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之開封

作者: 佟胖子

導讀水之開封遠去的三輪車留下的一團黑霧漸漸散去,一座郁郁蔥蔥的土坡出現在了我們眼前。地圖說這裡是“禹王台”,而當地人更喜歡叫它“古吹台”。傳說春秋時期著名的樂師師曠曾在這裡吹奏出“陽春白雪”,一時百鳥爭鳴,仙鶴齊舞。如今師曠的樂音早已不再繞梁,但百鳥卻仍然盤桓鳴叫。我有點累,就坐到了樹蔭下看起書來,琳獨自爬上古吹台,“山上有一座水德祠� ...

水之開封遠去的三輪車留下的一團黑霧漸漸散去,一座郁郁蔥蔥的土坡出現在了我們眼前。地圖說這裡是“禹王台”,而當地人更喜歡叫它“古吹台”。傳說春秋時期著名的樂師師曠曾在這裡吹奏出“陽春白雪”,一時百鳥爭鳴,仙鶴齊舞。如今師曠的樂音早已不再繞梁,但百鳥卻仍然盤桓鳴叫。我有點累,就坐到了樹蔭下看起書來,琳獨自爬上古吹台,“山上有一座水德祠,裡面供奉的是大禹,帶領著37位各代的治水功臣。”回來後她索然無味的描述了看到的情景。

水德?的確,開封沒有長安、洛陽的表裡山河,之所以能成為十朝都會,全倚仗著這水陸通衢之利,但也正是因為這水的反噬,讓開封城幾度淪入鯨腹,以致片瓦無存,百姓流離失所。再沒有一座城市和黃河如此密不可分,古吹台幾多的多雨?

禹王台下,一棵千年的古樹之下,我把包扔到了一邊,背倚著樹干,拳起腿,把整個身體縮進了大樹的蔭涼中,拿起沈從文的《邊城》。琳也靠過來,坐到了著我的身邊,把頭枕在我的腿上,讓我給她講故事。我只好暫時告別了書中的湘西,給她講起我們腳下——開封的故事來。

我們的故事要從東周列國年間的三家分晉後的魏國說起。

成也鴻溝,敗也鴻溝

從三家分晉、進入戰國以後,魏國其實是各國中最先強大起來的國家。魏文侯任用樂羊,攻取了中山;任用吳起,攻取了西河;任用西門豹,治平了鄴地;任用李悝(虧),大膽改革,頒布《經法》,使國家富足安定。

公元前361年,雄心勃勃的魏惠王力圖稱霸中原,於是從山西安邑(今山西夏縣西北)遷都今開封市所在地,並稱新都為大梁。當年的開封是個什麼樣子呢?魏國人,著名的縱橫家張儀是這樣說的,“魏地四平,諸侯四通輻湊,無名山大川之限。從鄭至梁二百余裡,車馳人走,不待力而至。” 張儀說啊,和洛陽比起來,大梁少一些河山之險,但是土地四平、居水陸道路之中、居諸侯各國之中。如果天下有變,此地為四戰之地,不乏武功;天下平定,則為五方會聚之中心,文人薈萃。

當時的黃河,過了洛陽、偃師之後,折向東北的古中牟(今河南鶴壁),南距大梁足有數百裡,不但對大梁沒有任何威脅,反而成就了在黃河與淮河之間豐腴的千裡沃土。遷都後的第二年,魏惠王下令以大梁為中心,在黃、淮之間,修建一條運河,這條最早連接黃、淮的運河叫“鴻溝”。 鴻溝舊道從黃河的汊道(今河南滎陽縣北)引水南下,經過今天鄭州的中牟縣注入大梁西面的圃田澤(今已干涸),再從圃田澤引水到大梁,之後南下經過尉氏東、太康西、淮陽分兩路彙入淮河。當時圃田澤是一個很大的湖泊,周圍300裡,它既可作為計劃中鴻溝航道的儲水池,以調劑鴻溝的水量;又可使水中的大量泥沙沉澱於此,以減輕下游運道的淤塞。

一道鴻溝連通黃、淮,大梁坐享通衢之利,亦借此成水陸的大都會,這一繁華就是一百三十多年,直到氣吞山河的始皇出世。秦王政二十年(前225年),王賁率領六十萬大軍攻打魏國,包圍魏都大梁,引黃河鴻溝水灌大梁,三個月後大梁城破,魏王投降,魏國滅亡。開封城第一次被大水吞噬,中原當時最富庶的城市魏都大梁一下子成了廢墟,魏國的公子王孫成了強秦的階下囚。一百年後,司馬遷到大梁采風吊古,尋覓信陵君的足跡,不禁哀嘆大梁城已成“大梁之墟”。真是成也鴻溝,敗也鴻溝。

到了秦末,當年造福一方的鴻溝又以另一種形式被記錄在歷史上。劉邦和項羽在這裡中分了天下,於是中國像棋上有了“楚河、漢界”,在中國人的心目中,“鴻溝”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障礙。

陰溝翻船

這時,一陣火車隆隆駛過的轟鳴打破了古老吹台邊老柏樹下的恬靜,腳下的土地似乎都在震顫,本已進入夢鄉的琳無辜地睜開了大眼睛。然後,我們走出了樹蔭,爬上了高坡,沿那聲音的來處尋去,這才發現,原來隴海鐵路就在古吹台的腳下蜿蜒而過,而火車上的人們也正抬頭仰望高台上的風景,猜測著這紅磚綠瓦的故事。

歷史的車輪也從鴻溝上隆隆駛過,大漢帝國已一統了中原。當年的“鴻溝”因為水淹了大梁,被人起了一個怪名子“陰溝”,也叫狼湯渠。 “陰溝”這個名子是不是馬上讓大家想起成語“陰溝翻船”?對,陰溝說的就是這條曾經富庶的運河,這句話最早出自《河典》,陰溝裡無風無浪,是絕對不該翻船的。比喻完全不該有的失誤!

斷壁殘垣、荒草叢生的昔日魏都已告別繁華好多年,直到一位久慕信陵君的高義的王爺的到來,才又一次煥發了生機。他就是漢景帝的弟弟,竇太後最寵愛的兒子,梁王劉武。富甲天下的梁王把家安在了傳說中的“大梁之墟”,後來他的家被人們稱為梁園,於是有了“梁園雖好,不是我家”的千古一嘆。書中的梁園雖遠在天邊,不過卻又近在眼前,古吹台下的這片綠是也。

不情願地告別了古吹台的蔭涼,我們尋到了烈日灼灼下的龍亭。站在龍亭腳下,仰起頭,看見這高大、突兀的殷紅建築,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和“八荒爭湊,萬國鹹通”的北宋皇宮的形像聯系到一起。讓我想到的只有一塊甜點(a piece of cake),差不多就是一塊灑了巧克力屑的櫻桃紅的提拉米蘇吧。

琳的比喻更准確一些,龍亭就像一座道士們呼風求雨的法台,就好像車遲國裡孫大聖與虎力大仙、羊力大仙、鹿力大仙們鬥法求雨的那個高台。走上了高高的龍亭,遠眺整個開封在烈日下生煙,空氣中散發著燃燒似的氣息。遠遠近近有鬥拱飛檐從綠樹叢中冒出頭來,與地下彌漫著透明而閃動的蜃氣混在一起。我的眼中出現了一座巨型木橋凌空橫跨河岸,宛若飛虹,大橋沒有橋墩,以巨木凌空虛架,上有木板環環相扣,橋身上雕著浮雲、海馬、小獸。橋下行船往來如織;橋上買賣行人車水龍馬,我們就這樣進了昏黃的《清明上河圖》的世界。

汴水秋聲

要說北宋東京汴梁的興旺,要從遙遠的隋朝說起。短命的秦朝在北方留下一道萬裡的長城,支起古老中國的脊梁;同是薄命的隋代卻有著割舍不斷的運河情節,一條京杭大運河,耗盡了隋王朝的心血與國力,煙消雲散後只為以後的中原帝國留下了這條南北漕運的經濟命脈。而那一條從鴻溝開始就溝通著黃河與淮河的通道,自然成了大運河最重要的部分,於是汴水橫空出世了。《水經》說:“汴水出陰溝”這裡道出了汴水的前世今生。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

五代的戰亂並沒有能影響開封“關東衝耍,地富人繁”地位,連不肖的“兒皇帝”石敬塘都知道:“大梁天下之要會。”

公元960年,隨著北宋王朝的建都,開封迎來了它的鼎盛的“東京汴梁”時代。當時的開封府“四水貫都”,也就是說有四條穿城河道貫流全城,它們是汴河、惠民河、五丈河、金水河。其中,我們前面提到由“鴻溝”、“陰溝”一脈相承的汴河成為最主要的一條水上交通干道,宋都汴梁的名子就由汴水而來。讓我們舉一個數字來說明,僅汴河一路,每年從江南運往京城的糧食就有五百萬石到七百萬石之多。北宋才子周邦彥在《汴河賦》中詳細描述了東京經濟命脈的汴河上的繁忙景像,“自淮而南,邦國之所仰,百姓之所輸,金谷財帛,歲時常調,舳艫相銜,千裡不絕”。而當時的經濟學家張方平說的更為直截,“汴河之於京城,乃是建國之本,非可與區區溝洫水利同言也”。 水面由百余座大小橋梁連通,北宋著名畫家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所描繪的就是汴水上的虹橋的繁華景像。

通城的四條水道之間相互溝通,又外接黃、淮,形成一個龐大的水路交通網,這對開封能夠成為國都和全國的第一大城市起了極大的作用,可以說開封占盡了水德之利。北宋是一個以文治安天下的王朝,而且借助四水漕運的興盛,當時的經濟和文化極其繁榮,文學上歐陽修倡導了古文運動,司馬光寫下了千卷的《資治通鑒》,周敦頤、程頤、程顥開創“理學”的哲學體系,柳永、蘇軾、李清照開創了宋詞的一個時代。而天才的畢升已經開始用活字印刷術大量印制佛法經文了,而火藥和指南針在戰爭和航海中也已經被廣泛采用。在北宋政府的大力提倡下,宋初以來,“四夷朝貢、曾無虛歲”,汴梁城已成了世界經濟的中心,黑皮膚、白皮膚,藍眼睛、綠眼睛的商人不出現在開封街頭,朝鮮(高麗)、日本、越南(交趾)、印度尼西亞、泰國、印度、阿拉伯、東非各國的商人,紛紛從海路來到中國。中國對外交通干道已從秦漢隋唐時代的絲綢之路,轉向東南海道,之後沿運河到達東京汴梁。那個輝煌的時刻,開封府人口達170萬,GDP約占據全世界四分之一左右。

“當皇帝,當皇帝啊,10元錢,就能讓你當皇帝啊。”這市井的吆呼聲,驚破了我懷古的“東京夢華”。尋聲覓去,進了龍亭,原來傳說中那“皇帝的寶坐”,成了今天買賣人招攬生意的幌子,十元錢就可以去坐一下、留個影,當然還能穿上“皇帝的新裝”。再回到龍亭前面的廣場,卻再尋不到宋時的吉光片羽,看來只能在《清明上河圖》的畫中去憧憬當年開封府的繁華如許了。琳問起身邊的一位老人,“請問,您能告訴我,汴河在哪裡啊?”

老人拂著花白的頭發,搖了搖頭,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輕輕地嘆道:“干了,早就沒落了。”

黃河水害

見到了開封鐵塔,才知道“鐵塔”並非鐵塔,而是一座琉璃磚塔。名叫“鐵塔”全是因為它顏色如生鐵,叫鐵塔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塔的錚錚鐵骨感動了開世人,而這“錚錚鐵骨”也成了開封的標志。

彎著腰、鑽進了塔門,狹小的樓梯陡然而起足有40度,還好有一條粗大的繩子順在牆邊,可以讓人攀著向上爬。耳邊盡是木頭樓板發出的嘎吱、嘎吱的聲響,一位老人迎面走了下來,我只得把身體貼住牆,讓老人從我身邊擠了過去,從此塔裡就好像只剩下我們倆個了。塔內空間越來越小,後來只能貓著腰往上爬,揮動的手在不經意間就可以摸到壁間凸現的小佛像。越往上走,佛像就越多,小小的佛像大多肢體不全,但那些殘破的傷口早已被游人們的雙手撫平,直摸得佛像通體烏光發亮,像是又多了一層的佛性。塔內光線昏暗,光大多是從塔拐角處的窗口射入,窗口不大僅容得下一個頭。一陣清風吹過,塔角的銅鈴搖曳,叮當作響,塔內塔外一片悠揚。

塔內旋梯盡處有一小佛像,似石似鐵,辨不出年代,他就這樣靜靜地獨占著古城的最高處,俯看身下的芸芸眾生的聚散離合。佛塔中是沒有春秋的,千年過去塔內還一如宋初的清涼,但塔外早已換了世界。當年曾高鐵塔一頭的“繁塔”已只剩下三層基座,掩藏於一片低矮的民舍之中;當年城中的夜夜笙歌的“樊樓”,早已深埋於黃土之下;當年開封之魂的“秋聲汴水”,如今算起,干涸了已近千年。

汴河之死,禍起於靖康之恥(1127年),金兵殺入,汴梁城破,徽、欽二帝被囚黃龍府。次年,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宋軍為阻止金兵南下,在河南滑縣西南決河准備引黃河之水,阻擋金軍南下。不過沒能擋住金兵,卻引來了黃河入泗水、再進淮河的“奪淮入海”。黃河好像是動了真怒,從此開始了“三年兩決口,百年一改道”而開封恰恰就成了黃河萬裡的“豆腐腰”,而京杭大運河也被迫改道。曾經因水而興的開封,即成為瀕河之城,屢遭洪水肆虐之苦。那曾經興旺了千多年的汴河終被滾滾的黃河奪道,漸漸廢棄、淤塞、消失……

在開封歷史上無數次的黃河水災中,明末崇禎十五年(1642年)的水淹開封,是有史以來最慘痛的一次。當時闖王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攻打開封,遭到了守城明軍的殊死抵抗,三月未能攻下開封。後來,有人想到了扒開黃河,水淹開封的毒計。到底是奄奄一息的明王朝官軍或是窮凶極惡的李自成義軍作孽,史料記載有很大爭議,有記載干脆說雙方都比著掘黃河大堤,但無論是誰,都是不可饒恕的千古罪人。據史書記載黃河決口後,猶如巨雷奔騰而至,水勢所至廬舍蕩然,罹難民眾、不知凡幾。大水將開封整個吞沒,僅城牆門樓和大相國寺屋脊頂露出水面。大水過後,開封城36萬人僅2、3萬人逃生,開封城不僅成了廢墟,更是成了人間地獄,古老的開封城整個被黃沙埋地下數米,連相國寺高大的彌勒佛也僅可見頭顱和手指,似在為遭到劫難的生靈哀悼,而宋代的建設也只有北部高地的這鐵塔孑然獨立,盡閱滄桑。開封水害的悲劇還沒有結束,1938年6月9日,蔣介石為阻止日軍進攻武漢,命令部隊在鄭州旁近的花園口炸開黃河大堤。黃河之水再次淹沒了開封城,致使幾十萬豫中百姓流離失所。

灌湯包

如今的黃河在開封城北十公裡,河床高出地面八米,成了世界上最著名的懸河奇觀,而古城開封再次成為人口百萬的豫中名城。琳和我坐到開封城中的一家包子鋪的二樓。伙計端上來的包子靜靜地躺在綠竹籠裡,雪白、雪白的,就好像綠葉捧著的朵朵羊脂白菊。灌湯包子皮薄如紙,色若珍珠有透明之感。包子上有褶32道,如同少女的百褶裙。用筷子夾起來,百褶裙開始舞動,白菊花變成了“玉燈籠”。我輕輕地咬了一口,沒吃到肉,卻引出一股熱氣蒸騰而出。躲過這熱氣,俯下頭,對著包子的咬口吸去,“吱”的一聲,帶著熱氣、帶著濃香一股鮮湯一直暖到胃裡,說不出的暢快,反而不記得包子裡面的肉味了。轉眼間,桌上已有三個空空的竹籠子了。如今,以湯為先,肉餡次之,面皮再次的開封灌湯包,早已名動京師,生意人更是把包子鋪開遍了全國,開封人與水結緣的故事就這樣還在繼續著。

到了說再見的時候,太陽已經偏西,落日的余暉,把古老的鐵塔度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塔角的風鈴再響悠揚,而嶄新的開封城已淹沒在一片燈火闌珊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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