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是濃縮的人生,短暫的經歷,綿長的回味和永遠的記憶......
我站在拉薩雨後初晴的大街上,身後是胡耀邦題寫的川、青藏公路紀念碑。這個路口是大多數人進藏的終點,卻成為我青藏之旅的起點。紀念碑後的群山頂上依舊壓著厚厚的雲層,雨季裡的陽光還是溫暖了我,像拉薩最後的一個擁抱,化開了這座城市連綿的陰雨和我內心種種的糾結。
晚上八點四十分,天色暗下來,視線越過河灘,群山腳下有個橙色亮點由遠及近,司機王師傅說那是今天開往拉薩的最後一列火車。童年時,火車是遠方的代名詞,那以後,我走得比遠方更遠,早已走出了火車的距離,而唯有在青藏線上,才會重新對鐵路和火車產生一種莫名的期待。一條條巨龍翻山越嶺,為雪域高原送來安康。有了這條天路,幸福的歌聲從此傳遍四方。
深夜,車過念青唐古拉山口,這是我們出拉薩後的第一個埡口,海拔4640米。伴著王師傅口中祈福的吉語,我將一疊風馬從車窗外灑出。此後漆黑的夜路上再沒任何參照物,但我心裡知道我們正朝著聖湖的方向。
扎西半島夜裡十一點就停止了供電,不見月亮,星光變成唯一的照明。我不知道住在城市的人是不是都像我一樣的迷戀星空,總巴望著漫天如鑽石般的閃耀。凜冽的寒風吹在臉上,可我仍然抬頭仰望,只為納木措的夜空是這般的擁擠,纏綿的銀河系朦朧如煙雲。沒有高反,但夜裡的大雨還是驚擾了睡眠,屋頂的材質把雨聲成倍的放大,誤以為下的都是冰雹,開始擔心門外的山河會否變了模樣。
晨曦裡第一眼望見納木措時,天地萬物都很沉靜。大片的雲層低低的壓在山頂,蓋向湖面,罩住了遠處念青唐古拉的雪峰。走上河灘,風更強勁了,天光湖水都隨我的腳步變換著色調。江河總是奔騰的好,湖泊卻是寧靜的美,而我遇見的納木措不是靜若處子,是逐浪拍岸。凝望海平面4178米的湖面,我想要近些,再近些,直到一個大浪打來,冰冷的湖水灌進腳踝。許是天氣不好,許是時間尚早,湖邊沒有游人,這一刻,納木措綠玉般的湖水只為我一人澎湃。能在年輕的時候站在這裡,是快樂。
眼前的湖水和天上的浮雲都在湧動翻滾,拍岸的濤聲似在重復著曾經的諾言。在久遠的那個藏歷羊年,納木措像以往一樣迎接著僧俗各界的朝聖轉經。倉央嘉措在湖畔銀色的月光下巧遇桑潔卓瑪,盡管所有的結局都已寫好,所有的淚水都已啟程,畢竟還是沒能淹沒最初的美好。我沒有找到傳說中倉央嘉措賜名 “吾堅佛寺” 的恰如寺,也沒有時間爬上湖邊的山頂等日升月沉,轉湖更是絕對的奢望,甚至此行我必須深夜到,清晨走,而照相機的電池前一天也已耗盡,納木措只能映在我的心上。唯有印在心上的風景,才能時時展現眼前。可是,我依舊只想站在那裡,等風住,雲開,湖靜。
那根拉山口讓我覺得尷尬,5190米的埡口,總該有點空曠寂寥,高處不勝寒的味道,這會兒卻人頭攢動,熱鬧非常。漸漸發現照相機沒電的好處,完全沒了任務的優游。避開人群,站在迎風的五彩經幡下,再望一眼真實的納木措。
雨在正午來臨,片刻即晴,剛剛還被大朵烏雲托住的天空,慢慢被風撕扯著露出了藍色。路面和空氣一樣潮濕,群嵐上白雲投下的斑駁暗影總在迅速的移動變換。開始遇到磕長頭的藏民,匍匐在柏油路旁的土石路基上,朝著拉薩的方向。他們三五成群,兩兩為伴,有時會停下來好奇的看著我們。王師傅指著路旁一輛掛著經幡的大卡車告訴我,那是磕長頭的補給車,一般一個村子的幾戶人家會合包一輛車上路,無論什麼時候,這一生中總要磕上一次。我以為,長頭是孤獨的求索,虔誠的膜拜,是一心一意為著敬仰的神明,朝聖的路上不會為任何外界的紛繁所擾。Y說她在甘南藏區見到過這樣的虔誠。
到那曲時天色昏暗,雲又遮天蔽日了,羌塘草原沒有顯露出藏北黃金季節的無限生機。又一次和鐵路並行,在青藏線上遇見火車的興奮足以媲美任何風景。迎面開來的列車是由廣州駛往拉薩的,跑下路基站在離火車最近的地方,我們和車箱裡的乘客相互揮手。是一次意外的迎接,喜悅在陌生人之間傳遞。
109國道轉了個彎,安多近了。Y喜歡國道上的裡程碑,我愛拍那些路牌。一個個由陌生而親近的名字和上面記錄的公裡數,總是等待我的未知的遠方。剛過申格裡貢山,就趕上了蘭州軍區的運輸隊。“前有車隊,敬請避讓”的紅綢橫在眼前,也只好跟隨在後。青藏線被譽為世界屋脊上的蘇伊士,行進在高山、草甸、灘塗上的軍車隊是高原上的生命線。很快,我們又遭遇了大堵車。施工隊斷路輔瀝青,被迫停車3小時。此地海拔4800,手機沒信號。預定的計劃被徹底打亂,不得不在深夜抵達唐古拉山口,這使我感到沮喪。
車窗外的天空呈現出柔艷的藍色,晚霞為雲朵披上橙紅外衣,又一個夜晚悄悄來臨。過頭二九山時,我們沒有停車,在黑暗中駛出了西藏的最後一個埡口。車燈照亮了唐古拉山口海拔5231米的路牌,八月裡青藏線的最高點雪花翻飛,碩大的北鬥七星掛在車窗上,璀璨無比,一路相隨。
夜宿雁石坪大車店,頗有種凄風苦雨的意味。想起古人在發配充軍、謫貶異鄉的長旅上打尖的客棧,孤燈殘酒,霜葉飄零。店老板是四川人,已在這裡經營了十年,十年裡只對著這條國道,招呼的多是在青藏線上跑長途貨運的司機,游客大多不會選擇此地過夜。我注意到門外停著很多大卡車,也有星夜兼程的呼嘯而過。喜歡主人家的幾條大狗,見人來興奮的跑進跑出,什麼樣的環境都能快樂從容。
我很累,很冷,且一夜無眠。
是那種明鏡般的幽藍,天水間一線泛黃的草色,雲散了,霧還在,輕柔的浮在地平線盡頭。
通天河大橋如一條筆直的公路直達天際,清晨的陽光透過稀薄的流雲把橋邊界樁的長影投上路面。進入可可西裡無人區時沒看到任何標志,也沒有生命禁區的那種干澀荒蕪,湖盆、草壩、凍土,公路兩旁的景物一如繼往,直到遇見美麗的藏羚羊。停下車,也不敢近前,生怕驚擾了早起覓食的母羊,嫻靜優雅的身影倒映在草坡前藍汪汪的湖水裡,怯怯的模樣看得人心底柔軟。遠處的白色圍欄下有五、六只在吃草,這些奔跑在可可西裡的精靈如今在這片棲息地裡一派怡然。
路面已不如先前平坦,可以看到翻修後的補丁,一輛越野車側翻在路基下的淺水裡,加油站、修車鋪、工區的簡易工房、成排的大油灌、高壓電塔,路口顯得很凌亂,而頭頂的路牌卻清晰的寫著:沱沱河。長江源的景像讓我完全無從想像它在幾百公裡外的奔騰。一小時後,我們再次碰上修路大塞車。各種大貨、重卡沿公路排開,一眼望不到頭。有輛蘭州軍區返程的卡車陷進路基下的黃泥地裡,官兵們忙著挖掘。整個車隊停在鋪著鐵軌的高架橋下,橋上的貨運列車伴著轟鳴匆匆駛過。這一次我們沒有等待,王師傅把桑塔納開出了越野車的豪邁。遇到高難度的泥濘陡坡,我們會全體下車來個小徒步,再看著王師傅有驚無險的涉水翻溝,跑青藏線的司機沒有等閑。簡單的信任,同舟共濟的經歷,旅行的樂趣更在於此吧。
經過可可西裡沱沱河保護站,風火山,路面被旁邊施工揚起的黃土覆蓋,一排排水泥構件橫臥路旁。青藏線的惡劣氣候和獨特的地質構造,使護路、養路尤其艱辛,從格爾木到拉薩總共有36個工區,每個工區相隔35公裡。
站在五道梁空曠的路中央,正午的明媚讓我有點兒錯愕,這樣的艷陽不知一年中能有幾次。你應該感到慶幸,王師傅說。可是有時候我會矯情的想要那種體驗,惡劣、嚴酷、窒息的。就像徒步墨脫的人,為了行走而行走。
晴空裡大團的雲片片層層沉向地面,一簇簇散漫的游蕩,因雨而聚,隨風而散,變換莫測。青藏線上看雲不用抬頭,低得浮在路面,近得觸手可及。茫茫無際,重重湧來,似白浪把天空翻卷成海洋。想起那首好聽的老歌:
一點一滴堆積人間的痴迷
何必去苦苦尋覓
無聲無息默默灑遍了歡喜
就像是一陣細雨
不言不語溫柔隱藏在心底
顏色早透露情意
無憂無慮輕輕飄越了千裡
要愛就不用遲疑
......
楚瑪爾河大橋旁,青藏鐵路為藏羚羊而修的遷徙大通道正好切分了天空與河灘,草場上又見小群藏羚羊在奔跑嬉戲。這一帶是藏羚羊遷徙的必經之地,長排的橋洞綿延數十公裡,跨越無邊的草地、灘塗,是我見過最溫暖好看的人造工程。在止了燈火和噪音的深夜,星光下,也許能看到藏羚羊成群結隊的穿越。
雨雪來臨前沒有一絲征兆,從索南達傑保護站出來,才剛駛上公路,便在傾刻間大作。路邊的草地很快被冰渣霜雪蓋住,潔白一片,而稍遠處的遷徙通道前卻安然無恙。天空半陰半晴,半陽光半冰霜,烏雲只管罩住公路,我們在風雨中抵達昆侖山口。
雨連成線,斜斜的打在雕像、石碑、經幡上。天色陰霾,空氣冰冷。遠處,可可西裡群山寂寂。肅穆凄清的昆侖山口仿佛詩詞中周天寒徹的意境。
連綿的青山上重雲覆蓋,山脊間的冰川清晰閃亮,如一條條哈達飄垂而下。在雲霧變換的空隙裡,依昔看到玉珠峰的尖頂,只一瞬間又沒了蹤跡。
沿三岔河大橋高聳的橋墩蜿蜒前行,視野漸漸開闊,退盡草色的地面上是泛黃的泥土沙石,四周群山莽莽。刻有巍巍昆侖,萬山之祖的石碑似一道洞開的天門,門後的昆侖山如一幅巨大的屏風橫亙在路的盡頭,而我只能不住的回望,在日暮裡漸行漸遠。
駛過格爾木東站,天地變得混沌蒼茫,無垠的戈壁上只有白色的高壓電塔一路單調的重復。太陽不知何時沉向身後,不經意的回眸撞上了柴達木盆地瑰麗的日落。橢圓的光環沿地平線發散,一道極光橫貫天地,由明黃而橙紅,浸透了雲層,蔓過了公路,將我周身裹住,映得略顯疲憊的臉龐駝紅一片。
是美好的一天,行程八百公裡。落腳在都蘭,一夜睡得安穩。
茶卡鹽湖的銀色世界,無關冰雪。我們來的莫河鹽廠據說是免費的付鹽廠,湖畔空寂無人,沒看到采鹽作業,不知是否已經停工。青白色的天空和鹽湖連成一體,岸邊、湖中的電線杆像一長排的十字架延伸到天際,等長的倒影投在湖面,如一幅大片留白的寫意。踏著鋪滿結晶鹽的路面遠比走在雪地上奢侈,如果所有的資源都能任意踩踏,唾手可得,那生活將會無比富庶吧。湖面上一汪汪青灰的鹵水坑,底部有厚厚的石鹽層。水面既不流動,也不蕩漾,完全靜止的白湖,像是被冰涼的空氣凝住了。
走出柴達木盆地,翻躍橡皮山口,很快駛上環青海湖自行車賽的賽道。早就該看到湖面了,可是那種江南常有的綿密、惆悵的細雨薄紗般的把青海湖遮蓋。正午時分,湖畔的氈房炊煙裊裊,大群犛牛在悠閑的吃草,一側山坡上竟還有小片盛開的油菜花。
每一個可以下到湖邊的路口都被當地的藏民把守,盡管天氣不好,盡管游人稀少,藏民們還是死心眼的不肯讓路。記得剛進藏時因住宿條件與老板交涉,結果也是如此。任你理由千條,在收費政策上他們總是毫不動搖。付錢,然後沿著泥濘不堪的小路來到湖邊。陰霾天空下的青海湖和路口的藏民一樣讓人無奈,霏霏細雨中,青黃的湖面一片模糊,只有站在水中孤獨憂郁的白犛牛提醒我還身處高原。Y曾見過她的美麗,於是有著過來人的坦然,我雖難掩失望,也只得安慰自己:也許還會再來。旅行其實是一個累積遺憾的過程,有些風景和有些人一樣,一旦錯過就不再。可是我們仍願意把她折算成下次出行的理由,因為遠方總是難以割舍的牽掛。
日月山口海拔3456米,他的意義遠大於他的風景。聽王師傅講,這裡是黃土高原和青藏高原的分界,也是農業區和牧業區的分界。沒有停車,所謂的日月山就是兩座相對的亭子,而且山坡上還在大興土木,很快就會建成配套齊全的旅游景區。每每遇到這樣的情景,我們總是感嘆出門要趁早。
下山時,望見不遠處湟源至倒淌河的S型公路傾斜蜿蜒在青黃的草坡上。看到西寧方向的指示牌,我知道旅行快到終點了,每當此時總會有些悵然若失。我其實害怕散場後的落寞,可是我們終要回去的。記得出發前,由於修路,從西寧上來的車很少,在拉薩幾乎找不到回程的車。為此也有不得已的將就,所幸一切順利。青藏之旅的每一天,都是我值得的辛苦。
藏紅花,人參果,牛肉干,一路念叨著這些西寧特產,我心裡卻只惦記美味的酸奶。才裝好給我們勾畫的美食地圖,就聽見王師傅的聲音:到了。
下午四點。西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