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前年要不就是大前年,正月初二我到河北廊坊我的舅舅家去和家人團圓,因為我姥姥一直住在那兒,我父母兩口人在家過年太冷清,就從大年三十上午也都過那邊去了。我姥姥屬兔,到今年應該是90高齡了。老太太從打年輕時候就一直在北京城裡住著,大多數時間都是在方圓兩三裡地之內活動。可不知為什麼近十幾年來她突然變得特別喜歡旅行了,每年都要有離開北京一段時間——盡管她的旅程麼也不過就是到她在河北的幾個兒子家分別住一段,而已,但無交通訂票之煩擾,無酒店食肆之開銷,每到一處都有最好的一間屋子給她住,飯食也盡力按她的心願安排,一日三餐兩覺之間,不過是下樓坐一坐、院兒裡轉一轉,聽廣播、看電視、織毛活兒、做針線,碰上合適的伙伴兒再一塊兒聊聊天兒(我姥姥非常健談)——這種休閑之極的柔軟時光,是不論安排得水平多高的自助游都無法比擬的。
我姥姥對她自己的這種候鳥一樣的遷棲活動非常重視,每次走時都像是搬家一樣收拾好幾天,給人以從此就永久移民之感。大包小包擺了一床,地上還有好幾只旅行袋,衣物、洗漱用具、梳子發卡都要帶齊,還包括家裡小輩兒們每人專門給她買下的精美吃食。我們一家四代七八口人拎東西的拎東西、攙人的攙人,非常隆重地把老太太護送下樓,弄得一起等電梯的人都不禁一嘆:“這一大家子人!”邊上那位就更吃驚地問:“這,是一家子?”
廊坊夾在北京和天津兩大城市之間,從大羊坊收費站上了京津高速半小時也就到了,比密雲、延慶等郊縣離北京市區更近,可那兒的生活習俗卻與北京大不相同。比如那兒的親友間走動得很頻繁,生日滿月都要擺酒隨份,那兒的中小學生一天要上十幾個小時的課,那兒的居民不到法定婚齡可以托人找路子照樣能領到結婚證,到了婚禮那天接新娘子的花車要天不亮就起程,越早進門越吉利。
廊坊的農業很發達,在當地經濟中占得比重較高。我還記得小時候暑假去舅舅家玩,表弟領著我去趕集的情景。集在火車站一帶,當時廊坊還是安次縣下屬的一個小鎮,沒有公共汽車,我和表弟是走著去火車站的。集就是地攤兒,好大一片,有賣糧食的、賣種子的、也有賣牲畜的,最多的是賣水果蔬菜的,一溜賣雞蛋的攤兒——不是商販,是農民們一人提著個盛著10來個雞蛋的小網兜,蹲在路邊等主顧。雞蛋論個兒賣,每個不到1毛錢,賣8分、9分的比較多,有個中年女人賣7分5一個,她說是因為她的蛋個兒小了點兒。
現在的廊坊早已是一座頗具規模的地級市了,可其轄區內仍有大量的農業用地,能夠出產各種瓜果蔬菜。所以我姥姥夏天特喜歡住在廊坊,那兒的西瓜比北京街上賣的更新鮮、更便宜也更甜。北京大興有個叫龐各莊的地方以西瓜出名,可聽我表弟說,那貼著龐各莊標簽的西瓜其實多一半都是廊坊出的!他說瓜地得倒茬兒,一個村子年年結那麼些西瓜是不可能的。
我覺得表弟說的多半兒確有其事,他現在管著的那個鎮就跟北京的大興交界,龐各莊與廊坊水土相連。表弟雖然現在主抓工業了,可原先當副鎮長時也管過農業,經常地包村下鄉,這方面應該算是內行的。
我舅舅家住在廊坊的市中心,原來是座獨門獨院,南、北、西屋各兩間,也是機關的宿舍,一家一院成排成片蓋的。那時候我們去的人一多,就在院裡擺下小桌吃早飯,我舅舅一大早就拿著鍋去買早點,油條豆漿也有、芝麻燒餅也有,還有做得很地道的天津名吃——鍋巴菜,廊坊的早點品種可多了。那兒的扒雞做得也特別好,河北好些地方都出很有點兒的扒雞,廊坊的扒雞名氣並不大,但非常入味。
後來城市發展,舅舅家的院子被拆了,等新的小區起來,他們又回遷到老地方上了樓。我舅舅和表弟的房子在同一個樓門裡,兩套加起來有200多平米,寬敞明亮。盡管裝修得比較簡單並且搭進去了差不多是終生的積蓄,我年邁的舅舅還是非常滿意的。他打遍了親友們的電話,邀大家到他那兒去做客,洗魚烹蝦,極盡地主事宜。
這麼一場四世同堂的熱鬧,我姥姥能不去湊麼?
那天我舅舅家裡的宴席擺了兩張大桌,老老少少的大概有20幾口人,可房子大,並不顯得擠。房子大可真好啊!這是我姥姥說的。我姥姥總是對我說你掙了錢別亂花,平常過日子省著點兒,攢起來買個房吧!買個近處的、大點兒的、朝南的、上班上學買東西逛公園都方便的——我說我也是這麼想的呀!姥姥,這樣水平的房子我很想買呀,就舅舅家這水平的房子,搬到北京的三環(北三或東三、西三,不要南三)以裡二環邊上,夠我想一輩子的啦!
我媽有位堂妹那天也去了,我這位堂姨在警校當教官,穿著制服帶著司機從北京開車過來,捧著好大好大的一束鮮花。鮮花真漂亮,讓本來就很漂亮的新房子更多了道畫龍點睛之筆,我姥姥更樂得合不攏嘴了。
那好像是我姥姥這麼些年僅有的一回在外地過年,以我姥姥的身份過年不在北京會給很多人帶來不便。我姥姥家的本家和親戚以在北京的居多(本家和親戚這兩個詞在老太太的觀念裡是分得很清楚的),他們仍守著老規矩,過年時小輩兒都得去給長輩拜年,我姥姥輩份最大,每年初一到初四、初五家裡人來人往。而我媽則是在腊月二十三左右去她的嬸母、堂妹和侄兒們各家走動,一過初一作為長門就只有別人來她這兒的份兒了。
所以麼廊坊房子再寬敞,北京有些東西還是不可替代。於是今年我姥姥腊八前後就從廊坊回京了,過年的七、八天裡,來往的親友絡繹不絕,帶來的禮品快夠開一間小店。就這麼過了初十,我姥姥就又起身去石家莊了,我的另一位舅舅住在那兒,他們剛剛也搬進了寬敞的新房。
依舊是大包小包,從拐杖到頂針兒一樣不少,老太太又休閑游去了。我父母也跟了過去,忙完了春節的繁忙接待,正好散心。我父母逛了趙州橋、柏林寺就回來了,開始策劃下個月的江南自由行。
我姥姥這會兒還在石家莊踏踏實實地住著呢,她走時我說您要是住到夏天的話,那時我已經忙完了少爺升學的事,我就去那兒看您。我姥姥說那她就住到夏天,等著我去。
前幾天是老太太的陰歷生日,我們挨個兒都往舅舅家打了個電話,我妹妹還叫了一大束花給快遞快去。我舅媽電話裡跟我媽說,我姥姥那天高興得不行,一個勁說大家都給她祝壽,都想著她。老太太特別喜歡我妹妹送的那束鮮花,非讓舅舅給她跟花照張相,說這花是用電腦送來的,好看,要留個紀念。
我舅媽就去買膠卷,又怕一卷膠卷照不完總是洗不出來,就去照相館請攝影師來家照。我媽把這些告訴我時我樂死了,我說舅媽也真逗,這年頭了居然還連個數碼相機也沒有,我要是有她那麼多錢和那麼多閑,早就天南地北地到處玩遍了。
不過我舅媽也已經開始有點兒我姥姥那種愛好旅行的跡像了,比如她以自己的積蓄作贊助,竭力鼓動她那位在北京工作的兒子早早買下了寬敞的住房,然後現在逢年過節的都要到北京來,在我表弟的家裡住上幾天。我這位小表弟的家是按照雙主臥室布置的,就像我舅舅們的家一樣,隨時都有父母的一張大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