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晚降臨我漫步在陽朔的西街時,心情並不是那麼愉快的。實際上,自始至終我就知道,不管是懷著一顆春心上路,還是帶著傷心出行,在天涯孤旅的過程中,是不可能感覺到太多快樂的。在這種旅行中所彌足珍貴的,並非快樂,而正是孤獨。
春節的度假高峰剛剛過去,夜幕下的西街上游人並不熙熙攘攘,然而也並不少,或是三五成群高談闊論,或是兩人相擁輕言絮語。我淡淡地想到:“但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不管我是孤身一人,還是身處熱鬧的同伴中,我都會沒來由地想起這句話。少年時讀《荷塘月色》,嫻熟地背誦“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自以為體會到了先生所要描寫的美,現在回頭,卻覺得那些美麗和寧靜實際上是如此哀愁。
我不知道我來到陽朔是為了尋找什麼,對於西街也不存著怎樣的憧憬。一個凡是與小資有太多淵源的地方,我都沒有很大的興趣。就如同我曾是那麼深愛麗江,但去的人多了,我就寧可留在繁華擁擠的大上海去懷念她而不願意再去親近她。
所以,對於在陽朔尋找到什麼、遇到什麼樣的人或事,我都沒有太多的設想。所以,當我為了去“小馬的天空”吃蛋糕而經過“如果”時,盡管他們大聲地招呼我,我卻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那裡太熱鬧了,而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
只是,當我從“小馬的天空”走出來時,再一次被他們熱情地招呼著。而這一次,不知道為什麼,我停下了腳步,坐在了門口一群陌生人中間,確切地說,是一群陌生的年輕人中間。本來,我只是想進去喝一杯,靜靜地想一些什麼或者不想一些什麼的,很多時候不斷地離開自己的城市穿行於陌生地帶,也無非就是想這樣獨自陪伴自己而已。然而這次我卻把自己置身於陌生人中間。
“如果”的門面很小,但二樓的窗子是落地窗,夏天把酒臨風,感覺應該很不錯。而之所以沒有進去卻置身於那群陌生的年輕人中間,是因為那兩盆燃燒著的炭火吸引了我。幼年時讀詩,覺得那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的意境實在是浪漫之極。如今在這樣一個還帶著寒氣的二月的夜晚,能夠在一堆炭火邊坐下來,溫暖自己的雙手和心靈,也還是一種享受吧。
但是我並沒有意思要融入這群熱鬧的年輕人當中。我默默地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才知道除了幾個人是酒吧的人以外,別的都是來陽朔旅游的背包客,大部分已經在陽朔逗留了至少一星期,而每天晚上都在“如果”喝酒烤火。一個長著娃娃臉的男孩招呼我,我以為他也是來旅游的,結果他自我介紹說是這裡的調酒師。後來我知道他叫曉彬。也許他看到了我的落寞,也許他想推銷他親手調制的雞尾酒,他把酒單遞給了我。凡是他們特制的雞尾酒,都放在一個叫做“如果秘笈”的目錄下面,看來這也是一群性情中人。所有的雞尾酒,名字中都帶著“如果”兩個字:如果在一起,如果分離,想像如果,如果沒有如果……
“如果在一起”的名字觸動了我的心弦,但是曉彬告訴我它比較烈一點,這讓不愛喝酒的我有些猶豫。最後我點了“想像如果”,大部分如果未必能夠成真,留在人心中的,也只能是最初的那一些想像吧。
對喝酒我並不在行,更達不到品的層次。一杯“想像如果”喝下去,也並沒有使我真的有若干的想像。只是那倒圓錐形的細巧的玻璃杯,綠色的酒液和酒杯邊緣一顆紅色的櫻桃,使我感到一些視覺的享受。旁邊那盆炭火邊的一個漂亮女孩去買了一盒蛋撻,數量不夠,雖然我初來乍到且沒有說過一句話,分蛋撻的男孩——後來知道他是開“如果”的兩兄弟中的弟弟小楊——還是給了我一個,這讓我有一點點驚訝,但並沒有推辭。似乎,在這樣的場合去推辭別人的熱情,是毫無意義的,也是虛偽的。
只是,我似乎無法真正融入這熱鬧的圈子。熱鬧是他們的,我什麼也沒有。我沒有說話,只是觀察著我周圍的人。除了曉彬、小楊之外,還有兩個女孩,一個很是靦腆,後來我知道她是當地人,是“如果”的人,而且很快要回到貴州凱裡,她是凱裡“如果”的店長,另一個女孩聽口音像是廣東人,非常外向,給我的感覺是少女懷春,拿著通訊錄要求每個男孩子給她寫名字和通訊地址,一開始一個男孩子不願意寫,還開玩笑地諷刺了她兩句,她的臉都快要氣紅了的樣子。我不禁在黑暗中微笑,為了她的年輕和率真。另外還有兩個男孩,一個來自北京,另一個來自上海。他們並不坐下來,只是在炭火周圍游蕩,冷了時才坐下來烤烤火。
另外一盆炭火邊坐著幾個男生和兩個女生,其中一個就是買蛋撻的漂亮女孩,另一個是短短的卷發。
每當有游人路過,他們就會一起高叫:“如果!如果!來看一下!”不管是“如果”自己的人,還是那些年輕的背包客。游客往往會很詫異,有時也真的會像我一樣被吸引過來,有時則一笑而過。
一個3歲的小男孩隨著他的母親,大家都叫他“帥哥”。據說這一個星期以來他天天過來幫著燒火。果然他提起木炭箱子裡的火鉗,夾住木炭就往火裡放,而且來來回回不辭辛苦。這兩年來我的母性漸漸被發掘出來,總是會關注周圍的孩子。這個孩子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而他高傲得很,誰問他話他都置之不理,只是專心致志地來回夾炭燒火。
因為與這份熱鬧似乎依然有點格格不入,我喝完了杯中的酒之後就告辭,女孩子們友好地和我道再見。一轉身正看到小楊,於是也和他道別。然而他不依,定要我再到另外那盆炭火邊坐坐才可以走。於是又被迫坐過去。
現在我可以觀察這邊的幾個年輕人了。那個買蛋撻的漂亮女生一頭長發,穿著一條頗有風格的牛仔褲和一雙靴子。從聊天中可以知道,她出生在新疆,在廣東佛山生活,但在四個月前辭職來到陽朔學英語,過幾天就將回到佛山。在陽朔學英語,在我看來是個很奇怪的選擇,但也是個很浪漫的選擇吧。另外那個滿頭卷發的女孩子來自深圳,剛剛辭職准備自己開個小服裝店。
另外幾個男孩,一個也是來自深圳,是個自由攝影師;他和坐在我旁邊的一個胖乎乎的男生看起來很熟,互相調侃,或者合起來調侃旁的人。另外一個男孩來自杭州,坐在長發女孩身旁的男孩則也是“如果”的人,是陽朔這家店的店長。後來我知道別人都叫他“大頭”,但其實,他的頭一點也不大。
我不知道是誰請的客,可能是老板大楊自己吧,總之每個人面前不知道怎麼都放了一杯啤酒,我也不例外。但我沒有喝,只是坐在那裡,沉默地看他們做游戲。他們的游戲,在我看來帶著一點“色”,而且我也不習慣於在不熟悉的圈子中放浪形骸,所以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我只是默默地看他們游戲。但我也不能免俗地在出現好笑情節時和他們一起笑。
深圳的自由攝影師和我身旁的那個男孩總是在有人經過時大聲招呼“如果!如果!”。結果是,一對情侶中的女孩子往往會好奇地停下腳步側頭來看,而男孩子則拉著女友快步走過。於是大家都笑,我也莞爾:誰敢把自己的女友置於這樣兩個像狼一樣的男孩身邊?
他們幾次邀請我參加游戲,我有些害羞,但那份熱鬧似乎已經吸引了我。當長發女孩和大頭再次邀請我時,我終於加入了進去。輪到我坐莊時,他們算准了我不會說出帶“色”的字,更不會做出帶“色”的動作,於是一起捉弄我,導致我不斷地坐莊且不斷地喝酒。而我身邊的那個男孩又隨即“質問”我為何喝了那麼多次,酒杯裡的酒卻一點沒見少。大家開始為我說話,並且一致認定我是個老實的乖孩子,其實,他們中的大多數人都多半比我小。
不管怎麼說,我漸漸地感染到了他們的歡樂、他們的痛快、他們的酣暢淋漓。盡管我還是不會說那個帶“色”的字,也不會做那個帶“色”的動作,但我的喊聲也漸漸大起來,和他們保持了基本一致的音量;我的微笑,也漸漸變成了開懷大笑。我的手也不那麼冷了。小楊悄悄走到我身後,在我耳旁低聲問:“沒後悔來這裡吧?”我笑著點點頭。然而第二天一早我還要趕回桂林,而其時已經深夜12點半。於是我還是站起來告辭了。他們挽留,但並不強求。我回頭和他們招手,看見黑暗中的火光前那些年輕的臉龐和熱情的眼神。帶著一絲似乎的醉意,我踏進了已經漸漸寧靜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