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豬頭們》
三川那裡的人們,比喻人的臉皮太厚並不說那人不怕羞,而要說他認不得嵾;他們比喻那些愚笨的人也不直說他傻,只說是這個人很豬。
你一聽就能知道了,後面這些說道,是比通常用的那些有力量的。
三川那裡盛產稻米,因而家家戶戶養豬,也許因為三川的人們和豬是非常相熟的,豬總是被鄙視和嘲弄著,最後慘遭殺戮,豬卻總是充耳不聞,聽之任之。細細一想:我自己的生活甚至生命居然和豬,有著諸多的牽扯和瓜葛,就連張口離不開三川這一點,我也和豬終老離不開豬圈一樣樣。
人們把新稻收割來後,乘著秋天的太陽曬干,然後用拖車拖到碾米房,在我記憶中碾米房總是灰沉沉的,四處都是那種又細又厚的米灰,可是手摸過去並沒有肮髒的感覺。
黃泱泱的谷子顆粒從上面的漏鬥下去,等從下面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白花花的米,像碎銀子似的,人們再把米倒進風箱裡扇一遍,米粒上灰塵盡去了,變得亮亮的;有的人家就著碾米房的場地,拿篩子把米篩一遍,好多碎米落在下面,白白的,細細的……這是專門留出來給豬他們的。
我記得在三川的碾米房,勞作的人們閑談歇息的時候,篩子圓圓的印記就印在那些堆積的碎米上,像極了後來超市懸掛的那些豬蹄髈上藍色的無公害印章。
在九蓮寺附近,有個叫王華盛的人家專門開碾米房的,以我小時候的眼光看來,那是一個堅強而且堅定的人,叔叔姨姨在背後議論的時候,說那年輕時代是非常窮困的一個人家的孩子,到可以談婚論嫁的時候了,因為家裡太過於貧窮,就沒有姑娘看得上他家。
王家於是托付親戚朋友去附近的西邊山上找,看有沒有合適的姑娘喜歡上門來。問來問去,有一個姑娘終於有些樂意了,可是等來家裡探訪,一看卻反了悔。
後來小伙子終於另找了合意的姑娘,人在退無可退的境地反而大膽衝闖,最後成家立業,把碾米房開起來了,把豬圈和人住的庭院也分開了。
人這東西生活的環境說大也很大,說小卻也和豬圈差不離多少的。有一回恰好是那早先反悔了的姑娘,那時候已經是嫁作人婦的,來到王家開設的碾米房碾米來了。在一碾一篩的當兒,王華盛就上去和先前的姑娘說:你的褲子,是不是已經穿錯!
很小的時候,在三川那裡,我不但覺得勞動人民的智慧無窮,更覺得語言的魅力被充分的發揮發展。可是這樣堅強而堅決的人,我自己卻不大喜歡。
在大米故事的中間我曾說到過,三川的人們煮飯,先用冷水把米泡軟了,然後放在半開的水裡煮到七八成熟,最後再把米粒撈起來,放在甄子裡蒸。米粒撈起來後,鍋裡就剩下白白的酸奶糊糊一樣很粘稠的米湯,或許是出於粗心大意,也或許是生活富足的三川人雖然口口聲聲是鄙視和小瞧豬的,其實打心底裡還是很愛豬,人們把許多米粒遺留在米湯裡,一並歸入了豬的門下。
這樣做飯的程序,米湯較之米,有著更高的營養價值。其實有許多人那時候就意識到那樣做飯的方法極其不科學,三川有個故事這樣說道:
說有一個新寡的媳婦,獨自伺奉著年邁的婆婆,因為家裡太窮了,根本沒有足夠兩個人吃的大米,好心的媳婦日日就把米飯按照三川的方法做出來招呼婆婆吃,她自己卻躲在灶台後面偷偷喝那剩下的米湯。
年復一年,有一年夏天雷雨,雷公就出來一個霹靂把那媳婦劈了,婆婆在人間呼天搶地,媳婦在地府也很為自己不平,於是質問閻王說為什麼劈她,閻王發話了,說你在人間天天喝米油,卻讓婆婆日日吃米渣,不霹你還劈誰呢!
即便這樣,三川的人們依然按照那方式伺候自己和豬大爺的吃喝,於是豬頭們在三川那樣一個風雨調和的地方,在米油和湯湯水水的滋養下裝作稀裡糊塗地過著油光水滑的日子。
豬在圈中生活,人在圈外受累。三川人把豬按照年齡大小分為雙月豬、半大豬、架子豬、老公豬、老母豬、年豬……
因為家家戶戶養豬的緣故,到了母豬可以配仔的時節,人們就圈著豬穿過公路、田野和街道去籽種站那裡配種,我至今不明白為什麼人們對老母豬闖進屋這樣的事情會如此忌諱。
我們的一個鄰居,一天中午的時候忽然籍著憤怒的聲調在奔跑和喊吼,後來聽人說是一家人趕去配種的母豬,在半道忽然闖到他們家裡去了。後來經過激烈的交涉,豬主人同意帶著刀頭(厚而且大塊的豬肥肉)紙錢到他們家門上燒香磕頭,以此來祛除母豬進屋帶給他們的不詳。
這位鄰居的女兒,是比我大許多歲的姑娘,生就一份辣糙而粗大的性格,而她的母親也是粗糙的,總是用麗江山裡生長的一種檳榔果子的枝條,那是很結實而帶著小刺的,在她不老實的時候就死命抽她,有時候她為了逃避那樣的抽打死命地跑,她的母親就拿著那黃荊帶刺的條子在後面死命地追。
那姑娘漸漸大了,喜歡了打扮,最愛記掛花花的新衣服。因為家裡養著豬,她的母親日日迫使她去四處挖豬草,姑娘貪玩忘記了,日暮回家總是挨打,母親還威逼她說等她出嫁的時候一定要陪嫁她這樣的許多黃荊條子,那姑娘總在一路的哭喊和奔跑中喊叫:黃荊條子我不要,我要三件花衣裳!
這樣的故事發生多了,等我看見有的人家,在綠水和稻田圍繞的庭院門前,用一個倒立的竹簍中間支一把掃把,就去問媽媽那是什麼意思。媽說那是人家的母豬已經生小豬了,如果有人要去他們家走訪,一定不要揣太多的錢財在身上,不然母豬的奶水會被買走的!
三川人始終是有些迷信的,這種迷信依附在大地萬物之間無所不在;三川人卻不僵化,有些靈活和智慧也是無所不在的。人看去是那麼的精明挺進,豬卻總是那麼愚笨憨傻。養育我們的土地,養育著眾多的豬頭們,我們圍繞著豬團團地轉。有許多時候我竟分不清是豬離不開人,還是人離不得豬。
在冬天,三川依舊是一派綠色的充滿生機的田野,生長大豆和小麥;也就在冬天,年來了!小時候過年總是門窗紅對聯炮仗壓歲錢,以為是最美好的時辰;他們說其實年是一樣凶猛而醜惡的怪獸,對豬頭們來說不也是如此嗎。
三川的年,是在一聲聲被宰殺的年豬的嘶啞叫喚中到來的。等清晨天不亮的時候媽媽他們就悄悄講話,等我們起來,廚房裡平時不用的大鍋裡燒著滾滾的開水,院子裡擺著四方的大桌子,還有殺豬匠人帶來的大水缸。
他們已經在圈豬了,殺豬匠拿著粗大的皮條,和爹爹他們朝豬圈去,媽媽把我們領進裡屋躲起來,擔心他們圈豬的時候踩踏到我們,也擔心我這樣看到血紅會暈倒的怪症狀發作。
門關得緊緊的,裡面黑兮兮,有一聲聲豬的嚎叫從外面絲絲地傳來,我甚至沒有去想平時陽光燦爛的早晨媽媽是怎麼喂他們的,冬天冷的時候爹爹又去豬圈那邊的樓上,把秋天留下來的稻草人一個一個解開,堆積在豬圈的角落裡,一個角落是豬槽,一個角落他們解手,現在鋪草的那個角落是他們睡的地方……等我從房間裡出來的時候,媽媽問我燒的豬腰子要不要,我說不要,我去看那豬,上去摸他的粗粗的毛,他和那方桌差不多長短,被放平了,還冒著熱氣,死了。
有一次豬宰殺好了,毛皮那些都打整好了,殺豬匠他們在水缸裡收拾腸肚,我走過去,地上有潮濕的水,有些豬毛呀豬糞哩哩啦啦躺在地上,豬身上刮得白白的,比人的皮膚還要白,並不和平時我們所見的那樣黑魆魆。
我圍著看,在光滑的豬背上,可以看到有些地方有著大人臉上才有的小坑坑,像粉刺留下的:我那時候想,豬身上有了粉刺戳了刺或者有了莫名的疼痛的時候,沒有手和同伴幫忙的豬,他們是怎麼想的呢,手摸也摸不到,是不是只有這樣忍!
我們保持過和豬的距離,沒有像現在的80後那樣把他們當作自己寵愛的動物來對待,那是一些朦朧而復雜的情愫,隨著年輪一點點走遠又走近。
在冷冷的冬天的三川,許多許多的豬被宰殺來慶賀新年到來,許多人家宰殺三四頭豬正是富裕和勤謹的像征,人們以此為榮。
殺豬匠人在我,也是很堅強而堅決的,我很佩服這樣的人,卻還是不喜歡。他們總穿油脂麻花的衣褲,拎著明晃晃的殺豬刀在村莊和城鎮間來往,他們吃著最新鮮的豬肉,拿走最上好的豬鬃。
我的父親認識幾個殺豬匠,他們中一個叫沈中原的,住在鎮上的銅匠村裡,那裡也出產上好的銅器和琺琅銀器,茶馬古道上多一半的大米和銅器就出產在這個地方。沈家三代都是殺豬匠人出生,到了後來索性不殺豬了,到處去買豬,然後拉到鎮上宰了,讓他的家裡人守著專賣豬肉。
沈中原看百元大鈔的時候倘若懷疑有假,他是絕對不說我懷疑你這個有點假的。他拿他油膩膩的手甩弄兩下鈔票,然後和人說:哎呀,我覺得這個上的毛老人家,他的皺紋太多啦!
有一回,還是西邊山上,來了一戶人家,夫婦空手來,找了沈中原說是他們有豬要賣,沈忽然沒有了平時去走村串戶問豬時候那樣的謙遜,而是懶洋洋反問來的人,豬,什麼豬!
來的人,其中那個女的,用無可奈何的口吻說他們本來是來鎮子賣豬的,那豬是在山裡,用山地的玉米喂了一年多,長得實在太大了,結果半道上把駝豬的馬活活累死了。現在豬在那裡,回去不得,前進不得的,由家裡的男人守望著,所以來找殺豬匠人問問。
人在小的市井生活久了,難免帶上市井的味道,等長大了我就知道那時候我從沈中原他們身上嗅到的那種味道,原來就是市井。
人生裡面的悲痛苦楚還艱辛,也許由我那小的人看來,是並不可怕的。豬在圈裡生活久了,難道他的頭腦和世界真的如我們所想的那樣是呆滯的是沉默的是可以詆毀和漠視的麼。豬從來不問什麼問題,豬從來也沒有說什麼,人宰殺他的時候他就哼哼,和在陽光燦爛的日子,他們吃飽了睡在牆角的稻草上一樣的。
一陣忙碌過後,豬宰殺光了,氣候剛剛好,家家戶戶樓房二層的露台上漸漸懸掛出來了:香腸、骨頭參、腰花醬、豬項圈,最後是火腿。
人們說浙江金華、江蘇如皋和雲南宣威的火腿是名滿天下的。有一年冬天我在宣威縱深處的山谷,吃遍了許多山村裡農人腌制的火腿,也有金華的德國的;可是我,真的再沒有從別的火腿裡吃到三川火腿所擁有的那個味道。
三川火腿的腌制,其中一個步驟是要拿輕薄的白棉紙(現在看來其實就是土法制造的白紙)整個包裹好了,再放在吸水性很強的草木灰裡面捂住,等到了天干物燥的時節拿出來晾干。
三川那裡獨有的地域還氣候條件使得三川壩的火腿在滇西聲名遠播。是啊,也可以用見少識窄來理解我的執意,我本來是一個很固執的人。不但如此,連所有三川人都是這麼固執的,大舅有一年回家探親,臨走的時候親戚們送的火腿居然有二十來支,而我們每年離開家的時候,父母依然讓我們帶上火腿。
離開麗江的第二年春節,我們回家去。我們兄妹每年春節都按時回家,我們穿過怒江、瀾滄江、順著連綿不絕的蒼山腳下,兩渡金沙江,回到我們的家園,回到父親母親他們居住的地方,就是三川。
火腿每一年都會為我們留著,連小時候我們在院子裡栽種的那棵梨樹,結出的梨子母親都要用瓦罐貯著,等著我們回來!
等我們回來了,親戚朋友都來送東西來閑坐,來看我們,長輩們談論關於我的趣聞軼事:說我是那種人又不行嘴又辣,蘿蔔絲絲切成扁擔閘的家伙,還說我在放學路上,在田野裡和勞作的農人展開論辯,把人家鬥得啞口無言,使得來往的人側目,我聽了還有些暗自得意,以為自己有點舌戰群儒的意思呢。
還說母親有一回生病了,我恰好看了什麼書,書上說人的意志力可以超越一切,人要和病魔搏鬥。我就去和母親說,不要怕,您要和病搏鬥。母親聽了哭笑不得,等下一次我生病了,在夏天裡,不知道吃了什麼東西錯了,走在路上的時候忽然嘔吐起來,每每都是看見東西從自己的嘴巴裡進去,忽然有些懊糟從自己嘴巴裡出來,那是一種奇怪而令人害怕的感受,我眼淚都出來了,像一只病貓一樣巍巍的,母親找藥給我吃的時候,哥哥就在一邊問:你說過的,你不是要和病抵抗啊!
我就哭著說,我根本沒有說抵抗的事,是搏鬥!
奶奶教我們學好,勿要學壞,說古人有個《賭錢調》,專說賭錢人的悲慘生活:
正月賭錢是新年,有人約哥去賭錢,上場贏了三五吊,請個腳子去挑錢;
二月賭錢菜花黃,爹娘罵我不成行,各行生意你不做,偏偏學個賭錢郎;
三月賭錢是清明,手提白紙去掛墳, 手留白紙墳不掛,拜台腳下賭錢忙;
……到了腊月賭錢是新年,賒個豬頭來過年,豬頭放在神龕上,背時屠戶來要錢;調子還描述賭徒在黑夜裡,犯困的眼睛盯著摋子:身上冷得條條顫,口裡還喊著么二三!那時候我們一並覺得這調子寫得一等好,而且背得滾熟,唐的兄弟姊妹們在一起玩耍的時候,總要用身上冷得條條戰,口裡還喊著么二三來互相譏笑。
等年過了,我們又過金沙江、順著蒼山十二峰,順著西洱河過瀾滄江,過怒江……我不知道這樣的行走,其實是一種難得的人生游歷,幸虧我自己,在一路上也沒有閉目塞聽。
三川離開麗江古城是有六七十公裡的路程,並沒有直接到下關的車,下關那是大理在滇西通行的稱號。大理這個地方在古代似乎是指劍川,到了後來是很廣闊的區劃,下關就是風花雪月裡“下關風、上關花、蒼山雪、洱海月”所指的下關市。
我們兄妹拎著三支火腿還許多大小的包包離開了家,出來西行七十多公裡到了古城,那時候客運站在古路灣下邊,獅子山萬古樓正門那裡。麗江地震還沒過去多久,我們在余震的惶惑情緒裡買好了票,預備坐車到下關去。
車來了,才一轉眼的,幾個人就鑽進車裡占好了位子,人全坐上去,再拿包包把住另外的座位。哥哥在外面忙活那些火腿,我下去問司機,不按照位子坐嗎,已經沒有位子了!司機說有,有,你放心。
我走到車的後面去看哥哥怎麼弄那些火腿,他從車後面的梯子上去了,上面有個人在接應,那時候人們都是把東西捆綁在客車頂上的。第一只火腿上去了,哥哥從梯子上下來拿第二只,我幫他扶著,火腿隨著他一點一點拖上去,我在下面仰頭看,快到車頂上了,那裡有梯子的橫杆檔了一下,我看見哥哥手有些抖,父親母親是勤謹的人,火腿總是很大、沉沉的。
忽然,那一整只火腿從上面掉下來,迎著我的臉。
哥哥從上面跳下來,來看我,他捧著我的臉帶著哭腔,說我們不走了,我們去醫院。我擔心車裡我放在走道上的那些東西,又好像擔心車票已經買好了……清醒了一下,看見他那麼擔心,我就笑了下,哥哥以為我已經被砸傻掉了,一個勁搖我的頭,要去打電話叫同學來幫忙,我說不要不要,我說火腿在半道翻了個個兒,只有豬蹄那裡在我鼻梁上蹭了一下。
那司機也嚇著了,歇息了一會,他過去幫忙哥哥把東西綁好。我們上到車裡,其余那些人早已經安頓妥帖了,把上下的空間掌控在手裡了,在那個年代中巴車的過道裡,司機給我們兄妹安放了兩個木頭方凳。
從九河過去,麗江那種民居的特點就漸漸為白族民居所取代,現在每次回去,到了洱海源頭我還是喜歡走老路,在快到劍川的時候,在深的峽谷裡卻可以看到玉龍、哈巴和白馬雪山三山對峙的景像,當然還有好多和過去有關的風物。
我鼻子上的傷口漸漸涔出血來了,哥哥不時地看,說越來越腫了,我坐在小方凳上,哥哥的前面,依偎在他的懷裡。我清醒的時候,看見那幾個旅行的人,操著廣東一帶的口音嘰裡呱啦的,又有時候他們一副昏昏沉沉半睡半醒的樣子,耷拉著腦袋晃來晃去,和吊死鬼一樣垂涎著口水……等我漫漫變成一個愛好行走的人,我有時候在想,那些人在那個年代就旅行到了麗江,算是比較資深的行者了吧!
火腿終於被帶到我們在魯掌的家了,每當高黎貢山淫雨霏霏的時節,我的哥哥就拿一把和大刀王五的大刀那樣的刀來,把火腿拿出來,除去了那些白棉紙,讓我按住一邊,然後使刀下去,紅紅的火腿肉絲絲一點點露出來,還有略帶的甘味、濃的肉香全出來了。帶在刀刃上的精瘦的那些,哥哥索性就生吃了。
火腿肉煮熟了,香氣出來的時候,農業局大院裡的人們就問你們家又煮火腿了呀,我們就說是啊是啊,哥哥有許多朋友一起來吃飯,我先前都叫他們哥哥,後來一並只喊名字。母親他們說,沒有結婚的人吃火腿,豬的踢叉就不能吃,不然的話,自己到手的媳婦也會被人叉走掉的。
那些哥哥哪裡相信這些,啃豬蹄的時候不停歇地誇贊好香好香。
許多時候我明顯地感覺到,我自己變成了一個越來越沉默少語的人。這時候我很為自己的這樣變化感到過擔心,以為是在古城客運站那裡被火腿的豬蹄打到了鼻梁傷到了神經的緣故。尤其是三川的親人們說我舌戰群儒的故事的時候,我心裡就是那樣想的,我覺得我已經不再是以前的我了。
魯掌城廢棄的時候我們搬家,哥哥一手拎一只火腿從樓上下來,出門時候就說左牽黃,右擎蒼……笑嘻嘻的,人們都在羨慕地看,哦,還有這麼多三川火腿啊!他更笑了,恩,恩。
麗江發生過的變化,滇西發生過的變化,還有我們發生過的變化,不知道三川人家圈裡養著的年豬們有否感覺到,火腿帶給我們過的那種富足和美好的感覺,在沒有出產火腿的那些地方的人家,他們的孩子是否感覺到呢。
不論別的人是怎麼以為的,可是我,我也在路上不斷的打算,我絕不淪落成開往下關的中巴車上那樣的行者,我也不能去說那種問你的褲子是否穿錯的尖刻話語,我們生活的界限在很久以前就被劃定了,三川的人們,因為那裡盛產大米,所以也很愛豬,有一些豬還是用生長螺旋藻的香面水來喂養的,他們和豬是分不開的,你一定以為可以和人達到一種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共處共榮,一定需要多麼大的智慧,其實真的沒有,你知道豬的愚笨,還有豬的那些沉默和呆滯。
小時候因為我自己上學所帶的火腿炒雞蛋總是很多,總是遭遇伙伴的孤立;等大了一點,中文老師總是對我好,又要遭遇別人的孤立;……你也許會奇怪有的人,寧可像豬一樣是看去愚笨的,寧可別人對她不好,其實不是那樣,那是擔心人們會看不下去。人性的美醜和善惡,在許多時候是很厲害而且赤裸的。
有一天我在沙埋和田的村莊看到智者寫下的一段話。他說在人世間,愚蠢的人用嘴說話,聰明的人用腦說話,而那些智慧的人,他們用心來說話。我完全相信了,我也給自己後來的沉默少語找到了最好的解釋,畢竟我辛辛苦苦來到世間,我希望自己是一個智慧的人,即使我自己做不到我也要那樣希望。
我們許多的幸福和痛苦都是源於豬的,三川的先人們一定早就知道了這一點,所以他們兢兢業業家家戶戶把他們供養,豬終於是要回饋給我們的,所以他們也不擔心為了豬去受苦受累;我佩服先人們的大徹大悟大明大白,我更佩服豬頭們的裝愚裝笨和一言不發,世間的事情看似復雜就很復雜,要是你看得簡單,其實就真的簡單。
我們的許多幸福和痛苦,還源於我們像豬一樣堅定而執著的來自生活的愛恨,即使他已經是豬,還是無法阻擋我們的愛。愛是沒有錯的,有什麼事情比愛更值得珍貴和驕傲呢,人們以為豬頭是豬頭的時候,豬頭們看著人們,他們互相並不知道自己是否豬頭,豬頭們也許正看著忙碌的芸芸眾生好笑:看看這些豬頭吧,哈啊哈哈。
我一直很害怕自己被孤立,等我長大了,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人,了解了不同的事,我再次看到那些像碾米房的王家、像殺豬匠沈家、像開往下關的中巴車上的那些精明能干、堅強而堅決、戰無不勝無堅不摧的人,我已經不害怕他們了,我看著他們,我知道有許多人,和豬看世界那樣平和寧靜地看著一切事情的發生和發展,豬看似一言不發的,豬看似在低矮的豬圈裡,可是他又是那麼傲然獨立,超越在我們之上,不為任何觀念所羈絆和干擾:在人間的許多事情,並非你奮力爭搶就可以得到,即便別人不戰而退,給你得勝回朝的感覺,又怎麼樣呢:有人和你彈冠相慶嗎,你真的有喜極而泣的勝利感覺沒有,你想得到而得不到的那些,他們都來到你的懷抱沒有!
豬一定是智慧中的大者,面無表情地哭笑,然後離開,行動遲緩地來去,然後離開,一言不發地埋頭,然後離開。我懷疑過他們有笑的時候,也懷疑他們有痛哭的瞬間,好似竟然還流出了眼淚,在作為豬頭的眼睛裡,潮潮的!
啊,我忽然想大聲呼喚,失聲痛哭,我的豬頭們,在濕潤的土地上,可以栽種水稻,有水稻的地方養育著屬於我的豬頭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