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行

作者: 舊蓑衣客

導讀湘西行鳳凰 到湘西去是久已有的思想。《從文自傳》裡詳細記敘的鳳凰城舊事,“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缺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一條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鳳凰小城的山水人情,確實引人神往。 懷化出來,一路都� ...

湘西行鳳凰

到湘西去是久已有的思想。《從文自傳》裡詳細記敘的鳳凰城舊事,“落日黃昏時節,站到那個巍然獨在萬山環繞的孤城高處,眺望那些遠近殘缺碉堡,還可依稀想見當時角鼓火炬傳警告急的光景”,“一條小河從高山絕澗中流出.....河水長年清澈,其中多鱖魚,鯽魚,鯉魚,大的比人腳板還大”,鳳凰小城的山水人情,確實引人神往。

懷化出來,一路都是山間公路,公路邊的苗族土家族木樓隨處可見,非常有民族特點。麻陽苗族自治縣還不到的路邊我見到一所青磚黑瓦的大宅第,馬頭牆飛檐高聳,氣宇宏大,必定是近代地方豪紳的宅第,與少數民族木樓完全是兩種風格。這樣的宅第我在從鳳凰到吉首去的路邊也見到一座,可惜屋頂已經坍塌,只剩殘垣斷壁了。

經過麻陽縣域的時候還見到一條大溪,具有一切湘西溪流的特點,清澈,秀媚,查了地圖,這應該是辰水,沅江上游的一條支流。

過了三個小時左右車程,中午時分,終於到了夢寐中的湘西小城--美麗神秘的鳳凰。

這鳳凰城的由來,按《從文自傳》中的說法,“只由於兩百年前滿人治理中國土地時,為鎮撫與虐殺殘余苗族,派遣了一隊戌卒屯丁駐扎,方有了城堡與居民”。

鳳凰是現代著名作家沈從文和著名畫家黃永玉的家鄉。

沈從文是位極富傳奇色彩的人。從小是頑童,不讀書,逃學打架賭博,極盡玩樂之能事,文化程度是小學畢業。後來在湘西地方軍閥部隊裡當兵,在沅江流域流浪了五年,一面融入了湘西的人事風情,一面接觸到民主科學的五四新思想,受到啟蒙後,毅然到北京求學創作,經過不懈努力,終成一代文學大家。四九年以後,沈從文離開文學界,靜心從事文物研究,又成為一名卓有成就的文史學者。

關於鳳凰的美麗風物,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一文中這樣寫道:“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峽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致的石頭城牆上上下下地繡起一個圈來圈住。圈外頭仍然那麼好看,有一座大橋,橋上層疊著二十四間住家的房子,晴天裡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橋中間是一條有瓦頂棚的小街,賣著奇奇怪怪的東西。橋下游的河流拐了一個彎,有學問的設計師在拐彎的地方使盡了本事,蓋了一座萬壽宮,宮外左側還點綴一座小白塔。於是成天就能在橋上欣賞好看的倒影”。黃永玉這樣詳盡描寫的地方叫沙灣,是鳳凰城最美的風景,也是黃永玉老宅子“奪翠樓”的所在地。黃永玉寫到的大橋叫做虹橋,橋上的老房子早就拆毀光了,近些年來沾了旅游經濟的光,終於要恢復了。我們來的時候工程已近尾聲,腳手架在拆除,工人在做油漆和最後修飾的活。萬壽宮是以前江西人的會館,主體建築也已坍塌,木門緊鎖,還未來得及整修。

黃永玉還寫道,鳳凰“城裡城外都是密密的、暗藍色的大樹,街上紅石板青石板鋪的路,路底有下水道,薔薇、木香、狗腳梅、桔柚,諸多花果樹木往往從家家戶戶的白牆裡探出枝條來。關起門,下雨的時候,能聽到穿生牛皮釘鞋的過路人丁丁丁地從門口走過,還能聽到廟中建築四角的鐵馬風鐸丁丁當當的聲音。”世事滄桑,經過了大煉鋼鐵和破四舊等運動,鳳凰城內外的大樹已留存得很少,在黃永玉家“奪翠樓”對面的山崗上還有劫後余生的幾棵。

初到鳳凰,小清和我把隨身行囊在旅舍裡安置好後,飢腸轆轆地到街上找吃的。一轉就轉到了老街上,老街還保存著沈從文逃學時的原貌,青石板的路面蜿蜒曲折,兩邊的大多數建築還是木門木窗木牆木欄,街面狹窄,不時有背著竹背簍的苗人擦肩而過。天光從兩側二層木樓的夾隙中幽幽地透下來,愈使老街顯得寧靜平和。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著紅燈籠,估計是旅游部門安排的。與沈從文逃學時有所不同的最大一點是老街上矗立著電線杆,街檐下掛滿了密密麻麻的各式線纜,木樓裡閃爍著電視機的熒屏,這些算是現代文明發展的結果吧。

鳳凰的人都很悠閑,忙忙碌碌的好像很少,經常可以看到男女老少圍成一圈在打牌。他們的牌也很有特點,不是我們常見的麻將,是一種土制紙牌,大家在一起玩得津津有味,大把大把地消磨時間。我想,這種土制紙牌的玩法沈從文應該很熟悉吧,他的自傳裡關於賭博的描寫是那麼活靈活現。

我倆在鳳凰的小街上轉悠,鳳凰的老街現在都成了旅游商品街,有很多工藝品店。店裡有舊瓷器,青花蠟染布,苗族的刺繡,字畫,等等。

近代的瓷器,鳳凰與我們台州一帶有較大的不同,其中有一種滾圓的蓋罐,一種橢圓形的蓋罐,尤其多見,而這些器型,我在台州並不曾見過。後來我在長沙知道橢圓形的叫“冬瓜罐”,以其形似冬瓜,這圓球形的便叫“西瓜罐”。這兩種瓷器以前在湖南是用做盛鹽或糖的盛器,而浙江是用四系大口蓋罐的。

青花蠟染布是湘西的特產,一路都有賣,但以鳳凰的熊氏蠟染為最著名。熊氏蠟染的主人好像叫熊立早,地點位於鳳凰老街的一所老宅裡,熊立早的蠟染都是自己畫自己染的,比較有特色,價格也比較驚人,一小幅蠟染布要數百元。我問他掛在牆上高處的一幅約兩米長的鳳凰吊腳樓圖橫幅要多少錢,他故做姿態地說這是非賣品,後又說人家見價一萬塊都沒賣。熊氏蠟染店的另一特點是不准攝影,估計怕人家偷了他的創意,不過我看他設計的作品也不見得有多精妙的創意,他引以為得意的齊白石頭像蠟染圖還是從書上拷貝下來的。

苗族刺繡的特點是粗獷熱烈奔放,色彩大紅大綠,鮮艷奪目,富有民族風格,但精細程度遠遠比不上江南刺繡。在一家店,小清中意一幅圍蔸,確實繡得好,可價格也很好,要一千八百元,只好作罷。

在鳳凰老街,還有一間油畫店很有意思。店主是個年輕的本地小伙,自學了油畫技藝,精心創作了幾幅鳳凰風景的油畫,然後便以這幾幅作品為藍本,不停地進行臨摹復制出售。這幾幅母本成了老本,而臨下來的復制品便是利潤,只要游客不絕,一年四季都可以出售獲利。我問店主母本賣不賣?自然是不賣,而復制品也要六七百元。據店主說國慶節期間生意很好,估計獲利不菲。只可惜這樣有才華的青年淪落成了畫匠。

鳳凰的老街保護得不錯,可能在沈從文黃永玉等鄉賢的影響下,鳳凰縣的官員們對保存古城遺跡是費了一些腦筋的。老街上一些新造的房子也是青磚黑瓦的老式建築,一些居民家新修的房子是鋼筋水泥的新式房屋,我看到牆上都被寫上了大大的“改”字,意思是責令屋主把房子改成青磚黑瓦飛檐跳角的民族傳統式樣。我認為鳳凰縣的做法是很明智的。鳳凰地處偏僻,耕地稀少,發展工農業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但鳳凰風景優美,人文彙萃,發展旅游業大有可為。如果現在不把古城保護整修好,等以後可就來不及了。

轉來轉去,小清和我轉出了鳳凰城的東門,再經過虹橋,到了沱江的東岸。

這條沱江,在鳳凰的地位是非常高的,鳳凰古城的所在地因之而被稱為沱江鎮。關於沱江,《從文自傳》中寫道,“那河裡有鱖魚,有鯽魚,有小鯰魚,釣魚的人多向上游一點走去.....河灘上各處曬滿了白布同青菜,每天還有許多婦人背了竹籠來洗衣,用木棒杵在流水中捶打,訇訇的從北城牆腳下應出回聲。”同沈從文那時相比,由於旅游的興旺和經濟的發展,沱江水裡生活垃圾明顯增多了,但依然還很清澈,水中衍生著綠綠的水草。虹橋上下的沱江景色是最美的,西岸是鳳凰保存最完好的吊腳樓群,那古樸的小木樓沿江危立,層層疊疊,依青山傍綠水,宛然是一幅蠟染青綠古城風情圖。

我倆沿著沱江東岸向南走,穿過一條古舊的石板路,繞過沙灣的小山崗下,忽然見到路邊有一座老宅大門洞開,門內是個小院落,正房的堂前掛著一塊匾,隸書“四樂堂”。我和小清進去瞧個究竟,四樂堂內滿是書法條幅對聯立軸等。不一會,主人出來了,是個年過八旬精神矍鑠的老者,態度很客氣,自我介紹名叫曾君武,喜好書法聯句傳統文學。四樂堂共是三間屋,坐北朝南,面對沱江,風水興盛。東首為書房,靜謐昏暗,朝南有一木窗,窗前栽種湘妃竹,還有絲絲藤蔓,牽進房內,宛如陸蠡《囚綠記》一文描寫的景物。

從四樂堂出來,邊上就是萬壽宮和遐昌閣。遐昌閣是一座飛檐跳角的三層古樓。我倆買了門票上到三樓,裡面空無一人。臨窗斜對黃永玉的“奪翠樓”,可以飽覽虹橋下游沙灣一帶的沱江秀色。

沈從文故居位於沱江鎮中營街,建於一八六六年,為沈從文祖父湘軍將領清貴州提督沈宏富辭官歸家後所建造。一九零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沈從文便誕生在沈宅第二進右側的正屋裡。

沈從文故居是一座共兩進的宅第。一進去是門廳,左右是兩間側屋。過門廳後是一個精致的院落,院子中間有一個大水缸,水缸中綠水深幽,綠水中矗立著一座峭拔的假山。院落兩側是廂房。正房共有三間,一式雕花落地長窗。故居中陳列著沈從文使用過的木桌木椅木床,材質優良,制作精細。還陳列有沈從文的手稿著作等,供人瞻仰。沈氏著作中以八十年代中期香港三聯書店和花城出版社聯合出版的《沈從文文集》版本為最佳,可惜我在大學時對沈從文清淡悠遠的風格還不能深切體會,沉迷於郁達夫的文風中,與《沈從文文集》失之交臂。在沈從文故居我買了《鳳凰文史資料》第一二輯兩本書,其中第二輯是《懷念沈從文》專輯。

從沈從文故居出來,先轉到朝陽宮和熊希齡故居,再轉到鳳凰古城的北門城樓上,沿著新修復的城牆往東南方向走,一直走到東門城樓。城牆外就是吊腳樓群和沱江。

沱江水是青綠色的,黃昏的陽光裡小清和我一前一後坐在小劃子上,悠悠地順著江水向下游流去。小劃子穿過虹橋橋洞下的深潭,右岸是鱗次櫛比的吊腳樓,其中黃永玉的“奪翠樓”尤其孤峭顯眼。到淺水區時,我伸手到水裡拔了幾把水草,一種是海帶狀的,一種是粗粗的金魚藻,沱江裡滿江都是這兩種水草,茂盛異常,劃船的小伙說水大的時候人如被河底的水草卷住腳是非常危險的。沱江的水面上還有許多異種的蜻蜓成群地翩翩飛舞,不時亭亭地落在露出水面的岩石上,這蜻蜓粗看似蝴蝶,然而確實是益蟲蜻蜓。

沈從文墓地其實是沈氏的紀念園,是一處沱江邊的山坡上,立了一塊岩石的紀念碑,上邊鐫刻著沈氏的遺句:照我思索,可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認識“人”。

晚上,我獨自一人到古城老街和沱江兩岸看夜景,家家戶戶門前的大紅燈籠都亮起來了,整個小城沉浸在溫馨祥和的氣氛中。

黃絲橋古城 文昌閣小學

第二天,我們決定去看黃絲橋古城和苗疆邊牆即南方古長城。這兩處古跡都不在沱江鎮內,要乘中巴車到鄉下去看。

我們從沱江鎮乘車到二十多公裡外的阿拉鎮。途中可以看到路邊山崗上的南方古長城遺跡,只剩下一段段的殘缺城牆和堡壘,現在正在進行修復工作。據介紹,南方古長城修建於明萬歷年間,是明政府為鎮壓苗族起義而築的邊防軍事牆,西起亭子關,東止喜鵲營,全長一百九十公裡,清嘉慶年間重修,毀於清末民初,如今在鳳凰境內存有多段遺址。

黃絲橋古城在阿拉鎮以東五公裡處,古城地處湘黔邊境,是古代邊牆線上的戰略要地,始建於唐垂拱三年(六八七年)武則天統治時期,為謂陽廢縣故治,清康熙三十九年(一七零零年)改建為石城。

從城外看,黃絲橋古城確實保存得很好,但一進城門,小清和我便感到一絲失望。古城中住滿了當地的農人,到處是亂七八糟磚頭水泥的農舍,沒有一點與古城相配的古建築痕跡。

幸而古城城牆和三個門樓保存得非常完整。巨大青石塊砌成的城垛巍然延伸,石隙間長滿了滄桑的青蕨和苔蘚。古城不大,小清和我沿著城牆兜了一整圈也只有幾百米,不過,在古城牆上信步的風味很有歷史感。與台州的桃渚古城相比,黃絲橋古城的城牆保護得更好,但桃渚城內有大量明清民居建築,地域也比黃絲橋大多了。

准備結束在鳳凰的行旅時,我忽然想起有一個重要地方不能不去,那就是沈從文和黃永玉的母校――文昌閣小學。

文昌閣小學位於南華山的山麓,背倚青山,面對古城。一進新建的校門,滿目的參天巨樹,環境十分清幽,確實是一個求學的好處所。文昌閣小學始建於一九零五年,民國四年(一九一五年)沈從文入學,直到民國六年離開學校去當兵。我們爬上一道坡,穿過操場,有一個泛著綠水的水池,水池上有一石橋,走上石橋,門楣上懸著黃永玉題寫的“文昌閣小學”校匾,估計這是沈從文、黃永玉求學時的老校門。據說,八二年沈從文回鄉探望母校時見此匾,對隨行者說,“永玉膽子真不小!母校如母親,試問作為一個人,能隨隨便便給母親題名題號麼?”沈從文是黃永玉的長輩,所以能這樣說。

進入老校門,左邊的教室門上掛了一個牌,說明這是沈從文黃永玉曾讀書的教室。教室門口有一株楠木,十五歲的沈從文有一天逃學去看湘西的地方劇木腦殼戲《孫悟空過火焰山》,第二天被罰跪在樹下。我想,怎麼不在此樹上亦掛一牌,上書“沈從文罰跪處”,這也是為賢者諱了。

再爬上一山坡,有一座“沈從文藏書樓”,這是沈從文八二年為母校捐出稿費一萬元修建的,也是鳳凰游子家鄉赤子情的表露吧。

離開文昌閣小學,沿著南華山麓的石板道往城中走,忽然我覺得這地勢有點熟悉,一問行人,原來這就是黃永玉在《從文自傳》中的插圖“岩腦坡”的所在。雖然古舊的風貌已被破壞,但還能依稀想見八十多年前,沈從文沿著岩腦坡逃學去城外游玩的場景。

德夯

據手頭的《新世紀中國旅游》一書介紹,吉首最主要的風景區是“德夯”,德夯是苗語,意為美麗的峽谷。德夯村是個苗族小山村,約有八十幾戶苗民,大多數為青瓦木屋,沿山坡密密地排列,木屋間穿插著青石板小路,不時有翠竹點綴,家家戶戶的屋檐下都掛著紅紅的成串的辣椒,還有玉米棒子。村子地處深山峽谷之中,一條清澈的夯峽溪繞村而過,四周群峰聳立,雄奇萬狀。

吃完晚飯,我和小清搬了兩把小木椅坐到住地小樓頂的平台上小憩。德夯村的四圍有許多奇峰,其中最高的是西側的盤古峰,海拔七百余米,峰頂是一片原始次森林,有虎皮楠、烏岡櫟、蚊母樹、海桐、杜鵑、石斑木、青岡樹、欏木石楠、黃連木等樹種。在盤古峰下的山嶴,有一大片稀有的野生腊梅林。

第二天一早,天下著朦朦細雨,空氣清新得似乎有一股甜味。我們沿著村北孔雀展屏峰下的九龍溪溯流而上,去看九龍溪源頭高二百一十六米號稱全中國第一高瀑的流紗瀑布。九龍溪全長四公裡,彎彎曲曲,如青山峽谷間的一條絲帶。溪邊有窄窄的濕滑的石板路,溪水潺潺,溪潭中游魚翕忽往來,歷歷可數。峽谷中空無一人,惟有黃牛白鴨自由自在地吃草嬉戲,如一幅靜謐的世外桃源圖。

半途中有一人在溪灘中挖沙搬石,做了一個小渠,似乎在抓什麼。我停下來細看,原來在抓溪灘裡的小蟲小蟹。我問他抓這些干什麼,他說作釣魚的餌。我問為什麼挖一條小渠,他說這樣才能把邊上沙石裡的水排掉,方便抓小蟲小蟹。

大約通過了一座滑滑的小木橋,從銀練瀑布北行不遠就是九龍門。兩岸雙峰夾峙,絕壁如削。

再進去就是九龍溪的源頭--流紗瀑布。細細的水流從峭壁頂端絲絲的掛下來,還未到半腰就被風吹散不見了。瀑布底下是深幽的九龍潭。

遠離村寨的九龍潭不通電,邊上有座孤零零的小竹屋,一個苗家漢子在默默地扎著竹背簍。四周無人,我倆和他聊了幾句。這苗家人叫石德二,今年二十八歲,單身一人,兄弟分家後守著這九龍潭,靠出租幾條小游船生活,平生最遠去過附近的鎮子。

石德二告訴我們,這九龍溪兩岸的峽谷中,原來都是茂密的原始森林,人都進不去。八十年代初搞包產到戶,把山地全分了,人們把樹林都砍了燒成木炭出售,所以現在溪谷中再也見不到大樹了。這流紗瀑布和九龍潭大概就是砍樹那陣子發現的。

回到德夯村,到村口,小清租了一套苗族少女的服飾,頭飾、銀鎖、繡花衣褲、繡花圍蔸,逐一披掛起來,讓我給她攝影。於是苗家木屋的堂前,辣椒串下,村中小道,翠竹叢間,還裝做編竹背簍的模樣,喀嚓喀嚓,消滅了不少膠片。最後來到村中的接龍橋上,這接龍橋是座石拱橋,把小溪兩岸的苗家聯成一片。小清在橋上遇見一個苗族老太太,愁苦著臉,雙眼似有白內障,用苗話向小清訴說,似乎是無錢治眼。小清和老太太合了影,還給了她十塊錢,她倒是一點不客氣地接了過去。我們下了橋,問溪邊賣烤小魚串的人,這老太太是不是家境不好,那人說老太太家是村裡最富的,不知是真是假。

猛洞河

十月十三日上午,我倆上了去猛洞河漂流源頭哈妮宮的大巴。車子行駛在永順縣境內的山路上,路邊隨處可見土家族的木樓村落。這一帶是溶岩地形,不時能見到大大小小的“漏鬥”。土家族的墳墓樣式和漢族有很大區別,墓碑窄窄的,上部是揚起的對稱的翹角,墳墓越豪華,翹角的數量就越多。

不久,車子進入猛洞河邊的峽谷。公路一側是山壁,另一側是陡峭的河谷。小清從來沒見過如此險峻的公路,想看看外邊的景色,又不敢看。

十點多,到達哈妮宮瀑布。據介紹,猛洞河是酉水支流,全長兩百多公裡,漂流的主體河段是中下游,最為奇異峻美。沿河兩岸森林覆蓋,懸崖聳峙,河道時寬時窄,水流時緩時急,乘舟漂流,猶如在百裡畫廊中衝浪,有驚無險,被費孝通先生譽為“天下第一漂”。下游河面漸寬,水平如鏡,兩岸絕壁千仞,溶洞密布,野生獼猴跳躍其間,可乘大型游船沿河觀光。

我想漂一個全程,結果被告知由於天氣太冷,漂全程的人又太少,下半程的大型游艇現在沒有船班,只能漂上半程。

穿上救生衣,怪模怪樣地上了衝氣橡皮筏。這橡皮筏是兩個大大的橡皮柱聯在一起,人分兩排騎坐在橡皮柱上,一只橡皮筏可乘坐十余人。船工站在橡皮筏的後部手持竹竿掌握方向。我們臨時向船工打聽坐在哪個位置濺到身上的水花少一點,被告知是後部,於是我倆故意磨磨蹭蹭,坐在橡皮筏的最後面。

從哈妮宮瀑布出發,橡皮筏緩緩往下漂去。河中的水呈清碧色,異常潔淨。我們把腳浸進水裡,很奇怪,氣溫挺低的,腳放在河水裡卻不冷,是溫的。

哈妮宮瀑布下來是捏土瀑布,瀑布下有幾塊巨石橫亙在河中,被稱為三角岩。猛洞河沿途景點很多,還有猴兒望月、瀑泉探幽、豬頭峽、閻王灘、落水坑瀑布、夢思峽等。

兩岸不時有流泉彙入河中,然而不管是瀑布還是流泉,猛洞河兩岸的大小支流全部是來自溶洞的地下暗河,據說這就是猛洞河得名的由來。

猛洞河的迷人之處除了水質極清澈,兩岸保存完好的原始森林也是極為難得的生態景觀。河谷中植被茂密,古柳、水杉、銀杏、珙桐、金絲楠木等珍貴林木肆意繁衍。由於年代久長,河谷中古木森森,虯干縱橫。石灰岩地形受到溶水侵蝕,外壁再包上歲月流下的厚厚苔蘚,奇形異狀,如蛇,如虎,如蛙,如豬,如猴,如龜,如大像,如恐龍,妙處難以言述。

一路伴隨我們漂流的,有一種紅尾巴的藍紫色美麗小鳥,有時停在樹枝間,有時落在崖石上,非常活潑,船工管它叫“打魚雀”。

在猛洞河上平緩的河段,漂流者可以盡情欣賞峽谷兩岸的美妙風光。一旦進入湍急的險灘,諸如最險的閻王灘,橡皮筏如同從半空中直墜下去,漂流者的心好像失重似的忽地懸到了喉嚨口。我對小清說,這時最危險的是橡皮筏猛地“觸礁”撞到險灘裡的岩石,稍不小心人就會被甩到河水裡,一定要牢牢抓住橡皮筏上固定的繩索。當然,膽小的游客可以從河邊石壁上鑿出的小道繞過險灘,到下游再上筏。

沿途的瀑布以落水坑瀑布為最壯觀。在左邊山崖高處,一條“白龍”從暗河中洶湧而出,再散成數條“小龍”,直撲猛洞河谷。我們特意讓船工停下來,小清和我在此拍了此次湘西行中唯一的一張合影。

漂了差不多一半路後,河水漸漸地深起來,出現了幾個峽谷深潭,諸如豬頭峽、夢思峽。橡皮筏悠悠地搖蕩在幽靜的河谷中,兩岸是奇花異木郁郁蔥蔥,崖石間的滴水聲淅淅瀝瀝,如天外蛩音。潭水映出神秘的碧玉之色,深不可測。漂流在這樣的深山峽谷之中,宛如身處仙境。

午時過後,橡皮筏在河邊一處山石上臨時搭起的飲食攤停下,我們吃了烤紅薯和煮雞蛋,補充了熱量後,精神好多了。

下午繼續漂流,兩點鐘左右,在百鳥峽的上游上岸,乘上午來的車回王村。

王村

王村是湘西名鎮,屬永順縣。西漢時為酉陽縣治所,古有“酉陽雄鎮”之稱。八二年沈從文回鳳凰,湘西的地方學者問他,酉水流域那些地方值得去走走?沈從文在紙上寫下了:王村,裡耶,石堤溪,茶峒。王村名列首位,可見其在沈氏心目中的地位。不過大多數游客知道王村並非因為沈從文,而是由於謝晉。謝晉導演的反思文革的著名影片《芙蓉鎮》就是在王村拍攝的,《芙蓉鎮》使王村名揚天下,王村也因此改名為芙蓉鎮,不過當地人還是喜歡叫它王村。

從酉水邊的碼頭往上走,是一條幾裡長的青石板鋪成的梯子街,一直延伸到坡頂。我們昨夜住的旅館就位於老街上。可能對電影《芙蓉鎮》中劉曉慶賣米豆腐的印像太深了,今天早上一起來,小清就嚷著要吃米豆腐,於是要了兩碗,我吃著沒啥感覺,小清卻大叫難吃。急著吃是她,叫難吃也是她,這就是女人。

我們在碼頭附近找了一家家庭旅舍住下。房間正對著碧波粼粼的酉水,讓人心懷開闊。女店主姓向,土家族。我們讓她給我們炒了兩個菜,其中有一味“天下第一螺”,也就是大田螺,味道特別鮮美,我把它吃得一個不剩。這對我來說可是從來沒有的事,我們仔細翻檢,發現調料裡有罌粟殼。

在這家店的門口,我平生第一次看到了鱖魚,大多一只手掌長,在腳盆裡靈活游動。女店主說都是酉水裡捕上來的。相比之下,畫家筆下的鱖魚就太誇張了。

王村最具神韻的應該是酉水岸邊的古碼頭和老街兩旁的土家族木樓,但是很可惜,《芙蓉鎮》使王村一夜成名,也毀了這個千年古鎮。隨著旅游業的興盛,土家人手頭的錢多起來了,紛紛拆掉木樓蓋磚石水泥的新樓,用以開旅館飯店。他們不知道這樣做是在毀掉千年的王村,也在毀掉自己的飯碗。酉水碼頭再也找不到一絲古樸風貌,酉水岸邊的吊腳樓也所剩無幾。可見當地鎮政府在協調經濟發展中的無知和無能。

老街上湘西民族風光館內有一根“溪州銅柱”,有後晉天福五年(九四零年)楚王馬希範與土司彭世愁爭戰盟約的刻銘,有很高的歷史文獻價值。可是看這麼一件文物就要收五塊錢門票,也太奇貨可居了,便沒進去。

從湘西民族風光館往前,有一個叫楊耀奎的本地土家人搞了個所謂“土家文物收藏館”,進去看也要收費。我們到的時候楊耀奎一家正在吃飯,土家人好像不大用灶台,全家人圍著屋子中間的一個火堆邊吃飯邊烤火。小清覺得很奇怪,才秋天怎麼就烤起火來了?問他們冬天怎麼辦,沒別的事,也就是烤火。

楊耀奎的木樓是一座正宗的土家族吊腳樓,一面對著老街,另一面吊在王村瀑布旁的峭壁上,是觀賞王村瀑布的最佳觀景點。可惜現在瀑布已經斷流,而峭壁下堆積著厚厚的生活垃圾,大煞風景。

楊家的一樓擺了一些土家老木器,床,桌,椅,窗,以及一些木器構件。木家族的木雕手藝跟浙江一帶比就太粗糙了。樓上陳列了一些殘破的粗爛瓷器,簡直無法入眼,就這樣也能自稱土家收藏家,太投機了吧!

老實說,王村老街有幾段還保存了《芙蓉鎮》裡劉曉慶演的胡玉音掃街時的風貌,青石板路兩旁是矮矮的木樓,木板排門、臨街的長木櫃台均完好無損,有好些學生在畫速寫。但是保護的力度和急功近利破壞的速度比起來就太微弱了,到處是正宗劉曉慶米豆腐店,在門口拍張照片還要交錢。

我們努力把《芙蓉鎮》裡的幾個典型場景和典型建築物都找到,拍了幾張照片留念。在鎮政府門口的廣場上,《芙蓉鎮》裡開群眾大會的兩幢對稱高大的木樓依然矗立,但木樓上掛滿了“仙眠床墊”、“王三家具店”等廣告牌,可見這兩幢古建築還在為當地人的生活努力服務。我心裡很疑惑這些滄桑的木樓還能存在多久?

老司城

《永順縣志》載,老司城是溪州土家族彭氏土司政權的故都,曾有過八百多年的昌盛歷史。自清朝雍正七年(一七二九年)改土歸流,廢除了土家族世襲的土司政權,改由中央政府派遣流官進行統治後,老司城就逐漸衰落了。但那裡的文物古跡如祖師殿、彭氏宗祠、古墓群、石牌坊、石碑等,均保存完好,有土家族露天博物館之譽。

我們的車在馬路上走了沒一會,就拐到一條山道上。這路果然是名不虛傳,顛得人頭都暈了,幾乎沒有一寸路平坦,小清說這是她見過的最差的路。五菱小貨就這樣顛顛顛地往上爬,爬了大半個小時到了山頂,山頂上可以見到層層疊疊的遠近群山,總共有七八重,匍匐於腳下。下坡也是不停地顛顛顛著,路上的行人稀少,村莊也不多,可見這一帶的荒涼。但古人早就說過,愈是艱險而人跡罕至之地,愈是風光獨特可觀常人所未曾觀之景。

上山下山折騰了一個半多小時,五菱小貨在一間泥屋前停住。司機說,老司城到了,你們自己去玩吧,我在這裡等你們兩個鐘頭。我們轉過泥屋,哇!簡直是人間少有的美景。一灣碧水流過獨木小橋,在巨大的青石山崖下形成一條曲溪,溪邊古柳蒼勁,枝繁葉茂,沙灘上斜斜橫著兩艘小舟,好一幅“野渡無人舟自橫”的詩意圖!這司河的水如半枚碧玉環繞老司城而過,司河下游便是猛洞河。

一進村,真的是美不勝收,全部是正宗土家族吊腳樓,一間亂七八糟的房子都沒有。道路上鋪著粗圓的卵石,雞犬相逐,人煙稀少,寧靜平和中透出一種詭異氣氛。我趕緊舉起相機,喀嚓喀嚓照個不停。這裡不愧是八百年土家土司的都城故址,一派濃郁而純正的古樸風貌。

到村子中心,在一片荒草樹叢中,我們看見幾幢規模宏大的木樓。一問村民,原來這就是土司宮殿的遺存,難怪與村中一般居民木樓氣勢完全不同。右邊一幢二層木樓,坐北朝南,共有五個寬大房間一字排開。左邊的木樓有三層,坐西朝東,像一座了望塔,是村中最高的建築物。這兩幢木樓已經完全廢棄掉了,房中無一活物,門窗殘損嚴重,在死寂原野中任憑空穴來風,雨淋日曬,惟有巍峨的殘軀,顯示著昔日威嚴。

穿過兩棟木樓中間的草地,是一段台階。咦!你看,小清忽然叫起來。原來她發現在砌台階的亂石中,有一塊青石上雕刻著精美雲紋,這必然也是土司宮殿的遺物。

走上台階,迎面是一座高大的木門樓,大門緊閉,漆色完全褪去的木柱木牆木門木窗顯露出歲月滄桑。一個土家婦女在門樓腳下悄無聲息地坐著,我們從她身旁走過,她頭也不抬,眼神一片茫然。門樓前有兩只保存完好的古代石鼓,連底座足有一米多高,雲紋和鼓釘均精雕細琢,石鼓頂部還雕有一只銜環獸頭,顯得威猛逼人。我們從門縫中往裡張望,看到門內是一座殿宇,迎門是一塊高大完整的古碑,可惜在門縫中難以一窺全豹。古碑基座上放著一個打開的小學生書包,這殿裡顯然有人居住。

我們問那土家婦人這殿門能否打開,婦人含糊地說了幾句我們都聽不清的話,頭也不抬。沒辦法,我繞著這殿宇轉了半圈,發現左邊有一扇小門是虛掩著的,便和小清走了進去。這果然是個神殿,大殿神座上供奉著十幾個泥偶。當我們正在琢磨這是個什麼殿時,原先坐在門樓下的土家婦人走了進來,原來這就是她的家,也是兩百多年前彭氏土司的宗祠,殿上供奉的泥偶便是歷代土司塑像。我看這些泥偶都是新塑的,問了女主人,果然原先的塑像在文革中都被“破四舊”砸掉了。小清很納悶,文革怎麼連如此偏僻的山村都革到了?我覺得很正常,那是“祖國山河一片紅”的年代,不用講文革了,清朝遠在京城的雍正皇帝搞的“改土歸流”不也決定了這深山中土司政權的命運嗎?政治的力量是難以估量的。

我問這住在彭氏宗祠古宅中的土家婦人是不是姓彭,她說自己姓向。我又問村中彭氏後裔還有沒有,她說沒有了,“改土歸流”之後早都遷走了。現在,土司宗祠的廂房成了向姓婦人一家的灶房和臥室。姓向的婦人對我們挺和善的,但我總覺得這住在深山神殿中的土家婦人在眉宇間有一種對生存宿命的迷惘。

從彭氏宗祠出來,我們走進一條像溝渠一般的粗卵石道路。兩旁是高高圍築起的平台,平台上是土家村民的木樓宅院,圍繞宅院的是一叢叢繁茂的芭蕉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綠樹野草。村中雞犬之聲相聞,卻不見一個人影。

穿過村道,前面小坡上下來兩個背著捆得嚴嚴實實大青柴卷的小童,一男一女,搖搖晃晃地從我們身邊走過。後來我們知道,今天是周六,他們沒上學,便懂事地幫家裡干點活。

走上小坡,右邊田裡立著一塊古代的石牌坊,表面苔跡斑斑,古綠盎然,上面鐫著“子孫永享”四個大字。歷史是作弄人的,想當初這皇家御賜的牌坊是何等榮耀,到如今,彭氏子孫早已風流雲散,不知身在何處了!

再往前走就要出村了,我們拐進村口一戶孤獨的土家木屋,打聽土家祖師殿和歷代土司的古墓葬在哪兒。木屋裡只有一位姓魏的老者,他說祖師殿還要沿司河往下走兩華裡,土司古墓就在他家屋後的山坡上。

我們繞過木屋,在一片修篁翠竹中發現一對古墓前立祀的石馬,韁鞍籠轡,雕琢精致,周圍用木杆子簡陋地圈了圈,以示保護之意。我們在邊上兜了好久,卻根本沒有古墓的痕跡。小清說走不動了,我讓她到魏家木屋裡歇著,一個人繼續上山尋找。

沿著羊腸山徑我越爬越高,漸行漸遠。四周是旺盛的原始密林,雖然是下午,林子裡卻漸漸陰下來,颼颼的山風刺得人脊柱發涼。我感到一絲恐懼,但並不想放棄尋找土司古墓,繼續朝密林深處走去。忽然,空氣中飄來一陣野獸的臊氣,我緊張起來,回顧四周,毫無人跡,只有風搖樹葉聲。這湘西深山中會不會有虎豹之類的猛獸?理智告訴我這些珍稀動物已經極為罕見,萬一碰上可是個大新聞,但兩腿禁不住有點哆嗦,趕緊扭頭,按原路狂奔下山。

我氣喘吁吁地跑到村口的梯田邊上,忽然發現路邊草叢中露出一個可容一人爬行的深幽的黑洞。這分明是古墓的盜洞,踏破鐵靴無處覓,原來歷代土司的古墓葬就在村口。我仔細地察看了周圍的古墓,墓碑都不見了,仲翁石獸也沒有,估計早就毀掉成了村民造房的礎石了。令人最觸目驚心的是幾乎所有古墓都被盜掘了,從痕跡上看是近年新盜的,沿著山坡排列著一個個圓圓的盜墓黑洞,像是古代的幽靈張大了口向蒼天控訴什麼。

我湊近盜洞細看,這些古墓的內部結構均十分精巧,有許多磚砌隔牆和青石板將墓室分成不同區域,只是經過盜掘之後,殘磚碎石堆滿墓室,一片狼籍。我在古墓遺址旁邊的梯田裡,發現了一只胎質白皙施青釉的小瓷盂,有把已殘,口有缺,底露胎,不知是什麼器皿。瓷盂裡面積了一半的水,髒兮兮的,附滿了青苔。我隨手把它撿起來,走到魏家老者木屋門口時,把瓷盂放在粗卵石道旁的草叢中。

老司城最後的景觀就是彭氏土司的祖師殿了。小清一再問我兩華裡有多遠,我說只有一點點路,快走吧,否則天色再晚就更可怕了。

從村裡到祖師殿的路全部在山野老林中穿行,山徑崎嶇,十分難走。見走了好一陣還未到,小清又累又怕,埋怨我剛才為什麼不肯坐船,我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只能拖著她快走,不然天黑以後,連縣城都回不去了!

在爬高摸低緊走慢趕一陣後,終於到了司河岸邊。沿著臨司河的崖壁,幾百年前老司城臣民手植的一排古松蒼勁挺拔,每棵都一人難以合抱,綠蔭匝地,形成一條百多米長的古松甬道。我邊走邊忖,天台國清寺前萬松徑原先也應是這個樣子的吧?

穿過古松徑,拐了兩個彎,爬上一個坡,終於在林木森森的山嶴中跳出一角飛檐,老是走不到的祖師殿到了!我倆都長出一口氣。

祖師殿由兩棟前後相鄰的木結構殿宇組成,倚山面水,風光通暢,但大門緊鎖,氣氛黯淡沉寂,孤零零地坐落在老司城司河下流的叢林中。

我們轉到後殿,隱約聽到殿內有人語聲,便推開虛掩的木門,原來有兩個村民在同守廟人說話。見到我們進來,他們都有一點詫異,我估計這兒很長時間沒有外人來拜訪了。同他們攀談了一會,知道這兩個村民住在司河更下游比老司城更偏僻的山村裡。守廟人姓向,叫向盛德,一個樸實的土家族老人,見到我們來很高興,熱情地請我們四處看看。我打量了神座,原來這後殿已經改成供奉關帝神君的土廟了。我爬到樓上的木欄邊想試個鏡頭,守廟老人趕緊把木欄上晾曬的衣服全部收起來,盡管這些衣服對於我的鏡頭完全沒有妨礙。

我們請守廟老人把前殿打開,老人很快把前殿所有的門都打開了,殿堂裡空空如也,只有屋角懸著一口大銅鐘引人注目,鐘身上鐫滿精細的花紋。小清用手輕輕敲擊大鐘,聲音清越悠揚。向盛德老人介紹說這是口明代古鐘,文革中因巨大沉重難以搬動方逃脫煉鋼爐口幸存下來。

我們問守廟老人在這深山冷廟守了多少年了,有沒有子女,平時生活怎麼辦?老人說他今年快六十了,原先是養路工人,後來文管部門需要人在這裡守廟,他就來了,八六年來的,已經十四年了。老人一輩子沒結過婚,現在是孤身一人,平時就呆在廟裡,在周圍山坡上種點雜糧蔬菜度日。老人說,他八六年來的時候,一個月能有六十元工資,十四年過去了,現在一個月工資還是六十元,所以極少去縣城,一來縣城沒什麼親友,二來也開支不起。老人平靜地說著這一切,眉宇間有股淡淡的憂愁。

天色漸晚,臨行前,我塞了十塊錢在老人口袋裡,老人很激動,無論如何不肯接受,我一再表明自己的心意,老人才高興地收下。最後,我請老人站在祖師殿門口,拍一張照片留念,老人筆直地立在那裡,殘破的衣襟在秋風中飄搖,我透過相機取景框,看到的是一些蕭瑟與悲涼。

我和小清匆匆地離開祖師殿,不用回頭,就知道守廟的向盛德老人在久久目送著我們。

回到老司城村口,我口渴得如火燒一般,在魏老漢家討了瓢山水喝。離開時,彎腰去取放在村道邊草叢中的殘損小青瓷盂,突然,我拿起瓷盂的右手無名指一陣針扎一般的劇痛。我嚇壞了,難道給蛇咬了?不對,蛇咬沒那麼痛。是蠍子蟄了?還是蜈蚣咬了?我大腦中閃過很多種毒蟲的可怕模樣。你臉上的毛孔都豎起了,臉色鐵青呢!小清焦急地說,怎麼辦?

我火速衝進魏老漢的木屋,屋裡有幾個燒灶的土家婦女和剛才在路上背青柴卷的男女小童。我急急地將自己的遭遇說了,他們卻禁不住大笑起來,兩個小童笑得尤其歡。他們說,你是不是把手伸到草叢裡了?對啊,我心裡放松了點,納悶他們怎麼知道。你這是被“咬人草”咬了,他們說。這地方居然有“會咬人的草”,真是聞所未聞!

那被“咬人草”咬了要不要緊?我問。

沒事,痛一陣就好了,他們說。這痛“一陣”,我足足痛了兩天!

幸虧有驚無險!我們走時,我仔細地觀察了這使我大吃一驚又大開眼界的湘西“咬人草”,發現它其貌不揚,寬寬的葉子有點像南瓜葉,上面有細細的白絨,村頭道旁,比比皆是。

舊蓑衣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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