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中奔走-142002，09，25 絨布寺
1，雲深不知處
我記不起在城市裡有多久沒有起過這樣的大早了。如果不是地上有雪，那麼這個時候從絨布寺裡面走出來還應該是伸手不見五指的。
抬頭看天，沒有月亮。暗灰色的蒼穹中隱隱約約地忽閃著幾顆暗淡寂寥的星星，不一會兒就被快速掠過的陰雲嚴絲合縫地屏蔽在另外一個高遼的世界。在那個世界是可以輕易鳥瞰珠峰的，可是，正是因為我們對於她永遠需要采用仰望的姿態，我們才一撥連著一撥地千裡迢迢來一睹她的端莊。
我依舊看不見珠穆朗瑪峰。我依舊想等等。
清晨。絨布寺外的山岩異常清冷，當微微反光的雪和四周的靜謐合而為一的時候，很輕易地我就跟著安靜下來了。
看不見同伴，不知道他們是否因為斷定了珠峰拒絕我們觀看今曦的晨妝，所以再度返回溫暖的被窩。我倒想在寒冷中漫無目的地信步走走。
無數次行走中的這個瞬間，我都覺得是一種難得的享受。
只要這個感覺可以被享受，我就可以面對深不可測的種種孤獨。
盤坐在一塊突兀的大石頭上，面朝著珠峰的方向。
忽然有個可笑的幻像懸浮在腦海中：如果，如果珠峰是我的情人呢？我將如何等待？
我看不見她。她也看不見我。我們之間的距離很近很近，卻隔著一大片迷蒙的雲霧。
現在我心中只有她存在。她卻襟懷著整個天下。
她並不在乎我此刻的存在。
……
幾天以來一直濃烈地期望著可以看見珠峰的全貌，在這個瞬間我忽然安靜下來，變得毫無所謂了。
反正我來過。反正我還要再來過。
珠峰，你等著。我不會放過你。
2，那個窩
驛站中的那個餐廳依舊氣氛飽和，依舊人來人往。
我忽然發現人們其實也並非都要把看見珠峰當作一種證明，一種滿足。幾乎所有人快樂與安然的表情都覆蓋了那點淡淡的失望。他們像昨天一樣，慢條斯理地享受著和昨天同樣味道的酥油茶、啤酒，以及雞蛋餅。整個畫面同預想的心理地圖大相徑庭，卻存在的異常理所當然。
這是個容易釋懷的空間。
包括整個阿裡。
這麼說阿裡果然是個可以改變人的地方麼？
分明有很多人走過阿裡之後說：我感覺自己改變了。
可不可以這麼說：在感覺需要改變的時候，有很多人因此來了阿裡。他們和她們想要的改變其實同阿裡毫無關系。阿裡變成了一個“改變”的通道。
我們總是勇往直前地按照慣性一條路走到黑。能有一個“改變”的通道，勉強也算幸福。
我擂住雜亂無章的思路，無比幸福地讓整張雞蛋餅順利地通過我的食管。其實我們也是個通道：讓糧食順利通過身體。
3，大本營
大本營還是要去的，這樣便於我們對那些沒有去過西藏的人如此吹噓：我去過珠峰大本營。——這句話可比“我看到了珠峰”要夠份一點點吧？
事實上越野車從絨布寺開到大本營只需要30分鐘，幸運的話，你可以和我一樣看到路邊有很多不算怕人的黃羊。它們一例認真地低著頭吃草，一樣地“讓糧食順利通過身體”，只不過它們天天在珠峰的腳板上吃喝拉撒睡，也未見哪頭黃羊就挺身而出地吹噓自己不再是頭黃羊了。
不知道“看過珠峰”的黃羊是不是比“沒看過珠峰”的黃羊確實黃上那麼一點點？
（——CUT！我靠！雖然裹腳布即將煞尾，俺也不能如此不敬業地開始胡言亂語。我整整衣服，整整衣服，我爭取鼠頭鼠尾，有始有終地完成這“最後一槍”。之所以扯淡不止，是因為我十分地不甘心：我真想一直可以寫下去，寫下去。我簡直就要狂妄地逼迫自己相信自己是個游走的命以便讓自己徹底在游走的誘惑面前俯首稱臣。可事實上我還是要逃回北京，上班、掙錢、看DVD、唱卡拉OK、玩電子游戲、或者被玩兒。但我至少可以真誠地舍不得煞尾我的這次游走，以及以後的游走。我羅嗦兩句是可以被原諒的，至少我原諒我自己了。）
繼續說大本營。
大本營其實不去也罷——當然你非要拿這個說自己是一頭比別的黃羊黃的黃羊那就當我沒說好了。大本營就有幾個帳篷，帳篷裡面走出一個藏族小伙子給你秀秀他手中的大本營郵戳，然後胸有成竹地告訴你：掏錢吧！兩塊錢蓋一次。再然後你就會覺得不是每個藏族人笑起來都是那麼西藏的。
還有一個可以攀登的山坡，山坡周圍盤旋著在西藏司空見慣的大個頭的烏鴉。氣喘吁吁地登山山坡就發現你再也不可以越雷池一步了：再向前走你必須出示登山證。
剛把氣兒喘勻你就得繼續氣的直喘氣了：眼前平坦的一大塊河灘上，很多人用石頭在地上組成自己的名字——很明顯這些基本都是游客所為，而並非是為了紀念那些遇難的登山者。這就像是在長城上簽名一樣。我到現在都沒有搞明白：在一個偉大的或者不偉大但是很聞名的地方上懸掛上那麼一點點你自己的信息到底可以證明什麼？證明你也跟著偉了一偉還是聞了一聞？
當然，你要說我簽個名就是為了惡心一下你這樣的家伙的話，我告訴你你是個成功人士：我每次看見這些玩意兒附著在文物或者風景之上的時候，就覺得像是看見了一個美女的臉上趴著一個猥瑣的蒼蠅。
咋個就不能讓自然的東西盡可能地保持自然？
其實大本營河灘上的這些玩意兒也是垃圾，就算它們不會從化學角度上污染環境，也會污染眼睛。
4，看見珠峰
中午時分，珠峰無比大度地露出了自己的一點點額頭。那位清早還大言不慚對看見珠峰全貌“毫無所謂”的非一郎以極快的速度衝出驛站餐廳，端起相機劈哩趴啦一通亂摁……
那個時候我就感覺“毫無所謂”。
這個時候我就需要“劈哩趴啦”。
大家都在“劈哩趴啦”。老外們的臉上和我們一樣，全部都是氣喘吁吁的快樂著。
珠峰旋即鑽進雲霧，又是白花花的將我等眾生拒之門外。
大家就在驛站的餐廳裡聊天、喝酒、打牌，每當有人喊“現在比剛才露出來的多一些”的時候，大家再度跑出去劈哩趴啦、氣喘吁吁一番。
如此反復，直到太陽落山。
我覺得珠峰挺牛的，只有她才可以讓我等在海拔4980米的高度上反復練習折返跑。
我忽然決定就在絨布寺和同伴們分手。我要一個人在這裡呆一個禮拜，然後去定日，再經樟木去尼泊爾。
珠峰，我不跑了，我跟你耗上了。
入夜，星光滿天。明天興許就可以拍到珠峰的日出了吧？
非一郎2003，01，29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