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女混浴在黑川

作者: 商益棠

導讀《男女混浴在黑川》 《一》 嗜酒的人有老婆管著是一種福利。 坐在前往博多的時速275公裡的新干線上,我的頭裡還有一條鋸齒線的痛,舌頭像新干線車廂門口擦鞋底的棕毯。旁邊座位上醉生夢死的柯哥,鼻子裡厚重的出氣分明是蒸汽機車的火車頭,為早已電氣化的新干線增添了幾縷復古氣息。只不過,那醺人的酒氣,有古代民歌的風味,讓人一目了然這蒸汽機車的燃料� ...

《男女混浴在黑川》



《一》

嗜酒的人有老婆管著是一種福利。

坐在前往博多的時速275公裡的新干線上,我的頭裡還有一條鋸齒線的痛,舌頭像新干線車廂門口擦鞋底的棕毯。旁邊座位上醉生夢死的柯哥,鼻子裡厚重的出氣分明是蒸汽機車的火車頭,為早已電氣化的新干線增添了幾縷復古氣息。只不過,那醺人的酒氣,有古代民歌的風味,讓人一目了然這蒸汽機車的燃料不是煤炭,而是酒精。

果然不出所料,這次行程是場登極加冕的惡戰。

江湖大佬、柯哥、轎夫、佬爹這4個頂尖酒鬼組團來日本,天高皇帝遠地不再受老婆禁酒令約束,那不是跟脫韁的野馬似的?!我這干事長事先做了個預算,估計至少有30個日本客戶會在這次十字軍東征中被撂倒。

行業有行規。中日的古訓都有不會喝酒不要從事我們這一行業的說法,創業期的江湖大佬轎夫這輩人血氣方剛身經百戰,我們創造出的中日酒壇神話那叫做驚天地泣鬼神,如果把各大戰役整理成冊,肯定比大英百科全書還要厚。

現如今的江湖大佬們每個人身上都有數千條人命,要對企業員工及他們的家庭負責,更直接的原因是老婆大人也管得更嚴了,河東獅吼吼掉了拼命三郎們慷慨激昂的神氣。

於是,最近每當酒興正酣卻嘎然而止時,小日本便不斷攛掇慫恿組織“夢之隊”,來日本痛痛快快地喝幾天,盛情難卻之下,這次組團應運而生。

心細如發的我在收羅齊數箱烈性白酒的同時,還為拼命三郎們准備了衝繩名產保肝護肝的郁金,可他們根本不屑一用,唯恐勝之不武,頗有虎痴許褚赤膊上陣的豪情萬丈。

日本人信奉孫子兵法上“敵人喘息未定,即予以迎頭痛擊”的戰略戰術,卻不知喘息未定的拼命三郎們如蛟龍過海,都是雄赳赳氣昂昂鷹視虎眈的眼神。

我發現,一般人鬥酒,嘴跟眼睛不能合作,嘴盡管雄赳赳地喝,眼睛卻懦怯不敢平視對手。我們這些人深諳眼神的威懾力,據說假使你的眼光能與獅子或老虎的眼光相接,彼此怒目對視,那野獸會被你催眠了不敢撲你。小日本總被我們三百瓦特的眼光和揚脖喝干的照杯照射得惶恐不安,東道主的心理優勢頓失,自以為已經喝慣了的烈性白酒都化成火油,如一縷火線從舌尖伸延到胸膈間。

“斬敵一萬,自損八千”,從東京一路喝到濱松,勢如破竹地超額撂倒三十八個客戶後,江湖大佬也喝倒了被我們秘密送進了濱松病院。江湖大佬是英年洋派的人,口氣卻活像白帝城托孤的劉備。他絕不肯被小日本看笑話,堅持獨自留在醫院,讓我們若無其事地兵分三路,馬不停蹄地繼續南下廝殺。

每天連續與三四撥客戶拼酒的我們,真像要窒息的人突然衝出了煤氣的籠罩,吸口新鮮空氣,我與柯哥倆人一組,奔襲福岡的異邦人(人物關系可參見《世界上最遠的距離》)。

《二》

越接近九州,車窗外越洋溢著田園詩的牧歌的種種情調。被酒所傷的我眼皮厚重得抵得上貪官刮的地皮,被酒精浸泡出的亢奮卻像水裡浮的紅葡萄酒軟木塞,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

傷酒的刺就在這裡:仿佛嚴重失眠的人干脆挨上一悶棍暈睡過去,不料這悶棍也打不進夢鄉,反而增添了兩重水深火熱的痛苦。只好感佩身邊醉生夢死的柯哥,想著鼾聲這東西實在是怪,要體貼起人來,真是無微不至,連我的汗毛似乎都被鼾聲溫存到。

這次的團組唯獨柯哥是第一次來日本,踏上扶桑國好幾天了,除了拼酒啥也沒做,異邦人那裡有什麼地方可以帶柯哥好好玩玩的呢?

我搜腸刮肚,也只回憶起日本三大名城之一、以最難攻陷而聞名的熊本城和氣勢磅礡的阿蘇山活火山,我便打腹稿想著屆時如何向柯哥做詳盡介紹。沒想到注意力集中不起來,拼命追憶也只像拿篩子去盛水,思想的線索由熊本城和阿蘇山跑題到業界剛發生的火山爆發事件:黑馬的倒閉。

黑馬株式會社是在日本的上海民營企業家新近創辦的,闖入業界不到三年,銷售量竟然年年翻番力拔頭籌,擠占了很大一塊市場份額,讓日本的老牌業者大跌眼鏡。

黑馬的手段相當高明,他將進貨價四六開,六成以信用證結算,並依此繳納關稅,余下四成則以個人資產的美元現金支付,也就是說,黑馬避掉了百分之四十的關稅;黑馬的手腕又相當靈活,他將節省的關稅拿銀子當燈籠,將日本大連鎖超市的買手伺候得恨不能向千手觀音菩薩分幾雙手來才夠用,銷售量當然如火如荼。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行高於人,人必非之”,何況還是由日本老牌業者們長年苦心經營的臥榻,豈容非我族類酣睡?饒是黑馬的手法極其隱蔽,也躲不過日本老牌業者們的圍殲與海關的證據確鑿,補繳偷漏稅兼罰金幾十億日元的翻天印蓋下來,黑馬再無杏黃旗可匹敵,轟轟烈烈的事業頃刻間土崩瓦解,對行業的震動不啻於阿蘇火山的爆發。

其實,這次江湖大佬幾大重量級人物來日,名義上是赴酒壇英雄會,實際是為黑馬事件而來。

商場與文人一樣,最喜歡有人死。文人喜歡有人死可以有題目做哀悼的文章,曹雪芹的死就養活了無數的文人;商場上有人死了,勢必帶來市場的重新瓜分。黑馬的倒閉帶來的市場份額的真空與利益的重新分配,原來的對手與合作伙伴的舉措與勾結等等諸多黑幕,用電話、郵件或傳真是不可能探清究竟的,唯有讓日本老牌業者們酒後吐真言,被烈酒擺布得失掉自控力,才可能撬開他們態度局促而拘謹的嘴。

酒的好處就在這裡,再難措辭的話,都可以借酒勁曲盡順水推舟之妙。每一次的頻頻干杯,都能發揮起承轉合的過渡作用,很不委婉得體的話,也能被酒銜接得天衣無縫。

事實上,黑馬事件後的業界格局、市場的重新瓜分,已經在這幾天數十場的拼酒中,羚羊掛角不落痕跡地塵埃落定。

思緒與胃裡的殘酒一起零星段續地泛溢上來,我像牛反芻似的細嚼出深深沒底的回味。黑馬遭日本老牌業者們的圍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了,我正想進一步剖析這次向海關告密的刺客究竟是哪家日本公司?只恨光靠酒還無法媲美特務機關的有效刑罰能逼取口供。精於商戰的小日本盡管內部也勾心鬥角,但對外確實團結得跟狼群似的。

《三》

正反芻著,迎面而來的一匹狼呲牙咧嘴對著我們笑。是異邦人在站台迎候我和柯哥,已經到了高倉健與酒井法子的老家了。

胃裡的殘酒被酒井法子的酒井二字激得要冒上來,忙把念頭溜冰似的滑過,胃也虛閃了閃幸未發作的痛。異邦人帥得挺像他老鄉高倉健,只是笑得嘴太開,露出滿嘴鮮紅的牙根肉,塊壘不平像俠客的胸襟。我很奇怪為什麼小日本的牙口普遍不好。

“真有你們的!德國雙麗人鋼刀削蘿蔔片一般地所向披靡啊!”看來消息靈通的異邦人已經得到戰報了,怪不得他笑得這麼諂媚。

我尊嚴地道:“你切腹自盡吧,省得我們討伐。”

異邦人告饒說:“把我算在你們的勝利果實裡頭就好了。別灌醉我,我帶你們去最好玩的地方。”

“這還差不多。”柯哥一下子就被收買了,“這就是孟嘗君結交雞鳴狗盜的用意”。

雞鳴狗盜要爭取寬大處理,帶的最好玩的地方當然不會是熊本城、阿蘇山這些常規景點。

知根知底的異邦人知道殘醉未消的我開車不暈坐車暈,他把導航器上的目的地設定為“黑川”後,就把我塞進駕駛室,自己鑽到後座陪柯哥打盹。

在國內開車時總能解答為什麼抗日戰爭能夠勝利,因為至今滿路上的國人大有衝鋒敢死之士。相比之下,日本的公路太好開了,沒有任何狀況需要你時時提高警惕,我總懷疑在日本車開多了人會變弱智。

導航器已經把所有司機當作弱智對待了,一個拐彎口會反復提醒七八次,我煩不勝煩,打開汽車音響,萬眾傾倒的女歌星幸田來未正風情萬種地唱著“春天還未來,我心裡的花早已開…”,我照此邏輯推理下去,夏天還沒到,她的身體就該結出果子來了。

開了近兩個小時,導航器將我從寬敞的高速帶入盤山小道。“黑川”是何方神聖?我打點精神穿行在懸崖峭壁間的山路之上。

山景四面聚近來,可是合不攏,仿佛兩半大花窗簾要接縫了,忽然拉鏈梗住,還漏進一線外面的世界。這兩半大花窗簾,姹紫嫣紅地點綴著醉人的紅葉。柯哥適才的睡意頓消,陡然間從疲乏麻木中蘇醒過來,貪婪地恣意觀賞起紅葉來,就像一只蒼蠅被牢牢貼在粘蠅的膠紙上。

那紅葉景像確不遜色於我以前在《扶桑之國探紅霜》中的詳述,我卻不依不饒:“異邦人你分明是借紅葉譏笑我倆醉紅了,看我不把你灌得比煮熟的螃蟹更紅!”

異邦人投機取巧:“別急,紅葉只是背景音樂,還沒切入主題呢!”

越深入腹地,我們越像是闖入宮崎駿動畫片的場景裡,詭譎而靜秘的異色風景中透出溫馨:黑森森的原始檜木林、宗宗潺潺的山澗、古樸靜謐的小木屋、混合著淡淡硫磺味的繚繞上騰的炊煙…

慢著!這不是炊煙,我翕動著專業的鼻翼恍然大悟,我們到了溫泉之鄉了。

我放慢車速細看導航器,這裡位於九州島熊本及大分兩縣接壤處,標高約七百米,周遭有阿蘇外輪山及久住連山,兼為九州島主要河川築後川源頭所在,難怪山清水秀溫泉眾多。

異邦人果然善解人意,經過連續數日過五關斬六將的酒海戰役,溫泉無疑是最好的慰籍。可是,我又擔心性格風風火火的柯哥未必肯同小日本沆瀣一氣地泡在一衣帶水裡。

果然,柯哥撇著嘴嚴正聲明:“除非有日本美媚一起洗鴛鴦浴。”

我嘴快:“鴛鴦浴?鴛鴛相抱何時了,鴦在池邊看熱鬧。你是毛片看多了吧?”

異邦人卻對柯哥莫逆於心:“你說對了,這裡的男女混浴很有名。”

我有打斷柯哥綺思的責任:“期望在男女混浴區看到美媚的機會是非常渺茫的。我試過箱根熱海的男女混浴,只有四十歲以上的歐巴桑。”

柯哥惶恐道:“那我寧可遁入空門。”

異邦人傲兀得口氣像山口組組長,對我們說,黑川溫泉是連續六年游客票選第一的溫泉鄉,而且特別受年輕人歡迎,泡溫泉的女士多半是很年青的,跟其他的溫泉看到的截然不同,所以被譽為“美人湯”。

柯哥就像找到組織的地下黨,等到了紅太陽的貧苦農民,那個激動啊!我一句話跟錐子一樣扎破他鼓脹起來的皮球:“美媚哪肯這麼大方把便宜落給外人?”

異邦人不無得意:“這你就有所不知了。最新溫泉力學的研究結果證明,男女混浴對女性荷爾蒙分泌有著良性影響,還有著美容美膚的特殊功效。所以,年輕女士很願意和你們這些帥哥共浴的。”

柯哥歡喜地直埋怨:“那我們混浴後不是成了藥渣了?!”

柯哥在話裡幽默地嵌入了宮女生病壯漢成藥渣的經典笑話,讓我忍俊不禁,翻譯給異邦人聽時卻頗費躊躇。因為日本人日常生活中不熬制中藥,所以光是藥渣就需要鋪陳一大段背景知識,幽默味道也出不來。這種範例最考驗翻譯了,絲毫不容許猶豫。

我電光火石想到熊本有名的火之國豬骨頭拉面,柯哥的原話被我翻譯成“那我們混浴後不是成了熬過拉面高湯的豬骨頭渣了”,果然異邦人聞言與柯哥互相拍著肩膀哈哈大笑。

《四》

每年約有100萬人觀光客造訪的黑川溫泉有一大特色,它是由一個鎮統一管理的,買一張通票,所有的洞窟溫泉、溪畔溫泉、露天溫泉等等都可以進去。這裡有30多家旅館,分散在一條山澗河沿,全部都有露天池,可以邊看著風景邊泡溫泉。

異邦人邊帶我們走進其中一家,邊絮絮叨叨叮囑柯哥等會兒看到什麼都不用奇怪,只管做自己的事就可以了。

柯哥第一件要自己做的事就是上廁所。我和異邦人在更衣間都換好和式浴服了,柯哥才氣急敗壞地趕來說:“我剛才上廁所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

我故作驚詫:“沒找到?你不至於這麼小吧!難道你就是趙傳所謳歌的那只小小小小鳥?!”

我知道日本傳統產業都很守舊,很注重維系傳統的東西。像這麼古拙的溫泉鄉,是絕不肯弄塊英文牌或抽煙鬥穿裙子之類的鐵牌塑料牌不倫不類地釘在廁所門口的。按我的經驗,大概男女廁所是以藍色與紅色的粗布簾、或者干脆只擺雙大小木屐來標示。如果拿槍逼他們明確標注,溫泉鄉也只會寫殿姬2字而不會寫男女。

柯哥急了:“我看到男女都進同一間,所以無從判斷。”

我安慰他說:“有的日本男人看起來更像女人,塗口紅畫眉毛的日本男人是很普遍的,你搞錯了也很正常。”

柯哥有口難辨,不由分說拉起我就往廁所跑。非常潔淨的一間廁所,地上自豪地鋪著藺草編的榻榻米,前排男用小便器,後面是整排帶門的馬桶單間,男女共用相安無事。

我旁若無人若無其事地示範給柯哥看,他卻無法不介意身後女客的進進出出,只好留待淋浴時解決了,反正沒往優質溫泉裡添加尿素成分。我想起自己剛留學時去奈良春日大社玩,春日大社也是男女共用的廁所,身後參加初詣的吳服盛裝女子絡繹不絕,皮薄肉嫩的我憋了半天只憋出一身細汗來。

柯哥也換上和式浴服,進到內更衣間,將浴服脫在各自的大籃子裡,然後都去沐浴區衝身。日本的溫泉很講究干淨,客人不衝洗干淨身體是不准下溫泉的,泡溫泉時搓污垢更是焚琴煮鶴大煞風景的禁事。

正淋浴著,又一件“奇怪”的事情出現了,只見兩位年紀大約40來歲的中年婦人道了聲歡迎光臨後,步入淋浴間手腳麻利地開始她們的保潔工作。只苦了柯哥一個人,他一下子傻了眼,被鎮住不敢動,瞠目結舌地凝固成大衛雕像。

我在他背後含有點化意義地輕咳一聲,他才發現身邊的所有人都若無其事的繼續淋浴著,趕忙收起窘態,拿出我堂堂大漢男兒怕什麼的英雄氣概。

我了解日本人,其實這兩個歐巴桑都看出柯哥的窘態,但她們的神情舉止無絲毫多余的顯露,最好地維護了客人的尊嚴。我向柯哥介紹日本優劣時曾舉過一個小例子,日本刷馬桶的人是敢從自己刷干靜的馬桶裡舀水喝的,相比之下,我們太缺乏職業精神了。

《五》

深山的寒氣提醒我們已是暮秋。

我們掀開通往露天溫泉的藍布簾,用雪白的小毛巾遮擋下體,小跑著衝進第一口露天池,很舒服感受著溫泉與外氣溫度的差。

環顧四周,明白了店家的匠心獨運。原來,從男女淋浴間出來後,中間有草木編的籬笆隔開,分別有若干口露天溫泉供男客女客分用,像兩串珍珠似的一路彎彎曲曲地引向山澗河沿。河沿最外面那口露天溫泉才是男女混浴用的,到達那之前有很多過渡,不想混浴的客人泡完幾口露天池後也可以中途折回。

混浴場就像掛在柯哥這頭驢子眼睛之前、唇吻之上的那串胡蘿蔔,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像溫泉的泉眼勃勃地冒著熱氣泡,他好不容易耐住性子跟著我們順著蜿蜒蛇行的露天溫泉一路泡下去。

不過驢子也很快自甘墮落地被溫泉迷住了,柯哥已經體悟到這兒的妙處:每口露天溫泉看起來渾然天成毫不做作,溫度水質卻不同,布局互不雷同,連周遭的景色也都不一樣,這樣的移步換景讓人不會產生審美疲勞。

最有意思的是混浴溫泉,居然與溪谷達成一片,很像是泡在山澗裡。暮秋的山澗溪水涸盡大半,溪底堆滿鵝卵石,仿佛這溪新生下的大大小小的一窩卵。

透過雲蒸霞蔚的湯氣,可分辨出被山澗環抱著的混浴池中只有四個年輕女子在靜靜地享用著溫泉和無邊的山色。我們三人眼睛裡來往的信息,忙碌得能在空氣裡起春水的漣漪。

異邦人的笑容裡有所言不虛的欣慰、有看你乍辦的調侃、有喜出望外的滿足,比了他那神秘的微笑,蒙娜麗莎的笑都算不得什麼一回事。

柯哥突然心虛起來,覺得遮羞包醜的小毛巾還不如亞當夏娃下身那片樹葉的功用,向池子裡努努嘴嘟囔道:“我們也該帶大浴巾來才是。”

我低聲教育他:“難道你還想跟國內泡溫泉那樣男女都穿泳裝泳褲不成?在日本,男的只能是這條小毛巾遮擋羞部,浴巾是女客圍的。”

柯哥只好服從我的獨裁,惶恐不安地老擔心發生走光事件。

柯哥學著我互相點頭微微一笑,然後拿起湯池旁邊的小木桶裝桶水,再衝衝身體後緩慢泡進混浴池。池子還算寬敞,緊跟我的柯哥首先做的就是猜測四個年輕女子的年齡。

我知道日本女人的年齡需要考訂學家所謂的外證據來判斷真確性,本身是看不出的,因為高中女生喜歡化妝得比年輕主婦更老,而年輕主婦卻能化妝成高中生。柯哥不相信我的理論,說現在正泡溫泉,美眉們哪有化妝?肯定都清水白瓜的臉。

我輕聲冷笑道:“想看到日本女人沒有化妝的臉,比看到她們的裸體還難!泡溫泉有防水妝啊,她們化妝的手法都很高明,日本化妝品也是世界一流的,你以為的眼前這些不修飾的臉,其實都是一件件藝術作品。”

異邦人正跟其中一位女子低聲吃吃地說笑。我注意到這女子有兩個深酒渦的瓜子臉,光潔得像陽光潑上去就會滑下來,眼睛裡水銀流轉地閃爍著,溫泉湯氣襯托出她眼裡煙水迷茫的幽夢表情,淺笑時露出日本人少見的貝齒,新鮮得使人見了忘掉口渴而又覺嘴饞,仿佛是好水果。

我不禁悄悄對異邦人說,她像極了黑馬株式會社的吉田小姐。異邦人很贊同地笑道:“要怪你。如果你當初與她多次酒量對決的同時也能馴服她,黑馬就不會淪落到今日的倒閉了。”

“難道吉田是刺客?”這時我才如夢初醒,又幾乎懷疑自己的耳朵。

黑馬株式會社的上海人老板經歷過文革,對國人的窩裡鬥頗具戒心,寧可高薪延請有能力的日本人。日本社會的男尊女卑比我們更根深蒂固,能力再強的女職員在公司也不會得到重用。二十五六歲的吉田冰雪聰明、好強能干、事業心強,被黑馬老板視為心腹重臣、委以重任,年紀輕輕的她就當取締役持有公司股份,甚至內定為下任社長進行培養,這在任何日本公司都是不可能實現的,為什麼吉田還會選擇背叛呢?

“這不是背叛。”異邦人糾正我說,“我聽說那些日本老牌業者就是用維護國益四個字最終說服吉田去內部告發的。”

異邦人又感嘆地補充道:“吉田在黑馬發展得越好,內心的失衡也就越強,要面對的世間壓力也就越大,因為她畢竟是在中國人的公司裡。這就好比日本男人娶中國女人也就罷了,如果是日本女人嫁給中國男人,人家就有看法。如果這日本女人居然還是美女,外界帶給她的內心陰影那就更大了。吉田寧可…”

異邦人注意到我勃然色變,自知語失,剩下的話也遭了腰斬。

在海外呆久了的人,或許都有我這樣年輕氣盛的通病——民族自尊心極端膨脹,和同胞們一起時罵得比誰都凶,但容不得異族人說中國半個不字,留學時代甚至不惜為此對小日本大打出手。

異邦人知趣地泅水轉移到柯哥身邊,我這才注意到柯哥正與其中兩女子套瓷。

柯哥就有這超人的本事,一句日本話不會講,居然能傳情達意,比日本外務大臣強多了,引得兩女子格格地笑,讓我又詫異又佩服。柯哥還有超人的本事,他曾是某兵種的全國散打冠軍,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跟女孩子套瓷時,徒手劈磚、用手指頭拔啤酒蓋等等真功夫一展示,馬上女孩子就覺得可以放心地依托終身,小鳥依人而來。

可是在這混浴溫泉裡,池底的鵝卵石估計柯哥的功力是捏不成粉末的,靠小毛巾遮羞的健壯身體也無法表演南拳北腿的中國功夫,天知道他是怎麼讓日本女子看出他的俠骨柔腸。

溫泉的熱湯氣和開心的笑,更讓女子們痴頑靈動起來。

“今朝不可無酒!”柯哥見我也踱水靠近,躍躍欲試地提出非分要求。

我也不太清楚這兒能否喝酒,異邦人狡黠地賣關子:“少安毋躁,有待夕陽時分。”

《六》

這是暮秋天氣,山深日短,秋高氣爽的天空早起了晚霞,夕陽像饕餮吞吃般劈開山谷投射到溫泉鄉來,溫泉的水面被夕陽照射得變成橙黃色,熠熠發光、非常明亮,紅葉仿佛剪紙浸了油,變成半透明體,鍍金一般搖曳出耀眼的豐收色。潺潺的山澗水流聲也沾染滿夕陽,聽起來竟然有編鐘的氤氳。

襯著這背景,個人的身心也縮小以至於無,只有無可名狀的幸福感,在廣漠澎湃的無垠美景深處,一點螢火似的自照著。

“這時分才是黑川溫泉最大的特色和魅力”。 異邦人賣弄地揭開謎底,而我們幾個早都已經痴了,無人理會他的多嘴多舌。

就在這時,那兩個歐巴桑保潔員提著黑漆盒邁著小碎步匆匆而來,我好奇的看著她們將黑漆盒裡的清酒壺和一個小酒盅放進池邊的小木桶裡,讓木桶像船一樣飄蕩在溫泉水裡,然後道聲請慢用後悄然離去。

異邦人示範性地扶住小木桶,將小酒盅喝干,提起酒壺斟滿酒,再讓木桶像船一樣飄向柯哥。柯哥依葫蘆畫瓢,輪到我喝時,發現小木桶裡還有一小碟紅色的生魚片,卻沒有醬油芥末,只配了一小撮生姜末。想必柯哥不敢貿然下手,我用手挾一片放進嘴裡,嘴裡一片潮潤的軟嫩醇厚,味道口感都是我未曾體驗過的。

“這是熊本名產的生馬肉吧”,得到異邦人證實後,我再將小木桶飄向柯哥。柯哥更來勁了,發揚光大中華民族熱情好客的純樸民風,打手勢敦交睦鄰地邀請年輕女子們共飲。

我正替女子們為難,沒想到她們很大方地欣然引杯,毫不顧忌共用唯一的小酒盅,也不在乎三綱五常。

於是,小木桶在我們之間飄來飄去,很像吉田的那姑娘感嘆道:“如果這時候正下著輕舞飛揚的雪,那該多幸福啊!”

我們都欽佩她的異想天開,一句話把我們大家都帶進愜意的想像中,想像著雪花飛舞中的“香霧雲鬢濕,清輝玉臂寒”,那是何等超凡脫俗的境界!

“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今朝有緣來相會明日你東我向西”。 柯哥正親狎地教一女子中國古典文化,音調像和尚布施,惹得她捂著肚子笑個不停。

我怕柯哥因酒亂性,未雨綢繆地提醒他說:“她們在水裡解開浴巾時,那是她們享受溶入大自然的返樸歸真的感覺,是很正常的行為,你可不能有什麼邪念,更不能冒昧越分。”

柯哥不服氣地抬杠:“我就不信好色的日本男人這時候能刻己復禮。”

我覺得有認真回答的必要:“在日本,想亂來有可以亂來的地方,脫衣舞、砧板秀、兔女郎等各種類型的風俗店一應俱全。像溫泉這種地方,如果日本男人色言色語的就可能惹上性騷撓的官司而身敗名裂,更不用說毛手毛腳了。”

柯哥換了副神情,語氣好像柳下惠的魂附上他的身:“我倒寧可她們都不要解開浴巾。這就像大冬天裡街頭遇到烤地瓜的,那香味夠吸引人的,覺得非吃不可,真到了嘴,就發現還不如不去剝這層皮,聞著就好了。”

這妙喻讓我忍不住哈哈大笑,眾人皆問有笑話講出來大家聽聽。我文過飾非地說:“柯哥昨天烤地瓜吃多了,剛才憋不住在溫泉裡放了一個臭屁。”

說臭屁似乎大煞風景,但這種反差強烈的跳躍性日本式笑話最受女孩子歡迎,果然眾美女很誇張地尖叫著掩鼻四散逃開,氣氛更融洽更親近了。

與她們的交談中,得知是特意從廣島千裡迢迢慕名前來泡溫泉的。我自己出生在溫泉之鄉,在老家水龍頭打開就有溫泉,所以一直以來把溫泉看得很賤。聽了她們的娓娓道來,我才醒悟為什麼小日本這麼喜歡溫泉。

在日本人的觀念中,溫泉是可以與石油相提並論的不可再生性的資源。溫泉幾百年甚至幾萬年埋藏在地下,漫長的年月中在地熱作用下溶解入不同的礦物質,泉礦開采出來後的利用也只能是一次性的消費,如果回收再加熱再過濾循環利用,那就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溫泉了。我咋舌不止,回憶以往去過的溫泉,還真是循環利用的“假”溫泉居多,再用珍貴的石油來類比溫泉,頓時覺得功效大增,遍體通泰如坐春風。

日本有“以酒迎酒”的說法,醉酒的翌日再喝些酒,反而能解除難受勁。良辰美景、溫泉的功效加上幾杯清酒下肚,連日的極度疲乏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

見眾人都有戀戀不舍之意,我仗著酒勇對貌似吉田的女子說:“晚上一起接著喝吧?”

我總是很武斷地把一群女孩子中最漂亮的認定為她們的領袖,這次似乎沒武斷錯,她會說話的杏眼與姐妹們交換了下眼風,異口同聲地說,好啊!

《七》

柯哥一來日本就譏笑日本料理是神農氏嘗百草。溫泉鄉的會席料理更是小蝶小缽五顏六色地布滿細長餐桌。

除了這餐桌,房間裡什麼家具都沒有了。地上鋪著藺草編的榻榻米,供席地而坐而臥——睡覺時從壁櫥裡取出被褥往地上一鋪就行。

柯哥還不習慣盤腿而坐,就踱來踱去地研究餐桌上的百草,終於忍不住又問,那幾個素不相識的女子應該不會真來吧?

靠紙窗戶望出去,滿天的星又密又忙,它們生息全無,而看來只覺得天上熱鬧。一梳新月烘襯著別致的黑川溫泉鄉的夜景,光明和輪廓都清新刻露,骨鯁地清晰著。不知名的秋蟲時而瑣瑣屑屑地夜談、時而齊心協力地唱和聲。

在秋蟲的伴奏中,門外想起了復數的木屐聲,紙格門被推開,四個女子也穿著和我們一樣的和式浴服清清爽爽地來了。

有雞鴨的地方,糞多;有年輕女人的地方,笑多。在笑聲不絕中,這頓酒喝得那叫暢快。

大概旅游能讓人身心放松,四個女子喝得很灑脫,絲毫不像國內女孩子在宴會上把喝酒的嘴收束得像眼藥水瓶口那樣的小;又大概泡溫泉後酒精作用比平時更厲害,四個女子前簇後擁地都醉倒成集體無意識,柯哥和我不知所措地面面相覷,好一會兒上下顎合不攏來,似乎互相懷疑誰下了蒙汗藥。

異邦人卻很鎮靜,他解釋說日本女孩子喝起酒來常常這麼瘋,全無猶抱琵琶半遮面的三從四德。他不無遺憾地說:“你們倆只顧海喝,不知道掌握節奏,這下把人家全喝倒了就沒戲了,否則說不定還有一夜情呢。”

我便頑皮地裝出後悔不迭的絕望樣,柯哥是越喝越清醒,他識破我們的試探,鄭重地當自己是一尊人格高尚的人物,從壁櫥裡取出被褥為姑娘們蓋上,然後對我倆劍眉一豎:“我們再來大戰三百回合!”

這天晚上,我們三人的酒量與話匣子仿佛宣告獨立,跟身體分開了。有說不完的話,有喝不醉的酒,酒杯也走熟了斟酒與仰脖子、再斟酒再仰脖子這條路徑,似乎不必有手而能自身來回了。山色晚來秋,我們這也算得上是歲寒三友,互相較量著後凋的勁節。

《八》

她們酒醒時天邊已是魚肚白,見我們還在喝,便溫柔地固執著要我們同去泡日出東方的晨曦中的溫泉,那一定又是一番新景像。

不過,異邦人、柯哥和我今天卻要馬不停蹄地趕往韓國釜山,無福消受了。

異邦人預約的代駕公司准點到來,徹夜喝酒的我們三人懵懵懂懂地上了車打算好好睡一會兒。

我聽著車窗外的百鳥晨曲,看著晨曦中的紅葉紅得使人頭腦迷倦,忽然渾身頹唐使不出勁來,心裡湧起忽忽若失的無名悵惘。自覺這種心緒完全像填詞裡所寫得幽閨悲秋的情境。

現在女人都不屑傷春了,自己枉為男人還悲什麼秋,豈不可笑!還是想想怎麼應付釜山的金社長吧,他賭錯行情吃進的貨,現在幾個買家串通好明擺著要宰他光豬呢。

情思彌漫紛亂成正紛紛飄落進露天溫泉的紅葉,吸飽水的紅葉緩緩沉入池底,我也隨著盤山窄道旋轉著沉入睡眠谷底,沒有夢,沒有感覺,只有人生最原始的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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