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場(青藏滇之鬼門關)

作者: 水瓶的西瓜

導讀是的,我在欺騙大家的時候,我也欺騙了自己。其實我害怕孤獨,我害怕一個人在異鄉的街道上游走。西寧是那麼陌生,陌生的連空氣都讓我窒息。所以,親愛的朋友們,在這個西部的早晨,我在兩個浙江女孩的房間裡醒來。是的,我怕了寂寞,我在餐館裡勾搭了她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阿根廷離開了世界杯。你永遠不會知道這世界會發生些什麼。在我眯著眼睛適應高� ...

是的,我在欺騙大家的時候,我也欺騙了自己。其實我害怕孤獨,我害怕一個人在異鄉的街道上游走。西寧是那麼陌生,陌生的連空氣都讓我窒息。所以,親愛的朋友們,在這個西部的早晨,我在兩個浙江女孩的房間裡醒來。是的,我怕了寂寞,我在餐館裡勾搭了她們。在寫下這些文字的時候,阿根廷離開了世界杯。你永遠不會知道這世界會發生些什麼。在我眯著眼睛適應高原的陽光的時候,兩個女人仍然在睡夢中。我覺得空虛,地上堆滿了專業的裝備,巨大的三個包占據了大部分的地面,但這些東西就證明了我們在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嗎?誰知道呢?我主動負擔了重的裝備,包重的不可思異,只有坐在床上,才能把包扛到肩上。想到女人們包裡塞滿的竟是些面膜和化妝品,真是有些郁悶。我們三個人租了輛夏力就上路了,向青海湖的方向奔去。

日光下的西寧更加乏善可陳,我們毫不猶豫的把它甩在了身後。在回頭看它最後一眼的時候,我們看見了一座山頭上搭的四個巨大的白色帳篷,那種大城市喜歡的矯揉造作,華而不實的玩意,向司機打聽,原來是上海援建的。哎,我親愛的鄉親,殷實的上海人,你們真的就要把這不土不洋,不中不西,不倫不類的海派文化傳播開去了嗎?托你們的福,現在每次想起西寧,這黃黃土山頂上的四頂白帽子就蹦到眼前了。

不久就出了市區,顛簸的土路開始折磨嬌小的夏力,塵土在四野彌漫。我們關緊了所有的窗子,但土依舊無孔不入的鑽進車裡。我們不得不用紙掩住鼻子,因為我們聽見肺正發出如吸塵器般的轟鳴聲。

青海,三江的源頭,她好像母親的胸膛,甘甜的乳汁從這裡流出,撫育了幾乎所有在中國這塊土地上生存的一切。但現在,我們的母親,她就這樣遍體鱗傷的躺在我的面前,樹,一棵也沒有,草,有一些吧,但她們被翻了個個,被土壓在了下面,根莖滑稽的朝向太陽,被曬的灰黑,這是挖蟲草的家伙干的好事,為了一根五元的蟲草,他們可以翻爛大片的草地,而這些草地也許將永遠的在我們面前消失。

讓我們來仔細看看他們吧。只要你的車一停,他們就像幽靈一樣衝出飛揚的塵土,游蕩在你的車旁,手裡捏著一根蟲草,向你擠出哭樣的笑容。他們臉曬的黝黑,西裝耷拉在他們的身上,讓你輕易的想像出他們沒日沒夜出沒在寒冷的山頂上,尋找蟲草的不堪生活。

但是,別急,這時有人從車上下來了,他們皮膚白皙,腦滿腸肥,和蟲草兄弟們還起價來。你又看到了什麼,是的,我們錯了,他們不是惡魔,他們是我們的兄弟,他們和我們有著同樣的母親,打小我們就吮吸著同一個乳頭一起長大。只是命運把他們扔在這偏遠的山區,而我們被幸運女神帶到了富饒的沿海。現在他們為了討好他們富裕的兄弟,為了富裕的兄弟能干女人的時候更威猛,睡覺的時候能更酣暢,他們對母親下手了。

他們就在母親的身邊討價還價起來,此時母親正躺在他們的腳下,傷痕累累,氣若游絲,那初春未化的殘雪分明是母親傷口流出的膿水。但他們沒有看哪怕一眼。他們正在為母親的肌膚血肉還價。他們真是一對好兄弟,在大義滅親的問題上,他們如此一拍即和,雖然環境讓他們的摸樣十分不同,但在精神上他們依舊如此相似,不愧為同宗的兄弟,得了同樣的遺傳。

是的,在這片貪婪主宰的土地上,我們的旅程變作了對母親的所受酷刑的檢閱。我們來到了日月山旁,我們上了不到一半,沙塵暴就控制了天地,我們連路都找不著,更別提像文成公主一樣遙望故國了。我們經過了倒淌河,下車前,我們用指南針辨認了方向(在沙塵暴裡,根本見不到太陽),當我們來到河邊准備驗證河水的流向的時候,我們傻眼了,在河床上只有比陰溝還細的水流,而水比陰溝裡的更烏黑,這時我們還憤怒了一會。再經過黑馬河的時候,我們都懶得下車了,因為在看慣了草原上干涸的河床後,無須猜測,那必將是另一條死了的生命。一車人就這樣面無表情的經過一具又一具的屍體。

終於,我們望見了青海湖。她是那麼浩瀚,我們看不到她的邊界,她真像海一樣的無邊無際;她是那麼蔚藍,我們的心兒也被染的憂郁;她是那麼洶湧,岸邊的白色浪花像雪一樣的高高堆砌。但是,愉悅之後是更深的痛苦。我們看見拖拉機正在岸邊犁地,翻過的泥土裡,沙礫若隱若現,這讓我們覺得巨大的草原像一個無垠的墳場,無數在這裡繁衍了萬年的生物被草草埋葬。我們還看見了閃著銀光的鹽堿地,那曾經是青海湖嬉戲的地方,但現在日漸干枯的青海湖再也無力到達那裡了。

青海是我們的母親,她應該年輕而貌美,豐腴而輕盈,因為她養育了世界上最長壽的文明,最聰敏的人民。但是,她的子女扒光了她的衣裳,割開了她的血管,撕咬她的皮肉。她變的蒼老而醜陋,干癟而笨拙。青海湖是她曾經明眸善睞的眼睛,但是子女們燒光了湖邊的草原,改種了能換錢的油菜,幾年之後,這些土地都變成了沙丘或荒漠。這些禽獸樣的子女啊,他們剔光了母親的眉毛,拔去了她的睫毛,只為了自己的菜裡能多一些油花。

我們蒼老的母親,我們瀕死的母親便日夜睜著她蔚藍的眼睛,在驕陽下,在月光下,即使沙子灌滿了眼瞼,她也寧願流淚不願閉上。那眼角邊成堆的鹽粒啊,就是她無數眼淚的屍骨,有哪一位母親能挨過這樣的悲傷呢!

每一個人的臉都陰沉著,這一出悲劇讓我們愈哭無淚。前方出現了修路的人,路面也變成了沙石的。灰塵更大了,每一個工人都戴著搶劫帽(只露眼睛的那種)。當你經過他們身邊,你並不覺得他們是活的東西。他們目送你離去,但眼珠是不動的。上千人在一起勞動,但沒有人說話,唱歌,嬉笑。他們在沙塵的風暴裡休眠了,天地間只沙子在快樂的舞動,只大風在高聲的歌唱。

大家都被這死一樣的氣氛控制了,司機更是像木偶一樣,只上肢機械的動著。忽然,車胎壓著了什麼東西,像踩了彈簧一樣高高的跳在了空中。司機猛踩剎車,夏力像吸了大麻一樣,在路面上飄著,扭著。沒等我們反應過來,車便一頭翻下了路基。

那是地獄般的幾秒鐘,車四腳朝天飛速滑行,石子灰塵撲面而來,瞬間四周一片漆黑。只聽見尖銳的磨擦聲和破碎的聲音。然後是靜止,安靜,有生以來最最寂靜的剎那。我迅速從碎了的窗戶爬出去,站在車邊。

這時,我覺得血流了下來,不,是衝了下來,從頭頂。我看見血的瀑布掛在眼前,把世界染成紅色。然後感覺到血的溫暖和粘稠,透過襯衣和褲子。我沒有哭也沒有喊,只是安靜的站著,心裡想:我快死了嗎?這是我最後的時刻了嗎?

我記得那死亡的模樣。舊的血漸漸的變干,收縮,新的血又塗上去,再變干,收縮,讓我流滿血的臉像被死神的手揪住一樣,扭曲在一起。眼睜不開了,被血漿糊住了,世界只有一條縫那麼寬,血紅的一條縫。

我不記得其他人是怎麼出來的,也不記得人們怎麼把我抬到了路上,滿腦子只有一個問題:我快死了嗎?是女孩的尖叫把我弄醒了,我看見她看著我的眼神像見了鬼一樣,尖叫著,哭嚎著。

過路的車把我送到了鳥島鎮的一個衛生所,到地裡把醫生叫了回來。他看了看我的腦門,松了口氣說,還好,不是動脈,血快止住了。又撳了撳,說:沒事,也沒傷到骨頭。轉身拿了幾瓶生理鹽水,開始幫我擦洗傷口。

疼,非常疼,鑽心的疼。疼的我渾身發冷,冷的直抖。牙根酸,酸的滿嘴的唾沫。醫生邊擦邊說:你命太大了,離動脈就幾釐米了。忍忍,傷口裡太多沙子了,一定要洗干淨。生硬的鑷子隔著紗布撥著我的傷口,我能覺到沙子在肉裡的滾動。不一會,就接了一臉盆的血水。用了四瓶鹽水才洗干淨所有的傷口。傷口已經不疼了,只覺得麻酥酥的。

醫生包完紗布,悻悻的說:也不能給你縫針,十幾道口子啊,哎,要是明天發燒那就太麻煩了。這時司機和另一個姑娘也趕到了。好在他們都沒大事,看來司機邊上的位置真是夠倒霉的,據司機說,我那邊的車頂先著地,車窗被撞的粉碎,玻璃石子把我的腦袋劃成了地圖了。

大家扶我到鳥島賓館休息。我沒脫衣服就躺在被窩裡了。司機像個干了壞事的孩子一樣坐在我的對面。看著他一身的土,想著路上他跟我說的他愛讀書的大女兒和愛玩的二女兒。我心中絲毫也沒了責怪,只剩了同情。我說:你早點回去吧,我一定沒事的,你不用陪著我了,家裡人一定等你呢,走吧。他仍舊不願意看我的眼睛,垂著頭幫我掖了掖被子說:大兄弟,我真是對不起你了。掉頭走了。

女孩們乖巧的幫我擦著包和衣服,我躺在被窩裡半眯著眼,看著她們忙著,心裡想:其實女人還真少不了。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醒來都快八點了,頭上還是熱辣辣的。但肚子餓的不行了。招呼女孩們一起去吃飯。吃了湟魚,其實一路上都在勸她們要環保,不要吃野生動物,但劫後余生,大家還是忍不住要慶祝一下,吃了魚,喝了兩瓶啤酒。暈暈忽忽的回去睡覺了。風暴依然肆虐,隔著雙層玻璃,依然清晰的聽見沙子敲打的聲音,反復的說著:我才是這荒原的主宰。我不理睬它,頂著疼痛,睡了過去。

姑娘們此後一直詫異於我的鎮靜,當時我也有些得意。但此時再回想一下,其實真正讓我坦然面對死亡的,不是勇敢,而是絕望。我覺得在我判斷自己生死的時候,有很多人在我心中過濾過,我希望能找到一個讓我願意和死神作抗掙的人,不幸的是沒有找到。我想到過愛情,也有友情,但那都是些狗屎。

在那個狂風呼嘯的夜晚,在睡著前,我曾想像過我那幫朋友們得知我的死訊後的反應。我想也許在一年內的某一次聚會,他們都會握著酒瓶說:哎,那個愛喝酒的阿男真就死在青海湖邊上了,想念他的笑話呢。然後一幫男女作苟同狀,而此時某個好友或許正捏著我女友的乳房,老二僵硬而面露悲痛呢。而第二年及以後,我想我連做他們的談資都不配了。

友誼並不可靠而愛情更是笑話。於是我在覺得將死的剎那,腦中一片空白,毫不依戀活著也不恐懼死亡。於是我就安靜的聽著血流的聲音,等待屬於我的命運。那一刻唯一真切的就是我的父母,我曾覺得虧欠他們,但現在想來,最終,不是我帶給他們痛苦,就是他們帶給我痛苦。我們在這一點上是絕對平等的。

是的,在一場小小的戰鬥中,我靠著運氣戰勝了死神。但我既不興奮也不驕傲。生又如何,它能讓我找回初戀的女孩嗎,它能讓我重回少年的純真嗎,它能讓我重拾兒時的理想嗎?顯然它不能。所以,活著,不過如此,僅此而已。死又何懼,她會讓我更像行屍走肉嗎,她會讓我更沒有信仰嗎,她會讓我更惶惶而不可終日嗎?顯然不會,所以,死了,不過如此,僅此而已,僅此而已。更何況,無論贏了多少戰役,誰又不知道,那最後的滑鐵盧,勝者必又是那永恆的死神呢。

我永遠記得那一夜,我握著手機,屏幕在黑暗中閃著銀色的光芒,但我不知道該打給誰,告訴他:我已經死了一會了,在這無邊的青海湖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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