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千燈走過】

作者: 由來一夢

導讀1.站在秋雨纏綿的巷口,攤開手邊的江南地圖,洇洇地泛著潮濕,仿佛圖面上的那些河道,真的流溢著水氣氤氳。我的目光,宛轉繞過烏鎮、西塘、南潯、同裡、甪直、周莊這些名聲顯赫的江南小鎮,最終落在了千燈這個地方。那一剎那,紙上似乎灑滿了一片光芒,心頭也片刻間晴朗了起來。那裡,便是我下一站的目的地。 兩千五百年前的千燈並不叫這個名字,那個時候他叫� ...

1.站在秋雨纏綿的巷口,攤開手邊的江南地圖,洇洇地泛著潮濕,仿佛圖面上的那些河道,真的流溢著水氣氤氳。我的目光,宛轉繞過烏鎮、西塘、南潯、同裡、甪直、周莊這些名聲顯赫的江南小鎮,最終落在了千燈這個地方。那一剎那,紙上似乎灑滿了一片光芒,心頭也片刻間晴朗了起來。那裡,便是我下一站的目的地。

兩千五百年前的千燈並不叫這個名字,那個時候他叫千墩。這個稱謂很像形,很有王昌齡邊塞詩的味道,因為在吳越爭霸的時候,從姑蘇吳淞江口開始建烽火台,一路下來,到了這裡正好是第一千個,所以有個這個名字。冷兵器時代的戰爭,這些冰涼的土墩一路傳遞著狼煙、殺氣和不安的消息。千墩改名為千燈,應該是戰爭結束以後的事情了,因為在他的新名字裡,已經嗅不到一絲關於戰爭的味道,相反卻帶著很濃烈的文化氣息,或許是哪一個匆匆路過的詩人被這裡的夜景所吸引住了罷,隨筆一改,留下了一絲浪漫,讓這方天空從此明亮溫暖。

2.

戰爭的威脅沒有了,但自然災害的苦難一直沒有停止。江南的水系縱橫密布,彙成一條千燈浦穿過小鎮,一到雨季便洪災泛濫,兩岸苦不堪言。這個問題,卻一直沒有引起官方的關注,直到時間走到了明朝初葉。

千燈浦畔終於走來了一隊治水的人馬。為首的像個官員,走在最前面,對著河面指指點點,但看外表又不太像是官員,因為他未穿著官服,也是一身的粗衣布鞋,徒步從一頭走向另一頭測察著水況。這個看似不起眼的人其實很了不得,他就是明初的四朝老臣,六部尚書夏元吉。

夏元吉是受了明成祖朱棣的御制來治理浙西和江南的水患的。平時沉默寡言的他做起事情來卻是雷厲風行,立即召集了數萬河工開始工程,而且沒有一點朝廷大員的架子,親力親為,日夜經營,甚至連館驛都不曾設,就借宿於千燈浦旁的延福禪寺裡。當地鄉紳大魚大肉的宴請都被推掉了,稍微有一些時間了,他就一個人坐在延福禪寺的塔下讀讀書。

這一天夏元吉正在塔下翻書,從寺外大咧咧進來了十幾個河工也來在這裡休息,他們高聲地說笑,完全不顧及旁邊的這個讀書人,甚至有可能用髒兮兮地衣服去蹭開他騰出一塊地方。夏元吉也不與他們計較,依舊在一旁翻自己的書。過了一會,這些河工突然問寺裡的和尚說:“聽說朝廷派來了一個大官來治水,你見過他長什麼樣麼?”和尚有些驚愕地指指正在讀書的夏元吉:“你們旁邊坐著的不就是夏尚書麼?!”頓時那些河工們嚇得謔地跳起身來,慌裡慌張地跑出門去了。夏元吉只是抬頭看看他們驚慌的背影,搖搖頭微微一笑,目光依舊回到書本上來。

就是這個不顯山露水的夏元吉,把一千多年都沒有搞掂的昆山水患治理得妥妥帖帖,從此千燈浦畔河水揚波,微瀾不驚。人們為了紀念夏尚書的功績,就把千燈的這條母親河易了名字,也就是我們今天看到的尚書浦了。

3.

剛才提到了夏元吉借宿在延福禪寺,經常在寺內的塔下讀書。那座塔叫做秦峰塔,若論起千燈古鎮的標志,非她莫屬。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這秦峰塔便是其中的一座。始建於南朝梁天監二年的這座七層古塔,已經經歷了1500多年的雨雪風霜。相對於那些矗立在名都古邑的寶塔日夜接受朝拜的繁華,位於鄉野小鎮千燈浦畔的秦峰塔,祈盼的惟有一年一年,歲月靜好。

或許是承載的歲月太不堪重負,在我趕到秦峰塔下的時候,已經不允許再進塔攀登了。心頭抹過一縷惆悵,但隨即很快又釋然了。秦峰塔老了,就像我們慈祥敬愛的老祖母那般,她已經沒有力氣讓我們順著她的腰肢拽著她的臂膀爬上她的後背嬉戲了,也再也沒有力氣彎下腰用雙手把我們攬到懷中,她只有慵慵地坐在搖椅上,輕輕撫著我們的頭,給我們講著那些年華老去的故事。故事中有月下的老僧,有展卷的書生,有喧鬧的河工,有俊俏的佳人……說著,說著,她便睡著了。我用手觸摸著斑駁的塔壁,就像觸摸著老祖母布滿青筋和皺紋的雙手,那麼地滄桑。

對了,這座秦峰塔當地人都稱她作“美人塔”,可見我們的老祖母當年也是多麼的風華絕代。

4.

在老祖母絮絮叨叨的故事中,一定提到了那個整天總是咿咿呀呀哼著昆山腔的男子,他叫顧堅。

元朝是北方蒙古人的統治,到了元朝末年的時候,一片昏暗。統治者自然是不屑把目光投向如顧堅這般有學識的才子身上,因為這一類人是當時社會等級中最低的,而像顧堅這樣的讀書人又不願將自己的一身才華獻給這樣的昏暗統治。於是兩者之間出現了一種對峙的真空,政治上的沉默卻引發了文化上的爆發,至少,元雜劇就是這樣引爆的。

顧堅也是個戲劇愛好者,善寫,也善唱,尤其是家鄉的昆山腔,幾乎是曲不離口。每日裡劃著小舟在千燈小鎮的河道上往來飄搖,咿咿呀呀地哼著這家鄉獨有的曲調,這調子裡有天地玄黃,有國破山河,有男歡女愛,有才子佳人,輕輕揚揚地飄過了秦峰塔下,飄過了石板街前,飄著飄著,昆曲產生了。

顧堅紀念館不大,是一座二層的小樓,樓上是一些展品,樓下則是個小戲園子。經常有六百多年後仍然痴迷於昆曲的人們跑到這裡來,在昆曲的發源地聽上一折原汁原味的昆山腔。像這樣的小戲園在千燈還有不少,紅底白字的水牌兒上都是些《長生殿》、《十五貫》、《浣紗記》這樣的大戲。坐在破舊的方桌長凳前,點一壺茶,聽一折戲,喊一聲好,一曲終了,走出園子,走上兩旁是粉壁黛瓦馬頭牆的石板路,悠長悠長的,便恍如隔世了。

5.

真的是恍如隔世了,從顧堅紀念館出來,只消轉個彎,再走上幾十步,就到了另一個千燈的大人物顧炎武的舊居了。歷史上從元末明初到明末清初一個世紀的時間,在古鎮千燈這裡,只是一街之隔短短幾十米距離而已。時間與空間在這裡形成了一個很神奇的比例尺,讓我們目眩神迷。

在中國,或許還有人不知道顧炎武這個名字,但不會不知道“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先生登高一呼,令多少同胞激情澎湃,熱血沸騰。亭林先生從家鄉的千燈浦畔走向全國,將自己的學說和精神撒播開來。

身為明朝子民,作為一個鬥士,他親自組織並參加了反清的武裝鬥爭;作為一個文人,他沒有選擇朝廷的權利和命運,但他選擇了一生不參加清朝的考試,不做清朝的官,鐵骨錚錚。到了後來,他開始全身心地致力於學術的研究,於是《日知錄》、《音學五書》、《肇域志》、《金石文字記》等著作一部一部騰空而出。

或許真的是時間可以改變一切吧,顧炎武一生都在反清,但在清朝統治沒多久之後,他的三個外甥,號稱“昆山三徐”的徐乾學、徐元文、徐秉義先後參加了科舉,出仕於清廷,並且官都做的不小。三個外甥發跡後給舅舅在家鄉置地蓋房,想讓舅舅能在故土安享晚年,但是顧炎武卻遠遠的躲在陝西華陰,寧可守著清貧,最終客死異鄉。

6.

我繼續走在石板街上,愈往前行,游人便愈來愈少,腳步亦愈來愈輕盈。用來鋪就這條石板街的條石有一個和這個古鎮一樣好聽的名字,叫作“胭脂紅”,把江南小鎮的古樸和柔美盡化於路途之中了。

“我打江南走過,那等在季節裡的容顏如蓮花的開落”,我坐在橋下的石階上,布滿青苔與蔓草,念著詩人的句子。那裡是舊時人家上下船的碼頭,年華似水,我回轉頭來,仿佛聽到馬蹄嗒嗒,從石板街中穿過,一襲長衫的公子載著他的紅顏,翩然而去,留下風華絕代的背影和瞬間老去的歲月,在這千年古鎮中。

初稿於2008.7.14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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