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南游的最大收獲不在於對風景的留戀,而在於對藏區人文氣息以及另外一種生活方式的了解。我不同意很多人對藏區的評價是貧瘠,肮髒甚至是愚昧。貧瘠的評價標准永遠以是否自我滿足為衡量尺度,即便物質再豐富,如果精神世界是貧瘠的,那麼他的生活也一定是貧瘠的。精神世界的貧瘠度對整體生活狀態的影響遠遠大於物質,對此我深信不疑,平常的生活中聽到因抑郁而自殺的比例遠遠大於沒飯吃被活活餓死的比例。對於某些特定的情況,精神折磨比物質折磨更容易讓人瘋狂。
我們生活在一個無限缺乏愛的社會,不僅僅是我自己,還包含很多人,雖然每個人的心裡都有愛的部分,但因為一些世俗的想法和周圍的環境導致我們外表冷漠,精神貧乏,情緒暴躁,對於周遭充滿了懷疑和否定。但在甘南旅行的過程中,很多路途中的人和發生的故事對我固有的一些想法發生了改變。
藏民奶奶一家是我在從郎木寺趕往阿壩州紅原縣途中偶遇的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一戶藏民。如果按照原來的旅行計劃和安排,我是根本不可能和她們一家有緣相見的,但由於在途中發生了一些非常意外的事件(以後有時間再慢慢寫,非常怪異的遭遇),所以我不得不在郎木寺至紅原途中,過了花湖後的若爾蓋草原停留,沒招兒沒落兒的游蕩在一座廟門口和一個山坡下。與我一起在同一時間游蕩的同伴只有一個杭州女孩――逗逗,她拿著長槍短炮的攝影器材一圈一圈地繞著藏廟跑,逛,拍照。跑著跑著跑進了草坡下的一戶藏民家,也就是藏民奶奶家。大大小小幾個孩子圍上了逗逗,好奇地打量著這個來自異鄉的小姐姐,逗逗異常興奮,於是遠遠的大聲叫我‘皮皮,皮皮,快過來’。我聽到逗逗的呼喚,以為她遇到了什麼麻煩,這荒郊野外的地方,一定要協同作戰才能贏,於是我拿起架在樹杈上的相機,擺出要打群架的架勢,一溜煙地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跑去,草地上坑坑窪窪,由於高原反應和對地形的不適應,剛開始狂奔就極度地不習慣,險些連人帶鞋一起摔到馬路和草原連接的土溝裡,嚇了個魂飛魄散,慌慌張張地跑到了逗逗的事件發生處,發現情況遠沒有想像的那麼復雜,幾個藏民小朋友正拉著逗逗往他們家裡去,於是我趕忙跟了上去,在草原上轉了一個彎兒蹩進一間低矮的干草與土坯混合而成的房間,當進入房間的那一剎那我驚呆了。
什麼叫家徒四壁?
什麼叫一貧如洗?
什麼叫一無所有?
我從未像當時面對那樣一間屋子時有如此清晰的認識。
屋子裡沒有燈光,也沒發現能提供光能的設施,只有進門右手邊的四方型裂口透出下午的自然光線,在陽光的投射下,眼前彌漫的粉塵一束一束地移動於視線之內。瞬間,我便覺得自己的頭發上落了一層厚厚的黑灰。環顧整個十幾個平方的房間,沒有一件能稱之為家具的家具,唯一站立在房間一角的是一方用一些石塊壘成的灶台。我站在房間右邊一角,腳下堆放了一些零散的用玻璃絲袋子裝的物品,不知道是什麼,一堆一堆的,像是土也像是灰,一層黑油黑油的物質布滿了每個袋子,堆在那裡不知道要干什麼。與我環顧房間的同時,逗逗和一個藏族老奶奶正用肢體語言在交流些什麼。兩個人各自說著自己的語言沒頭沒腦地比劃著,不懂漢文的老奶奶極力地比劃著像要讓我們喝什麼的姿勢,我們一頭霧水。老奶奶放棄比劃,徑直在屋子的一角拿起了兩個黑黑的玻璃絲袋子放在我們身邊,繼而示意讓我們坐下,房間裡沒有一個可以落座的像樣的板凳或椅子,於是我們不得不被按坐在進門後我發現的那兩只黑油黑油的袋子上面。我本來不想坐下,但盛情難卻,而且客觀環境也不允許挑三揀四的了,於是我和逗逗閉上眼睛一屁股坐在袋子上,那一剎那,我覺得自己的褲子一下濕了整個一片,混著油和一些判斷不出的物質擦滿了整個屁股後面的褲子,坐也不是,站起來更不是。老奶奶從外表看起來有六七十歲,但因為藏民的生存環境和自然條件的惡劣,導致他們的實際年齡比目測年齡小很多,我稱為老奶奶的藏民可能與我媽媽的年齡差不多,也可能更小,但我無從判斷。
剛剛在油油的袋子上落座,就看到藏民奶奶拎著一個大雪碧瓶子和兩個灰色袋子過來,雪碧瓶子是多年前雪碧未曾改版時的樣子,外表已斑駁不堪,裡面裝了些黃黃的半液體東西;袋子一大一小,小的黑乎乎的,大的在拎起來走動的時候從裡面散發出陣陣粉灰。東西拿過來後直接放在地上,藏民奶奶轉身不知道是從什麼方向又拿出了兩只粉色花邊的碗,這兩只碗看起來之前不是用來鏟灰就是用來裝土,裡面厚厚的一層泥巴,我接過碗遲疑了一下,藏民奶奶估計看出了我的顧慮,又把碗拿回去,在屋角找來一塊黑黑的抹布,用力地用抹布在中間一擰,算是擦過了碗。但這一擦還不如不擦,首先碗很髒,其次抹布比碗還髒,濕乎乎的黑抹布在髒碗裡一擰,哇塞!碗裡的灰不但沒有被抹布擦走,反而粘住了抹布上的灰再混著渾濁的濕氣在碗裡形成一團一堆的黑色固體。我驚訝地看著碗,再抬頭看看逗逗,她也同樣面露難色,我們相視一愣,誰也沒說什麼,也不知道該說什麼。藏民奶奶自顧自地忙活著,用藏語嘰裡呱啦地說了一堆話,我也聽不懂,後來她干脆上來抓住我的手,然後讓我伸手進她拎來的第一個黑油油袋子,那袋子的狀況別提了,我打開袋口迎面而來的是一臉灰,袋子很深,再加上沒什麼亮光,我只能憑手去觸摸袋子裡面的東西,我慢慢地伸手往下探,袋子周圍的黑油蹭滿了我的衣袖,當我徹底摸到了袋子裡面的東西後,胃裡感到一陣惡心。裡面摸上去是一塊油滑油滑的東西,我用兩個手指憑感覺在裡面一抓,滑滑地什麼也沒有抓住,只是瞬間覺得自己的手油膩無比,我迅速用另外一只手撥開袋子,發現裡面是一大塊類似黃油的半固體,比起那些漂漂亮亮擺放在商店陳列架上的歐洲黃油,藏民奶奶的黃油看起來含油更多,當然雜質也不少。藏民奶奶一邊安排挖油,另外一邊安排逗逗打開另一個袋子,就是那個看起來裝滿了石灰粉的袋子,袋子在下午陽光的照射下被逗逗迅速打開,由於心急,逗逗把臉湊近了袋子,結果隨著袋子被打開,忽然噴出的粉狀物質噴了逗逗一臉,我看著逗逗一臉白粉的樣子哈哈大笑,藏民奶奶也跟著笑了起來,整個房間忽然滿溢出一個下午的快樂。
藏民奶奶先用我掏出來的黃油和逗逗捧出來的粉狀物質放入碗中,然後打開雪碧瓶子倒入了一些液體,再打開一個破暖水瓶向碗裡兌了一些茶顏色的水,最後用手在兩個碗裡各攪拌了一下,端起來熱情的讓我們兩個喝。我當時真的傻了!你說喝吧?這將是我活了三十歲喝的所有液體中雜質最多,衛生狀況最差的一碗水;你說不喝吧?我如何面對這一貧如洗的家唯一能提供的一碗水呢?我端著這碗神奇的飲料,鼓足勇氣喝了一大口---美味!真的是美味!如果不是因為衛生狀況差,這碗東西能在上海市中心地段買它個二十塊一碗,喝過我終於明白了,這就是著名的‘酥油茶’。
‘酥油茶’我喝過很多次,在雲南瀘沽湖人家;在蘭州路邊的小飯館;還有城市中某些自稱正宗的少數民族大飯店。但所有之前的酥油茶不知道是為了標榜獨特還是經過了本地化的加工,味道都難以讓我接受,我一度認為酥油茶是不合我口味的。但今天當我真切地在最質樸,最未進加工的藏民奶奶家喝了這碗真正的酥油茶時,徹底被它濃郁的味道和香滑的口感所打動,油而不膩;純而不厚。要不是喝的時候總能想起那擦碗的抹布,我准能一飲而盡。終於品嘗到了正宗的,原始的,不經任何加工的酥油茶,我伸手進入的口袋裝的即是酥油茶的‘油’;逗逗打開的袋子是酥油茶的‘酥’;而那個破破的暖水瓶裡裝的便是那融化酥合油的‘茶’了。
臧民奶奶的家裡還有四個小主人,三男一女四個小孩,年齡都不超過10歲,最小的那個看起來也就五六歲的樣子。四個小孩子用髒兮兮來形容一點不過分,髒兮兮的衣服,髒兮兮的臉龐,臉上黑一塊白一塊的好像孩子是剛從煙囪上掉下來一樣。雖然這些孩子的造型不是很美好,但性格卻格外的吸引人。四個孩子不會像城市裡的孩子一樣嬌寵地希望被別人關注,希望自己成為周圍人的焦點,反而自得其樂地站在一旁。我和逗逗在屋子裡喝酥油茶的時候,四個小孩默不做聲地幫助老奶奶拿這兒拿那兒,這要是城市裡的孩子還不得吵吵鬧鬧地讓大人照顧?沒什麼事兒的時候,孩子們會安靜地站在房間的一角,有點好奇地觀察我和逗逗。
逗逗比我先進入房間,因此之前發生過什麼我並不清楚,我用普通話大聲地問逗逗,你有沒有給老奶奶錢?逗逗說給了五元錢,到一個相對貧瘠的地方給錢是一個旅行者不算太明智的舉動,這在很多旅行者中是一個共識。給錢看似是救濟的行為,實則為破壞當地生存鏈的狹隘舉動,所謂‘授之與魚不如授之與漁’。而且人實在是個奇怪的動物,貧窮有的時候不能全部等同於純厚善良,來的太輕易的錢往往打破原有的生活規則產生並不良好的聯動反應,所以到一個相對欠發達的地方我們會帶一些學生文具或者小食品或者書籍來接濟當地的兒童。但由於當天情況發生突然且沒在計劃中,所以我們搜遍全身也沒有找到什麼能分發給四個孩子的食物或者文具,面對藏民奶奶一貧如洗的家,我無法做到無動於衷,逗逗給了奶奶五元錢全當是買了一碗好喝的酥油茶,而我覺得五元有點少,口袋裡也好像只有十塊錢零錢,其他都是百元大鈔,想給一百一百的,說實話一來我沒那實力,二來還真有點舍不得。於是在逗逗給了奶奶五塊錢茶錢後,我兩只手平整地舉起一張十元鈔票低頭送給了奶奶。奶奶開始不要,但在推來推去後勉強收下了,表現稍顯羞澀,弄的我也非常不自然。搜便全身我和逗逗只找到了一小包犛牛肉干,不知道該給哪個小孩吃,於是選擇了那個最小的妹妹,把牛肉干剝開放進妹妹的嘴裡。妹妹的反應出乎我和逗逗的意料,一般而言,幾歲的城市小孩吃到好吃的東西會一口吞下決不留給他人,而妹妹的反應是小小的咬了一口,然後非常自然地把剩下的一大塊傳遞給另外一個小哥哥,另外的小哥哥再小小的咬一口傳給第三個,同樣第三個傳給了最後一個年紀相對比較大的一個。沒有爭搶,沒有打鬧,四個孩子自覺的把有限的食物分享,我和逗逗被驚呆了!當我從甘南藏區返回到上海,很多人問我旅途中的見聞和感受,每每我都會把這段所見講給他們聽,然後不加任何評論和渲染,但每次都能收到同樣的效果,先是驚訝,後是感嘆,精神與物質的關系已經不需要再進行太多的表白,孩子的行為最有說服力。
藏民奶奶家沒有什麼多余的裝飾,和我一路去過的很多藏民家裡一樣,房間內沒有一張自己的照片和任何多余的裝飾畫,掛的最多的就是達賴班禪和神童們的畫像或照片,仿佛主宰所有精神世界的只有他們,而照片中人物上金燦燦的佛衣和彌漫的霞光滿足了所有虔誠藏民對天堂的想像。
當我們接到同伴打來的電話召喚我們回到屬於自己的現實世界,我請求藏民奶奶能與我合影一張,顯然我的肢體表達並不清楚,當我拉著奶奶對著鏡頭笑的時候,突如其來的閃光燈效果著實嚇了藏民奶奶一跳,瞬間我感到了自己愧疚的心情,照片是滿足了自己的獵奇心理還是真的希望能和此人此景有事實的留念,也許不照能更好。照片裡奶奶顯然沒有准備好,而我有點含淚的眼神恰好表達了當時復雜的心情。我沒有能力改變這畫面中的任何一個片斷,只是匆匆地來過後又離開,當時間飛駛而去,這裡的一切便與我無關,然而此刻的這些情景真的能與我無關嗎?好像所有的情景都如同一枚印章深深地烙刻在我記憶的某個地方,當受到生活欲望的衝擊或迷失在物欲橫流的現實,這枚印章會自動的跳動出來,昭示曾經歷歷在目的景像,然後內心獲得某種程度的平靜,有斯在此,夫復何求?
幾乎是踮著腳走出了藏民奶奶的茅屋,四個小孩一直跟出我們好遠好遠,不停地向我們招手告別,我和逗逗坐在車裡揮別這最後的一瞥。那矮矮的茅屋甚至讓人不相信那是人用來居住的場所,然而一切不可能都是可能,生活的現實遠遠超乎我們自己的想像,當一切歸於平靜,不平靜的只剩下自己的內心。
回到上海後我一直希望能在經歷了那麼多旅途風景後為他們做點什麼,這跟錢沒關系,跟名譽沒關系,跟炫耀更沒關系。只是滿足自己內心的一點渴望,那一點蒼白的想改變什麼但又知道什麼也改變不了的痛苦掙扎,於是把旅途見聞和拍攝的圖片制作成幻燈片在小範圍內發送,當然著重筆墨在遇到的貧苦藏民身上,每張圖片都用心配合文字說明,讓大家知道有那麼一些人在過著那麼一種生活。如果你正過著另外一種生活,能否在不損害自身利益的前提下用舉手之勞幫助一下過那種生活的那麼一些人呢?於是提議收到文件的同事能捐贈一些孩子不穿的衣物和玩具文具。很快,號召得到了相應,這個社會雖然日益冷漠,但並不代表麻木,三三兩兩的收到了一些同事的物品,我積極地聯絡在藏區認識的不會說漢語的熱心喇嘛洛讓才朗,但據說在我們和他分別不久,他便去了西藏朝拜,也許一周能回來,也許一年能回來。於是轉頭聯系另外一個途中遇到的藏族女醫生桑嘎潔,她略懂漢語,電話溝通後,她欣然接受了我這份遲到的幫助,表示願意幫助我把物品分發給藏區需要幫助的人。我一點都不懷疑桑嘎潔的誠意,因為當我在高原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就知道她是一個值得信賴的藏族朋友。於是來來回回的折騰了將近兩個月,才終於在7月2號將打包好的兩大箱物品通過中國郵政郵寄出去,期間經過了工作的繁忙期,經濟的拮據期和情緒的低彌期。此次活動中我沒有捐贈任何物品,經過了從北到南的遷徙,我好像沒有什麼多余的兒童用品能送給別人,只能贈送一點心意和八十七塊六的平郵費用。當花完這八十幾塊錢,我已沒有多余的錢交納物業費,寬帶費和其他一切生活費用,還好五號便是工資的發放日,我相信老天不會斷了我這個還算好心人的口糧,只要我還堅持!
這個社會在陌生的臉龐下還是隱藏著很多善良的心,一些平時看起來並不顯眼的同事在此次捐贈前其實已經做了很多善事,郵局的接單小姐知道我要郵寄的是幫助別人的物品後馬上表示今後如果有這種活動別忘了叫上她,我心裡苦笑‘別等下次了,把這次的郵費先給我免了吧’。上海的下午酷熱難當,行走在街上滿是無助的感傷,我和她和他和它,本是沒有任何聯系的個體,卻說不定在什麼時候因為某種愛心維系,我沒有家財萬貫,也沒有良田萬頃,只是希望在自己還能做些什麼的時候去做些什麼。
更多圖片和旅行故事,可登陸皮皮劉的個人博客 http://***/pipiliu

(家徒四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