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應忘記這些“中國人” 經由曾被稱做“死亡鐵路”的桂河大橋南端泰國口岸步履沉重地走向北端緬甸口岸,漸漸地就能看見左側橋墩旁樹立的的一快窄而長的木板,走到近前才能看清楚白底紅字的“中國遠征軍功高如天”的“華軍碑”。聽木牌旁售貨店內操著純正東北口音的店主介紹,這是他們這些生活在泰緬邊境的國民黨93師的後裔們為當年戰死在桂河大橋的中國遠征軍樹立的紀念碑。
從巴提亞回曼谷的途中有這樣一個景點:竹木綁扎的半圓拱門橫眉紅底黃字——“93師異域展覽館”下分別站立著兩名身著當年國民黨軍服斜挎衝鋒槍而神情木然的年輕士兵,再由拱門進去,沿甬道廊下張貼著有關93師從當年東北建軍到泰緬邊境金三角坤沙政權解體以及93師官兵和他們的後代們渴望回歸故鄉的歷史照片。在觀看了20分鐘93師官兵和他們的後代在泰國北部美斯樂村莊生活的紀實片後,便又能看到按一定比例復制修建的93師官兵和家屬當年生活的美斯樂村莊——依山傍水,竹樓高閣,亭亭相依,炊煙裊裊;田間荷槍的男人在犁著地,河邊小孩在放著牛,路旁屋檐下一律擺著鄉土特產和手工制作的工藝紀念品,身著傣族服飾卻又講著一口普通話的姑娘或是大嫂忙著張羅,並為你沏上一杯當地盛產的雲霧高山茶。
隨車地陪導游阿月講著一口夾帶北方口音的普通話,7天行程中,伴著她的音容笑貌,伴著她的幽默風趣,給我們介紹了許多有關泰國國家政體、宗教信仰和文化生活等情況;偶爾也談及她的家庭背景和身世狀況,同情理解中也讓我們感慨於她所屬的這個特殊群體的後代。她是生活在泰國的中國人當中極少數獲得泰國國籍的得其中一個,祖父輩是原國民黨93師的,作為中國遠征軍的戰士曾參加過盟軍抗擊日軍的桂河大橋戰役,作為坤沙金三角王國的獨立戰士,也曾積極生產販賣過毒品海洛因;而她的父母則一直和其他93師的後裔們一樣禁錮在泰國北部的山區,至今和5個兄弟姐妹仍生活在那裡;而她由於加入了泰國國籍才得到了目前這份珍貴的導游工作,才在泰國社會獲得了這樣一個中下等階級的地位。
兩個場景,讓我近距離接觸到這些至今沒有國籍的“中國人”,一個導游,讓我真切地了解到改革開放後正日趨繁榮走向世界前列的中國還有二十多萬炎黃子孫作為一個難民群體竟公然生活在異國他鄉。
這就是我2007年6月下旬的泰國之行感觸最深感慨最多的景點和景點中的人。
六十年過去了,桂河大橋下的流水潺潺歡悅,早已聽不到短兵相接的廝殺聲;桂河兩岸的景色風光綺麗,早已尋不見劍拔弩張的恐怖氣氛;桂河鐵橋的身姿雄偉壯觀,早已找不著槍炮重創的殘軀破體……泰國政府花巨資將這座鐵橋整飭一新,現成為泰國國家旅游和文物的保護區,每年12月的中旬在這裡舉辦“桂河橋周”的慶典活動,讓人們永遠反對戰爭,共創幸福;英國導演大衛*裡恩把桂河大橋搬上銀幕,演繹出當時戰俘營中“英國人造橋,美國人炸橋,日本人守橋”的既有民族人物特性又有戰爭殘酷而風格浪漫的二戰悲歌,目的是告誡後人“前事之師,後事不忘”;美英等國家曾組織專門機構回遷在泰緬邊境戰死而又能確定其身份的遺骸,為了更好的彰顯英烈的魂靈;日本政府即便是作為戰爭的侵略國戰敗國,也不惜代價移葬了在緬甸的陣亡者遺骨,連同七百多匹戰馬都有了慰靈塔,以超度他們所謂的忠魂。然而,自1942年在緬甸戰死的數萬名中國遠征軍,除距桂河大橋南端泰國境內三公裡北碧府盟軍戰士墓地保存少數的中國士兵和勞工的遺骸,另外的則是桂河大橋北端緬甸境內93師後裔們豎起的窄而長的木板紀念牌了——而隔河相望的大橋北端日本政府建造的日本陣亡士兵的慰靈塔則是那樣的赫然輝煌。
站在這塊書寫著“中國遠征軍功高如天”的木板紀念牌前,眼前仿佛掠過一張張英勇抗戰的中華熱血男兒的威嚴而凝重的臉容,心中似乎蕩起一陣陣洶湧澎湃的波濤……
中國遠征軍是在國際組成反法西斯同盟戰線後,是在國共合作同仇敵愾的形勢下奔赴泰緬抗擊日本侵略者的。六十載春秋輪回,半個世紀滄桑變遷,眾多國家戰死泰緬境內的靈魂都得到了安息,而許許多多戰死於此的中國遠征軍的遺骨卻沒能得到很好的收斂呢?在桂河大橋的周圍有不少國家政府為他們的陣亡英烈修建的紀念碑,可為何沒有中國政府——或大陸,或台灣修建的烈士紀念碑呢?我想,凡是炎黃子孫都會有同感:英烈臉容的威嚴是捍衛中華民族尊嚴的精神體現,英烈臉容的凝重是不解海峽兩岸同胞似乎忘了他們的疑惑。“勿忘國恥”不應僅僅停留在口誅筆伐的意識形態教育上(雖然這些是必須做的),還應落實在慰藉所有戰死的中華兒女英靈的行動中;“振興民族”不能僅僅局限在現代化建設海峽兩岸的統一上(盡管這些是非常重要的),還應致力於在世界範圍內塑造中華兒女的民族自尊和炎黃子孫的人格精神。我們有理由相信,海峽兩岸的同胞在當今努力搭建牽手合作共創發展繁榮平台的新時代,一定不會讓戰死在泰緬境內的中國遠征軍的靈魂長久游蕩在桂河大橋四周。
六十年過去了,泰國早已沒有因金三角的毒品給全世界帶來的麻煩而煩惱,曼谷、巴提亞等城市也早已因風光宜人經濟繁榮而聞名遐邇,成為世界觀光旅游勝地。然而,當年曾幻想通過“罌粟花”的絢爛而謀求獨立的93師的後代們,還困厄潦倒在泰國北部閉塞而窮困的山區;當年曾幻想竭盡全力為泰國政府清剿反政府的游擊組織進而獲得泰國國籍的93師的後代們,還有二十多萬人沒能取得合法身份,仍然被泰國政府限制在深山僻壤的區域,成了沒有國籍沒有身份的“難民”。
徜徉在“93師異域展覽館”內,總覺得和以往參觀的國內外旅游景點不同,心情特別沉重——直接的心理原因是:這些景點的人原本是沒有取得泰國國籍生活在泰國北部偏遠山區的“中國難民”,為改變生活條件換取暫時較為體面的生活,被泰國政府作為發展南部旅游業的“資源”調配到此處;而且是主要為中國游客講解“中國難民”的血淚史,讓中國游客參觀“中國難民”當年度過的現在仍然還在的泰國北部美斯樂的苦難生活。看著同為華夏子孫的同胞為簡單的沒有身份地位的生存而讓游人參觀欣賞,你能坦然處之嗎?那村寨,那茅舍,那阡陌,還有那擺在鋪面上所有的滲透著93師後代們辛勤汗水的工藝紀念品,勾起的是為中華民族仍不強盛的感傷,觸痛的是為海峽兩岸至今依舊沒有統一的悲哀。
誠然,六十年都過去了,歷史遺留下的“難民”問題應該得到解決。
盡管93師在大陸解放後曾被國民黨利用騷擾過雲南邊境,盡管93師最後的領導坤沙冒天下之大不韙生產販賣毒品,盡管93師充當過泰國政府剿滅共產黨游擊隊組織的劊子手,但究其當時急於改變處境謀取生活必備條件的良苦用心,六十載風雨過後的今天,我們應該寬恕諒解他們,應該以同情的心靈來關心幫助他們的下一代乃至下下一代。尤其是——當你了解到現在的93師的後裔們在交通不便與世隔絕的山村裡正努力種糧種菜以苟延殘存,當你了解到現在的93師的後裔們在環境極其惡劣條件極其艱苦的情況下,仍然在學習文化知識學習一技之長以爭取早日獲取泰國國籍,當你了解到93師的官兵和他們的後代們一旦離開人世,抔抔黃土,叢叢廬塚都是一律面向北方面向祖國等等,你會漠然視之嗎?
再請看“93師異域展覽館”兩旁的對聯:理不清台灣情,斬不斷中國結。
再請聽唱了幾十年的93師後裔們唱的美斯樂山村的歌:在遙遠的中南半島,有幾個小小的村落,有一群中國人在那裡生活,流落的中華兒女,在別人的土地上日子難過,飽受戰爭的折磨。關心它,美斯樂,看我們該做些什麼;幫助它,美斯樂,看我們能做些什麼……
2007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