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身處異國他鄉的同胞

作者: leilajiang

導讀大約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同一位長輩一起從莫斯科的地鐵車廂走出。她忽然拉住我然後指指在地鐵大廳一角一個中年男子,說道:“看,那就是王明的兒子。”我一愣,不由的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不高的個子、單薄的身材、黑白摻雜的頭發、細細的眼睛、淡淡的神情、黃褐色的夾克、深藍色的長褲;他可能是在等什麼人,坐在大廳的椅子上閱讀什麼東西。第一個感覺便� ...

大約十一年前的秋天,我同一位長輩一起從莫斯科的地鐵車廂走出。她忽然拉住我然後指指在地鐵大廳一角一個中年男子,說道:“看,那就是王明的兒子。”我一愣,不由的仔細打量了一下這個男人:不高的個子、單薄的身材、黑白摻雜的頭發、細細的眼睛、淡淡的神情、黃褐色的夾克、深藍色的長褲;他可能是在等什麼人,坐在大廳的椅子上閱讀什麼東西。第一個感覺便是:表面看起來他還是很中國化的!這個場景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腦海,要知道,他的父親可是曾經在中國歷史上留有特殊一筆(先無論褒貶吧)的王明呀,多少也能讓人聯想到一些歷史的瞬間!

那一年,正巧莫斯科開設了一個小小的中文廣播電台,我也是其中的工作人員。就此,又接觸了很多中國的老華僑。其中有一位左貞觀先生,是一位在俄羅斯小有名氣的作曲家。他的母親是中俄混血兒,他的父親則來自中國上海。他的人生處處都折射著大時代的風雲:他出生在中蘇友好時期的上海;十幾歲的時候兩國交惡,兄妹四人便跟隨母親回到蘇聯;接下來便是幾十年的冷戰,與身處中國的父親失去了聯系;幾十年後,隨著中蘇關系的解凍,他的生活裡又重新出現了中國的背景。

與左先生相識很偶然:我曾經讀過有關他的介紹,看到過他的照片,留有深刻印像。然後一次在街上認出了他;作為一名“新聞工作者”(不好意思,雖然我們的電台很小,但好歹也算個媒體吧!),職業的敏感讓我毫不猶豫的衝上去自我介紹。左先生非常謙和,一點也沒有嫌棄我的唐突。後來,我去他家做客,進一步認識了這位優雅的老華僑。他的中文依然很好,用詞准確、態度溫和,甚至還保留了一點點上海話的口音。他做的曲子也很好聽,很多都與中國有關。其中一首歌是他的曲,另一位老華僑填的詞,雖然是俄羅斯女歌唱家用中文演唱的,但是依稀也能聽出幾句歌詞:“我的家鄉在美麗的南方,美麗得河流、高高的山崗……..”旋律非常悠揚動人。再加上詞曲作者這種特殊的家庭背景,讓人更加感概萬分!

通過左先生,我還認識了另外一些有相同遭遇的老華僑。也了解到,這些人這幾十年在俄羅斯的境遇非常不易:中蘇冷戰期間,他們備受排擠,就連左先生這樣才華橫溢的作曲家,作品也遭到禁演。如今雖然兩國關系改善,但是他們也老了!

在俄羅斯我還認識了一位老先生,可惜記不清他的姓名。他是五十年代的留蘇學生。學成回國後,本想大展宏圖、報效祖國,可惜中國很快就進入了那個轟轟烈烈的“革命歲月”,他也成了一名右派。其中的一條罪名居然是“在蘇聯讀書期間亂搞男女關系”,證據是一張照片——老先生和其他的蘇聯同學一起參加一個慶祝游行,年輕人都激動得手挽手;不巧的是與他“手挽手”的恰是一個俄羅斯女孩!“不瞞你說,我們當時都很激動,挽起胳膊就走了,我都不知道她是誰!”老先生無奈的搖搖頭。後來,老先生又進了監獄,一下坐了十幾年的牢,這期間,家人也與他劃清了界限。在勞改期間,老先生怕荒廢了人生,於是開始自學日文。他每天晚上把日語單詞寫在胳膊上,第二天一邊勞動,一邊唱自編的日語歌曲。等到出獄的時候,他的日語居然達到了很高水平。平反後,老先生參加了工作,本該發揮余熱的時候,他卻出走俄羅斯。老先生沒有說為什麼,但是我猜,老先生不願同流合污的耿直脾氣肯定是主要原因。

老先生沒有子女,再回到俄羅斯曾經結婚,不久也分手。說起這些往事,老先生沒有過多的怨氣,但是對自己人生的肯定卻是一點不含糊。而他這種豁達也很感染我——我居然沒為這樣的人生傷感,卻只想為老先生性格中的堅韌叫好!

在電台工作的一年裡,認識了很多老華僑,他們都是有故事的人。曾經策劃想做一檔節目,專門介紹他們的故事,可惜沒有成功,現在想想很是覺得遺憾!

大學畢業回國後,就沒有長期出國的經歷。但是每每出國旅游,不經意之間都會碰到一些海外的中國人。

2003年去吉爾吉斯給一個中國援建項目作翻譯。碰到在當地經商的張先生。張先生是浙江人,在國內做藥廠,很成功。掙到錢後,決定開始投資其他生意——他與吉爾吉斯國家電視台合作,在吉國首都比什凱克建立覆蓋全市的有線電視光纜網。張先生很好客,請我們在比什凱克他的餐館吃到了純正的中餐。提到為什麼開這個餐廳,他說:“就是想專門招待朋友的!”後來我們一直保持聯系。

2006年的吉爾吉斯爆發顏色革命,我很擔心他的生意,於是給他打了電話。恰巧他正在國內——本來是要回去,但是局勢一下惡化,他也被耽擱下來。電話裡的張總很是平靜,談起他的有線電視網,他說道:“國家電視台全部換人,合作的事情擱淺,我的投資也一下子完了。”又過一段時間,又與他通話。“目前正在通過使館交涉,看看是否能挽回一些損失吧。”他還是很平靜,似乎所有的事情都是預料之中,要知道這次的投資可是他的全部身家!後來,通過努力,張總獲准可以繼續經營這張有線電視網,“但是所有的人事關系又都要重新開始建立了!嘿嘿!”電話裡的張總依然很樂觀!舉著話筒,我不禁慨嘆:這樣跌宕的人生需要怎樣的勇氣才可不動聲色的面對!

2004年我去吳哥窟旅行,也見到了多年不見的表弟。表弟來自蘇州,曾經在我家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大約97年的時候,他跟隨父親去柬埔寨首都金邊開餐廳。沒多久,他的父親回國,把他一個人留在了那邊。曾聽家裡人說起他在那邊的一個故事,一直覺得很是有趣:我這個英俊的表弟曾經在當地華文學校教中國歷史,據說他第一次上課走進教室的時候,他的學生一片驚嘆“哇!老師您好帥呀!”

他走的時候,我還在國外;我回來之後,他卻沒回來過。粗一算來,我們已經有七八年沒見面了!對他最後的樣子是我在暑假去火車站送他回家,那時他還是個靦腆的孩子。這次去之前,特意聯系他,囑他務必去暹粒來與我見面。我記得他到的那天,我剛從吳哥窟回到客棧,老板娘就告訴我說你的弟弟來了,在一樓的房間。我忙去敲門,門一開,一個黝黑壯實的男人站在我的面前!我好高興拉他去同朋友們吃飯。他一直不太多說話,只是憨厚沉穩的笑著,一掃多年前的青澀。我問了問他的情況,他介紹說正在跟著一個中國老板干建築,目前是個小頭目;言談話語中,流露出精明和練達。可惜他很忙,第二天中午就要離開。不想,第二天早晨一個同伴就與房東發生糾紛,想要換賓館。我們幾個又非常想去玩,於是表弟主動表示幫助我們另找住地。等我們中午回來的時候,表弟已經幫助同伴找好賓館,我們也馬上搬了過去。後來,同伴告訴我:表弟是一家一家陪她去找的。表弟臨走還悄悄塞給我一卷錢:“表姐,我先走,你幫我結一下賬——包括昨晚的晚餐和住宿費。”我接過錢,沒說什麼,只是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

這一晃又是四年過去了。據說,表弟在金邊馬上要在娶妻生子了!我想,表弟的父母真的可以放心了,他們的兒子已經闖出了自己的天地!

今年的三月,遠在澳洲布裡斯班的姨媽一家邀請媽媽去探親,由我陪同。姨媽可以說是我們家最親的親戚,我和哥哥從小就是姨媽家的三個表哥表姐的跟屁蟲。十五年前,大表姐一家先去了澳洲,十年前二表哥與小表姐還有姨媽姨父也一起去了那邊。他們走的時候,我還在國外讀書。等我回來之後,他們也很少回來,只是通過電話和郵件聯系。

到布裡斯班的第一天,我就感嘆那裡的環境是多麼的舒適,空氣多麼干淨,他們住的房子是多麼漂亮!可是經過十幾天的接觸,我深深感到這樣的生活真的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他們剛到澳洲,都曾經有過很長一段艱苦歲月!在國內都是工程師的表哥、表嫂完全放棄了建築工程師的本行,先是在餐廳洗盤刷碗,後來開了個中餐廳。澳洲人工很貴,所以他們都是親力親為,姨父姨媽也幫助他們打理生意;兩年前,表哥表嫂又改承包了一個小型快餐廳,依然是夫妻店,依然是起早貪黑。這次,在布裡斯班,我們住在表哥家裡。每天表哥表嫂六點就從家裡去上班,但是走之前都會給我們准備豐盛、美味、而且色彩鮮艷的早餐。聊天的時候,表嫂說起這幾年的艱辛,居然還有舉著刀追澳洲小流氓的情節。說者無意,卻把我和媽媽聽的心驚肉跳!

小表姐和小表姐夫走的是另一條路:表姐在中國人開的公司工作,還好干的是本行;進四十歲的小表姐夫則先半工半讀。在小表姐夫讀書的幾年裡,小表姐則努力擔起更多的家庭重擔;那段時間,他們真可謂“節衣縮食、艱苦奮鬥”。如今,表姐夫拿到了澳洲承認的文憑,已經進入了澳洲的房地產公司工作,而且還逐步高升,“同事都是鬼子!”小表姐很自豪的告訴我。他們的女兒也很爭氣,考上了當地最好的私立女中。雖然學習很辛苦,但是她卻非常要強和自覺,學習成績不僅名列前茅,還經常代表學校參加很多校際之間的交流和比賽!但是,提起女兒,小表姐也有遺憾。剛到澳洲沒有能力讓女兒去學諸如芭蕾、鋼琴、游泳等澳洲孩子必修的“興趣班”,如今在那個私立學校裡,200個女孩個個都會一件樂器,只有表姐的女兒沒有特長。“實際上她在繪畫上是有天賦的。”表姐遺憾的說道。

大表姐住在悉尼。她更是辛苦,自己經營一個郵局,由於郵局都是現金交易,表姐也只好自己干,只雇了一個本地小伙子做搬運工。每天從早晨5點起床出門,晚上要到9點才能回家休息;一年365天只休息一天。我去看過她的郵局,位置很好,在一個城鐵站旁邊;三十多平米,雜志報紙琳琅滿目,另外還有郵政、彙款、甚至小商品零買等各種業務。我還看見,在收銀機的旁邊的櫃台裡放著一個飯盒,是她從家裡帶來的午餐 —— 一盒煮好的速凍餃子。而大表姐夫在堪培拉教書,由於澳洲大學為了激勵老師積極上進,從不與老師簽長年的合同;並要求每兩年就會讓老師們換換崗位。所以,快六十的大表姐夫對待工作依然非常兢兢業業。

而我年近八十的姨媽和姨父兩人在國內都是大學裡的教授和老師,不遠萬裡追隨兒女而來。如今,回國的路卻是沒有了盡頭。

這次來,我們受到了姨媽一家熱情的接待,還一直報怨我們來的時間太短。記得我們離開的那天,起得很早,天還沒亮。又是表哥起來為我們做早餐,小表姐開車送我們去機場。臨走,表哥說“再來呀!家裡親戚不多,下回讓你爸和你哥也來呀!”

望著快五十歲的表哥,我的眼前晃過的是二十年前,我們兄弟姐妹五人在北京時的種種影像。我自己也是在國外住過多年,深知中國人對於故鄉、對於根的眷戀。記得當年我的一個同學由衷地感嘆:“人真是越出國越愛國呀!”一下子說出了所有身在異鄉的中國人共有的心聲。

在這最後,我還要寫一下我另外一個澳洲朋友。他不是中國人,他的父親祖籍英國、母親祖籍比利時,他出生在津巴布韋,是那裡的白人後裔。後來,他的父母又帶他和他們三兄弟去了南非多年,最後到澳洲定居;他自己後來娶了菲律賓女子為妻。他是個旅行書作家,走遍了世界很多國家。這次去澳洲見到了他,他說他又准備去泰國清邁住。我說為什麼,他說他在澳洲沒有家的感覺。我說,你去過那麼多的地方,那你覺得哪個國家是你的家? “哈!我也不知道。”他聳聳肩,“我原來以為非洲是我的祖國,可是前不久我去津巴布韋,卻沒有這樣的感覺。我去泰國,是因為我喜歡那裡。”“那你准備去多久?”“Forever!”他說。望著他真誠的、卻又無可奈何的雙眼,我真的有些同情他。

同情他,是因為他在心裡沒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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