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一次章丘,看一眼李清照,品一回紅藕香殘多年以前在濟南的趵突泉邊,我看到李清照紀念館的大門上有一副對聯寫著:大明湖畔,趵突泉邊,故居在垂楊深處;金石錄裡,漱玉集中,文采有後主遺風。居然出自文學大家郭沫若的手筆,於是我便以為,李清照出生在濟南並住過濟南了。可是直到有一天,看了一篇專門研究李清照生平的文章,才知道,這位樹一代婉約詞風的女性,卻是出生在距離濟南東百裡以外的小城章丘明水鎮。按照中國人傳統的籍貫說法,章丘,才是李清照真正的出生地和故居。是什麼樣的山水風光,鐘靈毓秀出領一代風騷的才女?帶著這個疑問,我走了一次章丘。在濟南市買的地圖上,我費了吃奶的勁兒,幾乎把章丘市所轄的所有村屯都翻遍了,也沒有找到明水。難道明水只是一個比村還小的上不了地圖的小屯子嗎?這李清照生的也太不是地方了!於是,我便像瞎子一樣闖進了章丘,去尋找一個走失千年的才女靈魂。進了章丘一打聽,真是“天下人都知道”,李清照故居就在城中心偏北的百脈泉公園裡。原來,章丘這座小城,近些年越吃越胖,越長越大,竟把距它很近的明水鎮吃了進去,明水,最後變成了章丘市的一個街區的名——明水街道。走進百脈泉我才發現,它竟是一個很大的園林,不但有泉有湖,還有一處人工堆起的很高的小山。迷迷糊糊地闖進了園子,辨不清東南西北,但卻看到了一座高大的雕塑傲然地在綠樹叢中挺立著,那高聳的發髻,臨風飄動的衣裙,若不是看到她左手拿著一卷書,我還以為是救苦救難的觀世音呢。信步登上人工壘起的岩石上,走近李清照,抬眼看到的是一張自信的臉,眉宇間透著一股英氣。她的左手持一卷書向前抬起,右手向後擺著,好像在跳舞,整個身段極富浪漫情調。由此讓我想起了,李清照,這個出身官僚家庭、書香門第的女性,從小就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文學修養,這為她登上中國文壇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李清照生於公元1084年,其父李格非在宋神宗時中進士第,之後差不多一直在朝中做官,官至禮部員外郎。他還以文章受知於當時的詞壇大家蘇東坡,被稱為蘇門“後四學士”。毫無疑問,李清照間接地從他父親那裡受到了蘇東坡的熏陶,從小就喜歡舞文弄墨和填詞寫詩了。1102年,李清照18歲,嫁給了當朝宰相趙挺之的第三子、21歲的趙明誠。當時,趙明誠還在太學裡讀書。雖然,在外人看來,這是一樁門當戶對的婚姻。不過,據歷史記載,他們的婚姻卻是有一定的自由戀愛基礎,還有些浪漫主義色彩。
據史書上說,在一個元宵佳節的日子裡,趙明誠和李清照堂兄李迥在相國寺賞花燈,無意間與李清照相識(是不是無意很值得人懷疑,也許是李迥與趙明誠串通好了的)。趙明誠早就讀過李清照閨中詩詞,本已贊賞不已,此時一見,便產生了愛慕之意,墜入情網不能自拔。回家後,他給父親寫了一個字謎:“言與司合,安上已脫,芝芙草拔。”委婉地向父親提出自己的婚事。趙挺之也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看了後恍然大悟,知道兒子要做“詞女之夫”,於是就派人去向李清照的父親求婚,想那李格非只是一個京官,宰相求婚哪有不允之理,由此成就了一對美滿姻緣。婚後第三年,趙明誠被授予鴻臚少卿。不想兩年後他的父親趙挺之去世,奸臣蔡京當權,趙明誠一家受到株連而丟官。之後,趙明誠攜李清照屏居青州鄉裡13年。宣和年間趙明誠先後出任萊州、淄州知州。宋高宗建炎元年(1127年)起知江寧府,建炎三年(1129年)移知湖州,可惜的是,沒等他到任就病逝於建康(今南京)了。死時年僅48歲,李清照則只有45歲。丈夫的去世,是李清照生活的分水嶺,這從她留下的詞作能看得一清二楚。李清照前期的生活是相當幸福和快樂的,並且與丈夫二人感情和諧,無論是趙明誠當官期間還是無官寓居青州時,她們都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他們除了寫詩填詞外,還以收集金石字畫為樂趣。有一段時間,他們幾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放在金石、字畫和古玩上。每得一部奇書,他們便共同勘校,整理題簽,搭配書畫器物。在仔細把玩的同時,他們還互相給予評價,並把評價的文字寫成了一部書叫做《金石錄》,即當時他們所見到產古代留下的青銅器和石刻上的文字的專門書籍。可以想見,沒有雄厚的資本,沒有很高的古文字基礎和豐富的歷史知識,是做不了這樁雅事的。由此也讓我們想到,他們夫婦,也一定是一慢很有修養的考證古文字的專家了。
我圍著李清照的巨大塑像繞了兩圈,飄動的衣裙,衣帶,還有那臨風長嘯的模樣,讓人想像著,古時候,李清照一定也是一個十分開朗好動、豁達不羈的人。記得幾年前,有一位女教授寫文章說李清照好酒、好賭、好色(見楊雨《莫道不消魂——楊雨解秘李清照》一書),除去過激的成分外,我還真的贊成這種說法。
在宋代那個理學盛行的時代,李清照的行為,包括她在閨中未嫁、出嫁後的貴夫人生活,甚至丈夫死後的改嫁,真的很有些前衛或是離經叛道了。如: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昨天喝的酒,今天還沒有完全醒呢;見有人來,襪鏟金釵溜,和羞走,卻把青梅嗅——活脫一個懷春少女初見少年郎時的媚態;繡幕芙蓉一笑開,斜依寶鴨親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一面風情深有韻,半箋嬌恨寄幽懷,月移花影約重來——竟然像一個偷情的女子!
如果說流連在李清照這座高大的吟詩塑像下,感受到的是這位女性的風流倜儻的話,那麼,來到她的故居,看到的另一個塑像,則讓人感受到的卻是一位很受傷的女性窮途末路的形像。
過了一座橋,穿過李清照詞園向西走不遠,面前出現了一個不大的小院落。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塊石碑,上面刻著“一代詞宗”字樣。抬眼看一下不太高在院門,上面寫著“李清照故居”的匾額。走進門廳,是一個照壁,照壁上刻著李清照那首著名的《聲聲慢》。在照壁前,是一尊和真人一樣大小的銅像。此時再看李清照,完全顛覆了先前那座塑像給我留下的印像——一身素袍裹著瘦弱的身體,雙手抱在前胸,無助的眼睛望著遠方。據講解員介紹,這是一位著名雕塑家的作品,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正面看愁,側面看憂,整體看瘦”。愁、憂、瘦,成了銓釋女詞人後半生生活和精神世界的最經典的三個字。而她身後照壁上的那首《聲聲慢》,頭一句的“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更把這種晚景的悲涼推向了極至。
國破夫亡,流落南方,寄身弟弟李遠之家,還不是她的最痛處。我想,給她打擊最大的,應該是她閃電一樣的失敗的再婚。
懷著對李清照的無比同情和悵惘,繞過照壁,我進入了李清照故居的庭院。進入我視線的,是曲廊畫棟、小橋流水、假山花草。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噴湧而出的泉水,泉上一石上刻著“漱玉泉”三個字。生前,李清照就曾把自己作的詞作編成了集子,命名為《漱玉詞》。如今,女詞人的一切幸福和煩惱,都像過眼煙雲一樣過去了,只有她的詞作,還像這漱玉泉水一樣,每每讓人看了後會激起層層波瀾。
45歲,在今天的人看來,應該還是中年,李清照就過早地守寡了。更讓她愁苦的是,她一生沒有生出一男半女。在那個封建禮教森嚴的社會裡,只有膝下有了子嗣,才可以名正言順地頂門立戶,撐起趙氏的門庭繼續生活下去。由於沒有趙氏骨肉,又是嫁出多年的人,所以,她竟然處在了趙、李兩家都不好存身的尷尬境地。最後,在北宋滅亡,南宋初定後,才在建康找到了他的弟弟李遠,無依無靠的她,只能寄身在她弟弟家裡了。不幸的再婚,就發生在這樣的歷史環境下。
李清照的丈夫趙明誠有一位太學同學叫張汝舟,遷到南宋後,任了一個軍中審計的小官吏,而且正好妻子亡故不久,當他知道李清照在其弟弟家中寡居時,就打起了要續娶李清照的主意。現在看來,這位張汝舟看中的並不是一代曠世才女的美貌和才華,而是才女攜帶的稀世古玩字畫。因為,在李清照生活在北宋時,他與丈夫收集金石的名聲就已經傳遍了天下了。於是,這位昔日的丈夫的同學,搖動甜蜜的口舌,信誓旦旦地要給李清照一個幸福的後半生。就這樣,只有一兩個月時間的了解,單純而涉世不深的女詞人,毅然嫁給了這個市井小人。
我站在李清照故居庭院中,看那已經凋殘了的荷葉,還有那發黃了的芭蕉葉子,心中油然升起了凄然的感覺。記得好像是魯迅說過這樣一句話,“悲劇,就是把世上美好的事物撕碎了給人看”。李清照,這個橫跨南北兩宋的文壇名人,在那個封建禮教盛行的社會裡,能衝破各種阻力再嫁出去,她是懷著怎樣一種向往新生活、尋找幸福的願望啊!
讓李清照萬分失望的是,和張汝舟結婚不久,這位市井小人就露出了奸邪的嘴臉,想占有李清照在離亂的年代所剩不多的古玩字畫。憑著李清照的性格,當然不會讓這樣的小人染指她的收藏。結果可想可知,張汝舟凶相畢露,三天兩頭對李清照拳腳相加。
如果在今天,李清照完全可以通過法律途徑起述張汝舟而離婚。但是,在那樣一個社會裡,只有男子可以休妻,妻子無論有什麼理由,都是不能提出離婚的。
回憶起女詞人的這些往事,讓我的心也像那湖中的水一樣起了陣陣漣漪久久不能平靜。也許那假山上有太湖石,堅硬的棱角,還能表達出女詞人的剛毅性格。正是李清照被逼得無路可走時,與張汝舟只生活不到百天的李清照,想出了一個不是辦法的辦法,向朝廷告發張汝舟的罪行——他的履歷造假案。
原來在宋代,一個舉人只有經過一定次數的考試才能申請朝廷授予一定的官職。張汝舟做官,是向朝廷虛報了“舉數”,相當於今天的學歷造假。妻子告發親夫,而且是李清照這樣的名人告發親夫,在當時引起的轟動可想而知,甚至連宋高宗都知道並過問了。於是,張汝舟被罷官,發配柳州。不過,按照當時律法,妻子告丈夫也要坐牢,結果,李清照獲刑兩年。可以想見,作為一個官太太,並且深知官場內情的人,李清照寧可蹲兩年大獄,也要爭得一個自由身,這種勇氣,恐怕一般人也是不會有的了。
幸運的是,有一位丈夫的生前好友叫綦崇禮的,十分同情李清照的遭遇,聯合一些朋友向朝廷,甚至向宋高宗進言,為李清照辨冤求情,得到皇帝恩准,她只坐了九天的牢就出獄了。行文到此,我們看到的是一個特立獨行、敢想敢做、敢愛敢恨、愛恨分明的李清照的形像。
但是令人惋惜的是,當時和以後的媒體上,都對李清照的再嫁諱莫如深,更有一些學者企圖掩蓋李清照再嫁的史實,生怕有損於李清照和趙明誠這對金童玉女的光輝形像。就像我面前這座華麗的庭院一樣,人們需要完美,卻不知道,正是這種完美的追求,反而湮沒了真正的完美。
來了一伙游客,簇擁著一個打著小旗的年輕女導游。女導游的解說詞,一直都在這位女詞人的美好生活和美好詩篇上轉來轉去。我知道,就像人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造一個或兩個李清照的華麗故居,可是,卻像這泉水流去彙入大江大河不再復返一樣,人們再也無法再現李清照故居的原貌,更無法再現李清照那有血有肉的生動個性了。
不過,正是李清照晚年這些不幸的遭遇,使她的詞終於衝破了香軟的牢籠,向著舒發惆悵、嘆息命運、悲憫社會的方向發展,就像當年南唐李後主一樣,坐上北去的囚車後,才知道了“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循著這樣一個軌跡我們發現,她幾乎和南唐的李煜一樣,奢華的生活,加上良好的文學素養,還有就是不羈的性格,造就了李清照前期詞委婉香媚、後期詞悲苦凄慘的特點,這便是文學史上說的婉約詞。李清照,便和唐後主李煜一起,成為中國文學史上“婉約派”的代表作家了。

(高大的李清照吟詩塑像,有些像觀世音)

(故居的大門始終向游人敞開著)

(正面看愁,側面看憂,整體看瘦)

(漱玉泉,流水千年,詞人何處?)

(芭蕉樹葉有情,葉面也會枯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