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一早,我們也像當地人一樣,滿心歡喜地從鳳凰出發,去趕大集。老師好收集銀器,每次帶學生來湘西水彩實習都必抽空去集市上挑一兩件;這天我們也跟著沾光,可以名正言順地放假,和老師同去見識見識。
輕車熟路,老師帶我們擠上一輛卡車。一路顛簸,到的時候,趕上了最熱鬧的場面。這青山秀水間的購物中心,正迎接著數周來生意最興旺的一天。購物氣氛甚至感染了我們,一會兒已經人手一頂蓑帽了。我去的那家不巧賣完了,老板娘便表示她的蓑帽稍高些價錢可以買給我。因為是自己用的,所以尤其厚實舒服。我買下了,互相都覺得撿到了便宜。
不久已經見到了銀器的小攤,老師轉了一圈說今天的攤少,沒見什麼好的。但對於我們來說,看看那些用古老紋飾裝點的銀光閃閃的銀刀,銀手鏈已經眼暈了,若能擁有一件,該多酷啊!據師兄傳授的經驗,如果好幾個同學圍著一位討價還價,趁他忙於應付的時候,就有機會順點什麼。(無恥吧?)後來聽說一位同學已經得手,拿到一個銀煙鬥,但看賣它的老大爺急得都快哭了,十分良心發現地又塞回去了。不知是否有誇張,偷純樸的湘西人民的寶貝,也真下得去手?
來回逛了兩圈,那些銀器的誘惑力也在不斷增加。我掂量了一下自己的錢:前幾天買扎染已經狂花了一筆,再買就別回北京了。另幾個同學也一樣。我們盼望著奇跡出現,能找到便宜的銀器。
這時,我們看到了那個小姑娘。
之所以引人注目,是因為在一片灰色之中,忽然吹來一股銀色的風:她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很少見地,她戴著叮當作響的一塊銀色牌牌,就像一圈美麗的光暈,在她的脖子周圍閃亮。
從眾人間辨別出來的,再也不普通了。只想多了解一下,一群人魯莽地走過去了。
小姑娘可不是賣銀器的,但卻賣著同樣誘人的蠟染。這簡簡單單的蘭色和白色的布,在靈感的撫摸之下,能編織起無數動人的故事。(就是這東西,前幾天讓我花錢花狠了。)沒想到的是小姑娘一點也不害羞,大大方方地告訴我們,她是蠟染學校的學生,今天來賣的,都是她和同學的作業。
稱贊起她的銀色飾物,她咯咯地笑起來,說:
“家裡還有更好看的哩。”
還猶豫什麼,走啊,去看看。來了挺長時間,卻很少見真正的苗族特色的東西。一是鳳凰城內的漢人居多,二是苗人平時沒事兒也不舍得打扮出門。看看我們自己,有男有女,又是學生,也不至於給小姑娘添太多麻煩吧。
倒是人家先發出了邀請。集快散了,小姑娘提前收工,和她的姐姐帶著我們,走向她的在一坐真正苗寨裡的家。
走出人群,不久上了山腰間蜿蜒的公路。公路之下,寬廣的河水平緩地流向遠方。穿越坐坐青翠而朦朧的群山之後,我相信它必定流向了鳳凰,因為水是同樣的清澈,同樣的碧綠,同樣地安詳。像每天清晨鳳凰的沱江,淡然無聲地就流淌過人們的生活。正看它想著出神,忽然發現幾只鵝游了過來,悠閑地蕩出了圈圈水痕。那場景,只有吟頌“白毛浮綠水,紅掌撥清波”才是最貼切的!在幾百年後還能看到這麼清澈的河水,真是造化,造化。
走不久,小姑娘快樂地指給我們看那遠方冒著炊煙的苗寨。對此,一首苗歌是最好的描寫:
登高山
望遠方
哎……
田裡
稻谷黃
哎……
炊煙在飄蕩
那裡是我們
可愛的家鄉……
這景色帶來多少家鄉的溫暖!奇怪的是,我們從未在此地生活,也感到了那種溫暖。
走近苗寨,才明白為什麼從遠處看,是一片黃綠色。綠的是樹,是水;黃的就是質感極強的土坯房了。攙和著稻草,磨在木闌干之間的泥土,在明朗的天氣下會產生豐富的陰影,這是為房間內部降溫的一個有效方法,可以稱作“自遮蔽外牆”;而從美的角度,我真是喜歡它們充滿手工質感的表面。牆上文革時的口號已經模糊,門口的對聯卻仍然鮮艷。質樸的語言,表達了苗人質樸的心願。這黑洞洞的門口兩邊,一般也都掛著兩串鮮紅的辣椒,好似兩串旺盛的火焰。看那紅色,就知道有多辣,隱隱覺得胃口都開了。
到了小姑娘家,見了她的父母,更覺得此行有意義。他們是村裡希望小學的老師,很和善的苗族人。他們熱情的和我們聊著天,趁這時候,小姑娘和姐姐便到後面去換裝。對呀,那本來是我們來的主要目的。
聽到屋前的草地上有人在叫我們,出去,一時語塞,傳說中的盛裝的苗族新娘,現在就站在我們面前。
有歌為證:
山上的黃梨樹
女兒呀……
頭上麼紅艷艷
腰上麼穿的藍
腳上麼黑褲仔
手琢麼響丁鐺
挎著麼花背包
背著麼綿羊皮
處處麼都好看
處處麼都美麗
……
她脖子上還戴著的那件首飾,在胸前優美地勾勒出一道銀色的弧線;頭上頂著別著花朵的纏頭,露出下面一張帶著甜甜笑容的臉。這時我注意到,苗族人的骨格的確有些不同,小巧,圓潤,因此,那一身寬大瀟灑的蘭黑色衣服便是絕配。而閃閃發光的銀飾,則為這渾然一體的裝束增添了富有情趣的細節。
這就是參加最重大場合的服裝了。當苗族的女孩子穿上它,就會來到了一生最美麗的時刻……鮮艷奪目的花開在春天的原野,不論是否會凋零,記憶裡永遠記得,在那個春天,她也曾經最燦爛地開過。腦海裡開始翻滾起許多的苗家傳說。抽像的語言傳達的感覺都一樣,但卻無法寫出具體的美。那些在愛情的傳奇裡生生死死的,那些在歷史的風雲裡悲歡離合的,甚至記起挺早以前看的“湘西剿匪記”,在一片混亂中站在街心的苗族女孩,不也穿著一樣的衣服嗎?那個形像,在夜色下被火把照亮了,又被樹影遮住了,變幻在每一個背景中讓苗家小伙子長久凝視,都是一樣動人的美。盡管往昔隨風而去,傳奇故事卻仍然在傳統的衣飾和滄桑的屋宇間,在蠟染的蘭白和銀飾的花紋間喃喃低語,告訴我們它們永然存在,並已化作這片青山綠水間的靈氣,每天滋潤著苗家的風景,和風景裡的人們。
我們一位女生忍不住也要穿上一套試試。小姑娘好心地答應了。換裝出來,說實話,覺得她也靚了不少。
快樂的時光過得飛快。天色將晚,主人當然留我們吃飯並過夜。我們知道如果不回去,老師會急成什麼樣;而且一行人中各有各的事,班長還要明天去買火車票,其他人至少也要再交幾張水彩。夜路是沒有司機願意走的,這裡仍然是湖南最亂的地方之一……然而飯是推不掉了。幾天來沒吃飽喝足過的我們,今天開了葷。席間最美味的是一條辣椒烹制的活魚,那滋味豈是鮮美二字了得!班長是回民,從來不吃豬肉,這裡又少見牛肉,只好被迫吃齋,今天,呵呵,連骨頭都不放過了。我們合計一下應該給人家一點回報,就去當地小鋪買了最貴的一瓶酒。無非是十幾塊錢的事,卻讓好客的主人說什麼也收不下。唉,早知道給人添麻煩,還不如不買。
始終是要走了,苗家的小姑娘話也少了,跟在大人後面送我們去汽車站。但並沒有扭扭捏捏的告別,仍然大大方方的說以後上北京找我們去。我們自然地來,自然地走,因為這是一片自由的山水,我們什麼都不該帶來,我們也什麼都帶不走。
沒有一輛回鳳凰的車。其他的司機說什麼也不肯走夜路。一位在好說歹說之下用天價把我們送到不遠的一個小鎮,就再也不走了。我們只好到半路上攔車。好在一輛吉普停下了,司機剛送完領導,要回鳳凰,我們一人給他30,上了路。
忽然發現峰巒的剪影之上,已經升上了中秋夜圓圓的月亮。銀色的月光溫柔地照耀我們銀色的一天的結尾。山那邊隱蔽的土匪和山這邊彎彎的的公路,水那邊的苗寨和水這邊我們行色的匆匆,一切都安靜了。看那飛馳的汽車窗外,粼粼閃爍在墨黑的大地上的,不正是悠然流淌的沱江麼?
200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