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金散盡》
瀘湖七夢之:千金散盡
在瀘沽湖的最後一晚,按照我自己的意願,還是住裡霧比島上去,我們拜會了寺裡的各個長輩,那時候他們已經快把我也當成島上的一員了,總之是非常接納我了。
夜裡下起了小雨,我在帳篷裡聽雨,想憑借心靈去聽到遠處湖面上,雨水落下去的聲音,甚至可以看到那一圈一圈的漣漪,再廣闊一些,再廣闊出去,那是夜雨下的瀘沽湖,我是何等小,這帳篷是何等孤立,連裡霧比也是如此小的,一滴雨水而已。
忽然聽到有人叫我,我聽出來了,是舅舅,舅舅遠遠就叫我的名字,然後再走近,怕忽然到了嚇著我,舅舅撐傘從雨中過來,帶了塑料薄膜,擔心我的帳篷淋了,其實不擔心的,交代好了,舅舅安心,就又去了。
雨裡來,雨裡去,舅舅回寺裡去了,我佛慈悲。
舅舅是喇嘛,在西藏佛學院學習佛法,後來又去印度,八年後回到了裡霧比。白天我和舅舅去照相,來了幾個京城的人要來和舅舅合影,舅舅一揖,沒說什麼就走開了,他不願意。
瀘沽湖的喇嘛是很多的,一次我在北京機場,正去過安檢的時候,忽然看見有一排隊伍,站著等的全是穿著紅袍的喇嘛,我立刻就跟著他們了,他們的隊伍是長一點,但是我覺得我和他們很有緣,他們是干淨利索的人,我心裡想,跟著他們,人多也會很快的,我還這樣想。
我忍不住問排在前頭的人,你們是從那裡來的,他們說麗江。我就衝過去扒開人群,一個一個湊近前看,看到最後沒找到舅舅,我問怎麼絡桑益西沒有來呀,為什麼沒有來,他們就像和朋友談天一般和我說他去佛學院了,忙得很,來不了!我立刻打電話問舅舅,你怎麼不來,你來我們就會在北京機場相遇的;舅舅說那邊有事去了佛學院,沒來成了的。
他們說人生是一場夢,又說是一場戲,又說是一次旅行;人生什麼也不是,人生就是人生,很博大,涵蓋了許多場夢,許多種戲份,很多各種各樣的旅行,人生就是人生,怎麼過都是一場人生了。
我慶幸在那樣一個淡淡的秋天去到了那樣一個園子,那個園子裡,曾經的宮殿都人去樓空了,那是怎樣的一個園呢,你走進去,古木森森的,但是四處是一派荒廢之氣,那是叫做羅布林卡的,達賴喇嘛的夏宮。
走過格桑頗章,走過金色頗章,走過達旦明久頗章,在那藏式的宮殿裡,許多珍貴的東西,字畫、純黃金制品、壁畫擺放在那裡幾近蒙塵;庭院裡,有藏區罕見的日本木瓜,丁香和海棠,尤其是在金色頗章,你不消去想那個建築師傅是多麼高明,你去想想這居住在裡面的這個人,他該有多麼文雅,他該有多麼有品味,再醜惡的東西在他面前都會相形見絀的,這也許就是我們聽說但沒有親見過的佛,活著的。
他在那時,想要一個花園,在荒蕪的地方栽種樹木花草,那時候這裡全不是今天這般模樣,那時候今天長得很高大的每一棵樹,都只是小苗,你見過才栽種的樹和花園,不死不活的,窮困潦倒的,不知道未來有多大希望的那種樣貌;但是這個人做了,是他,造就了今天的這個園子,但是他沒有看到這園這時的模樣,他為了什麼離開了。
我從廣闊的林蔭大道上走過去,秋天好,白楊正在落葉,無人的林蔭道上鋪了厚厚一層金黃的楊葉,可能園丁正在澆水,水管扔在一邊,管子裡很大很清亮的一股水流出來,積起來,把厚的金黃楊葉都托在了水面上,顯得異常異常華麗,華麗中有著迷人的令人心痛的沒落。
我慶幸在末秋時候,去到那個荒涼的園。人人都在爭取,誰肯為了什麼將一切都舍棄,誰,有誰呢,我不去問他為什麼離開了他怎麼怎麼了,他那個人,只是一個高貴的人,一個有情趣的人,一個為了什麼東西,可以舍棄一切的人,是一個孤獨的人,孤獨的人是極品的人。
舍棄一切,談何容易呢,現實生活是要讓人為五鬥米折腰,為一分錢難煞大丈夫,我說這些空道理的時候,我哥哥說,舍棄一切,你不知道啊人為了一塊錢殺人越貨的舉不勝舉呢,其實他本人也沒有那麼惡俗,其實比較清高清高得很的,為了駁斥我的論點,他總是站到對立面的。
是的,我們都住在一樓,誰知道三樓在發生什麼事情呢,上天賜給我們慧眼和一顆心,上天也賜給了灰塵,我們不去拂拭,我們甘願淪為有眼睛的瞎子有耳朵的聾子有心的無心的人,誰會為了點什麼肯將千金散盡。
前幾天在一個地方看到一個人問問題說釋迦牟尼佛拈花,迦葉尊者究竟明白了什麼;有個人就說問題的關鍵不在於迦葉尊者明白了什麼,在於你自己明白了什麼,很有趣,很懂的人就是很拽的,不像我們這些,不懂還拽,有點可恥。
實際的情況是,倘若一個人真正抵達了很懂得,那他反而不會得意忘形的,在他那裡,一切都是那麼自然和美麗,他能接納一切但他不是虛空的,但是我們,常常因為不懂,會去拽,那也是可以的,而且正因為還不懂,我們必得去碰壁去掙扎去在黑屋之中找尋屬於自己的突破口,只是我們歷經了無數的衝撞和冒失之後,我們究竟該去往何方呢。
在金色頗章前面有另外一個園子,獨立出來的,裡面有回廊,畫了一些奇怪的圖畫,在那荒廢園子的地面上,有一些也是很奇怪的車前菜,有著蓮花一般的葉子的車前菜,不知道為什麼會是那一種形狀。
哪一株木瓜樹會被挑選到羅布林卡來呢,又是哪一個地方的丁香花,在這裡成長到這麼大。
離開園子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過了,我在這荒涼的秋天的園子裡流連,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最後從書房那裡出來,到了對面的宮,也記不清裡面的是什麼佛了,門口的喇嘛在擦供奉的碗,擦洗得亮锃锃的銅碗,順溜地在太陽下曬,我去和守護那一個宮的喇嘛說話,末了又給他拍了個照。
後來舅舅說,那個是他的同學,是瀘沽湖的朋友啊。
我們因為不懂得,只有懵懂地走,但是只要走,你從一文不名也可以擁有一種廣廈萬間的富足,我們找不到方向的時候,按照我們的本來面目,像一顆滾石吧。
在理塘喇嘛寺,天下著雨,我去問一個人道路,那人就說你明天來,我帶你去看些東西,他說有一尊佛,人們要把她搬走的時候,她開口說話了,說:我不走。後來我去,看了很多獨一無二的東西,我說趕緊看,等一下沒有時間了不允許看了那人只是微笑,也不說話。
後來我去到離開理塘很遠很遠非常偏僻的地方了,一個奶奶看到那人和我的照片,驚喜地呼一聲,查達仁波切活佛。
來時去時,人都是匆匆忙忙的;但是也許再更加仔細琢磨,也不一定有那樣的感悟了,正因為匆忙,正因為那麼著急趕著走,所以一切顯得那麼華麗,又那麼容易逝去。
我們長大了,有許多時候不敢亂說話了,你發現有時候口無遮攔亂說一氣,很容易一語成讖。
造物最早的時候最大的手筆也許就是泥土,而並非美玉寶石。我回味自己與每一個相遇的人相遇時候的情景,有些居然會被喚醒過來,好像揭秘一般,我發現他們裡面充滿了隱喻,我最後不知道隱喻的是什麼的時候,我就想其實隱喻也許就是你去解讀的這個過程呀。
舅舅也許是深諳了這樣的秘密,他總是默默無語,今天知道,飯可以亂吃,話不可以亂說,乃是真的,畢竟他們,總之是不在一樓的了。
雨還在淅淅瀝瀝地下著,在帳篷裡聽雨的感覺真好,即使這一夜不眠,也很享受:這裡離三川其實不遠,但是這麼幾晚下來,我很少把三川聯系到這裡來,似乎二者是隔得很遠很遠的。
我說,媽媽,要是我不在家的時候有小孩子來家裡,不要讓他們把我的石頭這些帶走掉,媽媽說你的這些東西,連小孩子都不喜歡。我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把這些東西都當做寶貝的人的,我有一回不在家,幾個人來家裡作客,把我積蓄多年的五六十本紀錄片洗劫一空,我失去了他們,倘若討要回來那也不可了,其實我是在意的,但是忽然頭腦裡會冒出來說,喂,失去的就是得到,不信你去看書,這些話都是書上說的,我一看嚇著了。我在三川的田地裡玩耍的時候,常常把自己想成一個詩人,想著父輩們只是農夫,而我卻可以獲取詩行,那時候我看了書就還給人家了,我覺得我已經很大很多地擁有了,而現在我喜歡有很多書,但是不怎麼讀。
我就是那塊爛泥,爛泥糊不上牆,但是爛泥是最初始的,我想,倘若一塊爛泥忽然有一天想變成美玉或者寶石了,到了最後她依然想回復那一塊爛泥的話,那是否就是另一種形式的千金散盡?
不容易啊,人一生真不容易,守著點什麼不容易,要舍棄點什麼更不容易,說著容易,做起來不容易。是的啊,昨天是虛無,明天是幻想,現在才是你,而你就是我,這些字句像接頭暗號一樣,打開了溝通的門窗,這個世界顯得如此通透和潔淨,我面對的不是一個人的眼神或者眉目,我面對著紅紅的一片東西,等我擦開模糊的淚眼,我發現我看見的是一顆心,是和我的一樣的一顆,是混沌的,相信著石頭就是美玉或者寶石。
我一個最最喜愛那些破爛石頭土塊的人,忽然有一天不動了,你最喜歡最最渴望的東西你都不去拿,那是為何。
明天天明的時候,我就要離開瀘沽湖,離開也就是回來了,我們沒有和舅舅他們那樣去皈依,那是我們境界還不夠,還做不到為了什麼舍棄一些,更不要謬談什麼舍棄一切了,當我們的境界還在山腳下,怎麼能和我們大談山頂上的事情呢,我們會哈哈大笑,你道一聲佛法還得露出滿面慚惶,本來是我們的錯,我們錯了還要讓你表現出是你錯了,哦,錯。
明天,我都不用化妝成牧羊人,就還這麼鈍然地去,要跟隨尊者所走的道路上山去了,佛不說話的,跟著心走路去吧,不要說話,跟著走就是了,我們的生活,真的是在修煉,那是拈花微笑的人,是最心領神會的人了,那些,也許就是能夠舍棄一切的,是那種能夠為了什麼把那千金把那千金都散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