筒飯?”

師尊的中文水平僅限於在卡拉OK廳把童安格經典的《耶利亞女郎》唱成“野驢呀,神秘野驢呀”,但他對我的“胡攪十八拍”搞怪定式與招數了如指掌,我剛起頭讓廚師更名,他就猜到我要說什麼了。這時他笑呵呵地解圍說:“再加一道東坡肉,拌在竹筒飯裡一定很好吃。”

師尊對源遠流長的中華飲食文化還是浸淫不夠。我糾正他:“東坡肉是杭州名菜,常熟出的是叫花子雞。”

廚師揚眉吐氣了:“您說得不夠全面。蘇東坡與我們常熟可有緣了。蘇軾後裔蘇燦玉把家族遷來常熟、江陰等地,至今生生不息。”

我依稀記起中學語文課本裡的《核舟記》,當年牢牢背誦過,記載的就是常熟民間藝人王叔遠在一顆核桃上栩栩如生地雕刻出蘇東坡泛舟赤壁的場面。如果再推敲起常熟書畫家吳歷師崇蘇東坡、虞山畫派受蘇東坡的影響等等,又該是好幾篇論文的命題。但我懶於案頭作業,姑備一說,供給常熟地方志《琴川志》編撰學者們參考。

我不忍心拂師尊美意,還真的把東坡肉拌入竹筒飯,果然“一白遮百醜”,大米與蘇東坡偏偏有天造地設的緣分與協調。

只不過,這種調和在師尊的料理店裡,是完全被摒棄的。因為這純屬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正如古音樂裡,商角不相協,徵羽不相配。

師尊追求的調和是竹子與大米的調和。《詩經》雲:“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好學乖巧的廚師已經掏出筆記本把我傳授的淘米要訣認真記下來,師尊更是饒有興致地與他切磋琢磨竹筍米飯的下料與烹調。我們一致認為,竹筍米飯是僅次於松茸米飯的“前定的調和”。而由松茸引發,話題又轉入常熟最有名的蕈油面,廚師描繪著松樹蕈油的熬制手藝,據說芳香撲鼻,腥膩全消,令人叫絕。可惜我們時令不對,非春天不可得。

聽到廚師的這番話,我們才明白過來原來常熟的面可以傲視群雄獨步天下,而米飯,似乎“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志遠”,平淡無味得很。

我們一直以來對常熟人贊不絕口的原因,與當時廚師掏筆記真誠交流、認真紀錄這一小小的舉動密不可分。走南闖北慣了,我們深知同樣是竹筒飯投訴,換其他地方,無非是這幾種情形:

一是冠冕堂皇羅列種種客觀原因(諸如政府不讓亂伐竹林、大米的成色都這樣、老板規定竹筒飯要這樣煮等等);二是義正詞嚴地反唇相譏(諸如爺也去過日本,你那的飯菜更難吃等等);三是阿Q式的遷怒(諸如你有錢你上五星級農家飯莊吃去等等);四是毫無誠意的保證今後一定改正(既不知道自己錯在哪裡,也無改正的具體方法,所謂保證僅僅是應付了事)。

而從常熟的廚師身上反映出來的是,聞過則喜、見賢思齊的竹子般的俊逸品格。

在綠竹猗猗靜謐幽雅的環境中,師尊感於廚師之誠摯,指點了如何用竹葉做米糕、如何萃取竹青素、如何燒地火烤竹筒飯、燒飯時加入水洗竹炭的妙用等等,連我都沒想到,用大米與竹子,能烹調出一整套令人心馳神往的農家菜。在飽嘗塵囂煩惱之苦後,拋棄功名利祿之念,醉心於枝葉柔柔、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清秀俊逸的修竹之美,流連忘返於超脫凡俗、無拘無束的農家菜,該是何等的自由、愉悅、超脫!

我們的常熟大米之旅的終結者是任職於某大手水產商社上海事務所長的學長。學長每年都從常熟進購大閘蟹,這回來進行產季之前的預調查,順便帶我們旅游。

關於大閘蟹專題,關於虞山尚湖破山寺沙家浜這些指名必游的景點,因與本題無關,暫且略去,而且這些方面的攜程功略已經夠多的了。

學長神秘地說:“你猜猜我現在送日本產的什麼禮物,在上海官場最受歡迎?”

“應該還是最新款數碼相機之類的電器產品吧?”我有點信心不足。

果然,學長一撇嘴:“老皇歷了!現在我送日本產的大米。”

我更信心不足了:“師尊考證出日本大米鼻祖是常熟。”

“更老皇歷了!你就死了心吧:你忘記了中國要用世界7%的耕地養活世界21%的人口,品種改良只能往短周期高產量上靠,哪裡可能像小日本怎麼好吃怎麼改,不惜血本、不計產量,稻田種一年修養一年的;再說了,日本國內米價是中國的二三十倍,每公斤1百元人民幣的售價,沒有金剛鑽他敢攬這瓷器活?”說得我很想拿猴皮筋彈他家的玻璃。

師尊聽完學長和我的話,失望地搖頭。不是對大米,而是對我們失望:“看來你倆都還沒出師呀。你們的眼光,僅局限於如何讓常熟鼻祖之地的大米類似或接近日本大米的美味,我要的卻是超越!我要讓客人品嘗出常熟大米更勝一籌的獨特個性。”

果然,後來師尊用常熟某品牌二年陳大米兌另一品牌新米(新米好,但純粹新米的話水分含量太高),再兌入細粒糯米,加進竹炭和些許米酒,硬是創新出讓各路食通天嘖嘖稱道的米飯來。嘖嘖稱道中,自然帶出常熟鼻祖探訪之旅,頓覺又遠離了人欲橫流的紅塵凡間,隱居入深山僻壤的滿野竹林之地。

至於陳米、新米、糯米與米酒竹炭的配比率,該屬於知識產權範疇,恕不細言。

那麼,師尊的料理店怎麼就倒閉了呢?大米是個導火線。師尊怎麼也配比不出涼下來風味愈佳的米飯,所以壽司系列無從著手。當然,這只是歇業的口實。

師尊的意思,可以借用《世說新語》王子猷雪夜訪戴安道的那個小故事來加以說明。“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師尊本來就是開拓創新一路的,開料理店完全出於興趣愛好,讓他守著這爿小店,確也勉為其難。

這點,師尊竟與王子猷、蘇東坡一樣,都是性情中人。能觸動他們心情的,就是那份幽遠的月光、寂靜的夜雪和通身流溢著恬淡虛無幽幽靈光的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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