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量麗江 迷離古域與愛情有關 --------------------------------------------------------------------------------
http://bj.*** 2003年06月30日10:20 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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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原的夜晚,月亮像是用刀生生地刻在天上的,清晰而鋒利,很不真實。抬頭看著,就覺得眼睛疼,一會就覺得心或者別的地方也疼。她在客棧閣樓上的小木窗裡伸出頭來,喊我回去收拾東西。聲音也是一樣,清晰鋒利,割著身體上一個自己都把握不定的部位,只知道疼。
那是我在麗江的最後一個晚上。幾個小時後,我們在後半夜的月色中離去,腳在潮濕的泛著光的五花石上敲打出單調的聲音。幾個月之後,我們在這場愛情中離去,痛和血都不堪回首。
從此,麗江成為一個不敢觸碰的名字。
離開麗江之後,我對一切有關有關麗江的信息都變得敏感起來。前不久,中央電視台五套《體育人間》拍一個熱氣球到麗江試飛的片子,大喇喇地把每一個到麗江的人幾乎都會買一份的手繪麗江地圖上的一段文字做了片子的解說——四方街的四張臉——文字極美,可惜,它鬧了一個大笑話:說的是四方街,而拍的卻是大水車(進古城的入口,麗江的一個標志性物件)——離四方街還遠著呢,熱氣球明明是在大水車的路口,片子卻始終把這兒當做四方街。
心裡說不出來的別扭,你至少可以說明這是摘抄了麗江人的文字,你至少可以讓麗江人先看一眼你的片子。不知道圖的是什麼,也不知道急的慌的是什麼——至少,你應該讓一個對麗江只有起碼了解的人知道你去的的確是麗江。
沒文化的人剛剛學會在上衣兜裡插鋼筆的時候,識字的人已經開始以說自己沒文化為時尚了。高原、麗江、香格裡拉,這些地名成為時尚,一些真正在這些地方找到靈魂寄托的人卻開始在這種文化裡失去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寧靜。
麗江人建議:到麗江應該做十件事:一、到萬古樓聽鳥叫,與一位麗江老頭聊天;二、吃一碗黃豆面;三、看四方街的四張臉;四、發現一條屬於自己的小巷;五、拜會一位隱士或名人;六、站在遠處觀察一位麗江老太太;七、喝一口麗江的井水;八、有幸得到一張麗江名片;九、各買一個不同類型的麗江粑粑;十、進一個院子發呆。(摘自《行走麗江——手繪麗江地圖》)這是對一個旅游者的建議,其實容易,一天就能夠做完。但是作為旅游者,只能到過麗江,永遠不可能進入麗江。
現代文明的寵兒衣錦還鄉,追尋自己的前生往世;或者是城市文化的禪悟者和厭倦者返璞歸真,找一方世外桃源;以開化的眼光巡視一片蒙沌未開的荒蠻,無論哪一種心情,總有一種習慣性的居高臨下或者歷經桑海躊躇滿志的回望——我們習慣了以這樣的旅游心情走向任何一個陌生的地方,向往一個地方。
但是,不能這樣打量麗江。
2
麗江古城的木王府附近有塊牌坊,上書“天雨流芳”四個漢字,即使是純粹從文字本身出發,這四個漢字已經足以讓人魂動魄顫,開始以為僅僅是一個牌坊的名字,但麗江人告訴我,這是納西語“去讀書吧”的音譯,我不知道是應該為兩種民族文化之間妙不可言的內在通感而驚嘆,還是應該為納西人在轉譯中的天才而叫絕——麗江人自己認為,這是漢語轉譯中唯一可以同“可口可樂”的譯法相媲美的絕作。
我在麗江近郊的龍泉寺村(也叫束河村)一戶普通的納西族農民家裡吃飯,主人對麗江以外的世界所知甚少,但是卻把自己名字中所蘊涵的漢文化意義解釋得透徹無比——他姓和,叫四友。說自己生於冬天,歲寒三友,加上自己就成了四友。還知道梅、蘭、菊、竹,知道蘇州四大才子唐伯虎、文徵明、祝枝山和周文賓——他說自己中學都沒上過。
宣科說麗江的一位八旬老人會說英語,而且每次都能用四句話完成一次絕妙的中外交流——第一句是“WELCOME TO LIJIANG!”第二句是“WHERE ARE YOU FROM?”客人回答後,老人會贊嘆:“OH,HOW BEAUTIFUL!”當外國客人興致勃勃地打算進一步交流時,老人會笑眯眯地說出第四句(也是他會的最後一句英語):“BYE-BYE。”
走在麗江古城的街頭,稍微留心一下大小商店和客棧的招牌,草行隸篆,筆筆入法,刀刀勁道,每一塊都可以作為書法精品,納西人傳統上是女人干活,男人基本上只操練琴棋書畫,所謂的四方街,最早是麗江人的集貿市場,由於都是女人拋頭露面,所以裡本地人又把四方街叫做女人街。大理人教會了麗江人做生意,但是留意跟著大理人學的只是麗江的女人,麗江的男人不屑一顧。今天的麗江,坐店的店老板和背著背簍抱著孩子在五花石鋪就的街道上來往的多是女人。想找麗江的男人,你應該去茶館,或者在黃昏時分,到山泉邊大大小小的木橋或者石橋旁邊,他們在閑散而愜意地談些很重要的事——盡管與他們的生計毫無關系。
照我理解,納西文化和麗江文化不是我們理解和習慣的文字,而是一種流在血液裡的天然修養,它們往往在主人都不知不覺的時候流淌出來,正如麗江人對著名的納西古樂的理解不是我們想當然的“古代音樂”,而是解釋成“古時候的快樂”。這不是一般的聰明和機智,不是一種簡單的文字轉換上的技巧,而是一個民族的智慧和幽默。
在麗江聽納西古樂音樂會的時候,印像最深刻的是著名的古樂傳人宣科對台下的聽眾說的一番話:“假如你看見我們台上哪位樂手睡著了,請不要奇怪,也不要叫醒他們。他們都是八九十歲的老人了,能睡一會就少一會,不過我保證,輪到他們演奏的時候,他們肯定會醒過來。”
麗江和麗江的納西人從來就沒有睡著過,即使睡著了,也像宣科說的那樣,該醒的時候一定是醒著的。麗江人說,一座山、一塊石頭、一眼泉水、一條河流,都可以從《東巴經》裡找到它們起源的傳說。以詩體為主的古東巴文學由於以古老的像形文字世代相傳,千百年來幾乎沒有什麼因為文字的誤解而造成的流失,也因為基本上沒有過什麼中斷,所以雖然在不同的地區有情節上的差異,但相差不大,以神話為主體的東巴文學保持著少有的連貫性和一致性。
一個能以文字形式、以詩歌的方式完整而連續地記載自己的起源和變遷的民族,它的文化不是古老,而是古典。所以,每一個來到麗江的人都會發現,自己想當然的到麗江懷古憑吊的動機是一種多麼可笑的誤會。
多是想當然地以為標榜潔淨高貴的靈魂願意親近的都是荒蠻蒙沌之地,偏偏麗江不是。這個有800多年歷史的古城恰恰是不同地域不同種族的文化裹挾一體衝刷而成。
3
我對這個800多年的古城的熱愛與愛情有關。我不知道是不是僅僅這個原因,我才從來沒有像關注麗江那樣關注一個故鄉以外的地方。
我和她在麗江見面的第一天晚上,從河邊的餐桌旁起身時,她發現自己隨身的小包不見了,餐廳的納西族女老板說可能是掉到河裡被水衝走了。裡面有她全部的證件和全部的現金以及信用卡。我們喝了點酒,也許是酒精的作用,她在掰著手指頭歷數錢包裡的東西時,居然沒有一點痛心疾首的沮喪或者茫然無措的慌亂,那驚人的平靜和漠然簡直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東西。不知道為什麼,這時我突然有一種感動——就這樣,在見到我的第二個小時,這個女人就如此輕易地把自己弄得徹底的一無所有了,一個徹底把自己交付給了我的女人。
我說,我給你唱歌吧。她在我的歌聲裡看著我,桌上的蠟燭在風中搖曳了幾下,又一次熄滅了,她的眼睛亮亮的,淚光婆娑。“在我幾乎把所有的東西都丟光了的時候,這個男人對我微笑,還唱歌。我打算嫁給他。”後來,她在電話裡對母親這樣介紹我。後來,她在萬古樓上又丟了一次東西,裝在我送給她的一個在四方街南邊的七一街上小店隨意買到的一只扎染背包裡,連同這只包。我們都笑,然後一起唱歌——萬古樓是麗江古城最高的地方,我們唱得喘不上氣來。
不管失落的是什麼,在麗江都沒有感覺到失落,而覺得是留下——你不能帶走麗江的一切,只可能把自己生命中的某些東西留下——麗江注定是一個要把你生命中某一部分留下的地方。
麗江是一個適合戀愛的地方——在麗江那樣一個地方,任何一個走近你的異性成為你的愛人的可能性比在正常環境裡極大地增加,但是在這裡戀愛還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麗江的戀愛似乎只能存活於麗江,如同你不可能帶走麗江的一切一樣,連它的戀愛你也帶不走。所以我一直不知道那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情的結束,是不是因為我們離開了麗江,而且,離開了,就再也無法回去。
360年前,徐霞客從麗江回到家鄉之後半年就辭世而去,他臨終囑咐家人將自己的墳墓面朝西南,面朝麗江。這位山水奇人其實在麗江前後只呆了15天,我不敢冒昧揣度一個游歷了千山萬水的奇俠高人是怎樣安排自己魂魄最後一縷牽掛的,也不敢揣測是一顆閱歷了太多的風月山水的靈魂中,麗江究竟不動聲色地割據了哪一部分。
我上到了玉龍雪山的海拔近5000米的地方,它的海拔5596米的頂峰仿佛伸手可及。有意盯著冰清玉潔的山顛看一會,會覺得天旋地轉,好像隨便一片雲就會牽扯著你飛舞起來,然後跌落下去,人總是不由自主地恐懼和顫抖。但是玉龍雪山還給過人以另外一種顫抖。
沈從文曾經打算寫一部關於麗江的玉龍雪山的小說,題目都想好了,叫《虹橋》。先生讓他的兩個學生李霖燦和李晨嵐到玉龍雪山寫生,並把描寫玉龍雪山的文字通過書信寄給他,不料,看了畫稿和信,先生竟然不敢動筆。而李霖燦更是把自己的畫箱畫筆就地埋在雪山,就此轉而研究起東巴文化來。幾十年後,身為台灣“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的李霖燦先生痛於年事,不能再見神山,就剪下一縷銀發,托友人埋在玉龍雪山的雲杉坪,以期靈魂長憩於此。究竟又是一種什麼力量使一位藝術大師選擇了麗江作為自己靈魂的墳墓呢?
以納西學之父著稱於世的美籍奧地利學者洛克在生命的最後時刻,在夏威夷的病床上留下的遺言是:我多麼希望死在麗江,死在玉龍雪山啊。
高大的靈魂借高原雪山寄托著它們的高大,而平凡甚至平庸的如我,不敢細細地去想自己在麗江留下的究竟是什麼。對麗江莫名的親近和牽掛,就只能當做生命中一個解不開的謎,也是一種收獲。
我離開麗江的時候,聽出租司機說,以後每一個來麗江古城的外地人還必須交一筆不便宜的古城建設費。後來聽到更多的消息是麗江正在加緊開發和建設。有一種恐懼,依然是莫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