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遙遠的殷家灣--致我的爺爺奶奶

作者: 紅孩兒游記

導讀幾次提筆想寫我的老家—美麗的東錢湖旁,那個原本是漁村的殷家灣。又不知從何寫起,想是近鄉情更怯吧… 爺爺生前的最後幾年,一直想回去老家,但由於老年痴呆,只能零星記起東錢湖、莫枝、殷家灣這些片斷;我從小在爺爺奶奶家長大,在上海弄堂裡三層閣住了十幾年,和他們相依為命,他也是最喜歡我,希望我能帶他回去。但一方面線索太少;另一方面在他身體與脾 ...

幾次提筆想寫我的老家—美麗的東錢湖旁,那個原本是漁村的殷家灣。又不知從何寫起,想是近鄉情更怯吧…

爺爺生前的最後幾年,一直想回去老家,但由於老年痴呆,只能零星記起東錢湖、莫枝、殷家灣這些片斷;我從小在爺爺奶奶家長大,在上海弄堂裡三層閣住了十幾年,和他們相依為命,他也是最喜歡我,希望我能帶他回去。但一方面線索太少;另一方面在他身體與脾氣反復無常的情況下這樣做太冒險了。所以一直沒能成行。

幾年前爺爺於95歲高齡仙逝。爸爸終於下了決心去一趟東錢湖,尋爺爺也是我們的根。幾天後,他回來告訴我們,不僅是找到了爺爺的老家,還找到了我們的親戚—爺爺在家排行老五,現在當地還有他大哥那一支在;還給我們描述了東錢湖美麗的風景,非常感慨地說:“真該早些回去看看!”他還聯系好了墓地,由於當地已經規劃成風景區,因此我們的祖墳遷到了丁灣。

那年近清明的時候,我和妹妹、老爸帶著爺爺回到了他的故鄉。剛到殷家灣,就見嫫嫫--爺爺大哥的妻子已經在巷口等了,她八十多了,瘦小精干的寧波老太太的樣子。大家一起將爺爺送到了我們家的廟庵—入土之前先在這裡告知先祖的地方。擺放停當後,嫫嫫就帶我們穿過窄窄的石板路一路走到了家祠。小巷兩邊都是舊舊矮矮的房子,零星夾雜著幾幢通常能在農村見到的彩色馬賽克翻新過的。沿湖的宅子旁邊都有台階,走下幾步就是湖邊,大多拴著破舊的漁船。走過一個月洞門,眼前豁然開朗,就見兩面旗幡立在家祠兩邊,迎風飄搖;正面是石欄木柵,黑瓦白牆,進到朱漆大門,抬頭是“欽賜大通宣顯府”,左右木門上把守著兩位門神,煞是威武。旁邊還矗立著一塊石碑,刻著捐資修繕的名單。

家祠面向東錢湖,背靠平滿山,素有九進十明堂之稱,以其人文之勝載入地方文史。據族譜記載,我們的祖先來自河南滎陽,唐肅宗時官居中兵部尚書,右僕射(丞相)。因恥事兩朝,遂隱於杭州。到第五代祖麟,任明州錄事參軍自杭徙鄞,他的兒子以明經講學起家,成為寧波與豐、樓、史三姓並著的大家,易故居為“大通宣顯府”,額“慶襲槐堂”,這就是宗祠的由來,距今已有七百余年;到第十四代玖公,為避元兵,攜眷來到“東湖別墅”,即平滿山下殷家灣。

1950年起,祠由當地村隊接管,並成為養魚場的工場、倉庫,全祠文物損毀殆盡…直到1999年2月,在鄭氏宗親的多年努力和當地政府的支持協調下,宗祠終於歸還並開始募資修繕。講到這一段歷史,著實令人唏噓,正是老家的鄉親多年艱苦不懈的努力,我們今天才能有源可溯,並為我們的歷史感到驕傲。

進到祠堂,正面供奉著列祖列宗的牌位,嫫嫫勸我們不要拍照,恐對先祖不敬。她說這裡逢年過節的又可以看戲了,我們聽了也很欣慰。

走在這裡,有一種說不出的寧謚,可能是異鄉飄泊已久,忽而發現自已竟亦是有根的,在這清風時起的浩渺湖邊,在不時傳來的搗衣聲中,在手搖船的“依呀”聲、機動船的“突突”聲中,淘籮裝好了夾螺絲的“嘎蹦”作響中,在三輪車的“呤呤”聲中…時間停滯…沒有都市的喧囂,漫天遮日的灰塵,匆匆不知其所的步履,灰鴉鴉的人群…她就以那樣一種寧靜和博大的胸懷接納了我們。

很想在湖邊找一個舊宅子,到我老了也能做回歸根的落葉。於是問五阿哥,他說這裡已經規劃成風景區,湖邊的人家都要動遷,不可能有房子賣出來了。

之後的幾天,把爺爺安頓在丁灣。也是背山的坡上,前面是開闊的農田,自然是比不得東錢湖,但風水也已經不錯了。四阿姐就住在丁灣,我們去爺爺那裡剛好是從她家門前過。堂兄堂姐他們現在有些是在當地經商,有些在工廠上班,有些已經退休了;都是大大的嗓門,帶著濃濃的鄉音,十分爽朗熱情;我們都有第三代了(堂兄有的都有孫子了),直接升級成阿娘了…

空下來的時候,我們三個就從一條船換到另一條船,開去陶公島(傳說中範蠡和西施退隱在此),或是小普陀(傳說中孝子帶他年邁失明又一心向佛的母親來此供奉觀音娘娘的小島),或者干脆只在一望無際的湖面上聽時間流走,發呆…爸爸要趕回去了,他那時剛退下來,還在外面做工程。我和妹妹不舍得離開,恰好第二天又是觀音娘娘的生日,本想退了鎮上的旅店住到廟裡,但善男信女太多了,廟裡無法接待,回來的快艇上,一眼望見了水邊的萬金大酒店,就是她了。一清早,我們被機動船的“突突”聲和水鳥聲驚起,拉開窗簾一看,原來我們真是枕水而居。萬金是挑空架在湖邊,我們的房間,開窗正對著湖面。茶幾邊坐下,靜靜地喝茶眺望,看岸邊楊柳婆娑,湖上水鳥掠過,不由想起少年時讀到過的一篇外國詩歌《在湖上》,記不起其中的句子了,只記得大意是當年你和我在一起,在湖上泛舟,我至今記得你那時年輕的容顏,最後一句是“願那些山山水水都記得,他們曾相愛…”當年在西湖的小船上,我曾低吟過,對著湖光山色,對著初戀的夢中人,現在想來竟恍若隔世…

我們去了小普陀拜佛,小島三面臨水一邊連岸,堤岸上桃紅柳綠,太陽暖暖的,就一路閑逛過去,竟發現一個騎馬場,學生時代我經常會省下那一點點的零花錢,跑去梅隴騎馬,馬背上任意馳騁,感覺心在翱翔。老板硬塞給我一匹灰灰的矮到像驢的馬,它好像對我更不滿,不停地左衝右突,還是沒把我摔下來,結果它自己往路邊摔倒,把我直摞進水溝裡去了,一身的泥。

以後的幾年,幾乎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過去,東錢湖風景區的招牌漸漸打出來了,船夫都給收編了,以往五塊十塊,連快艇不過三十,都變成八十了;萬金變成了向陽漁港,只管飯不管住了;只有莫枝小鎮的河道和兩岸仍是靜靜的;再以後,湖邊建了很多別墅,一套都要好幾百萬,徹底斷了我退休後回來安家的念想。

去年奶奶84歲走了。我和爸爸又送她去了寧波,和爺爺一起。黃昏時分,坐在靜靜的湖邊,看著微瀾的湖水輕輕拍岸,默默中亮起的向陽漁港的燈,遠方的青山:記起那時送我去念書,車子開了,奶奶還在站牌下,用昏花的兩眼看著,本來就駝起的背越發的矮小,送爸爸去青島上大學,又輪到送我,那身影像是再背不動離別…後來工作了,也是反反復復,始終定不下來,這期間奶奶又沒少為我操心流淚。一直到結婚生了小孩,終於開始安穩下來,也終於可以照顧他們多一點了,他們也已經很老了。特意住得離他們很近,每次我回去看他們,給爺爺買點老酒蛋糕什麼的,他都是笑得天真爛漫;他也會突然跑來我家,瘦瘦高高的身竿挺得筆直,雪白的襯衫外老是罩著那件我給他買的羊毛開衫,還有那雙一塵不染的黑皮鞋。奶奶脾氣很強,她一力撐著這個家,不肯依靠別人,自己又一直在生病,總好像見不得別人好似的。在家也經常會罵爺爺,也會罵我。任我再怎樣小心翼翼,都好像會得罪她。所以我越來越覺得很煩,有時甚至都不想去看她了…送她回寧波之前,她的多年老朋友陳大姐也去世了,她住在忻康裡,我叫她忻康阿娘,小時候奶奶生病住院,她經常會過來看我,給我帶些好吃的;後來工作了,又頻繁跳槽,看奶奶成日憂心忡忡,她又去為我求簽,並說我將來一定會很好的,讓奶奶安心。七七那天,我到他們家為忻康阿娘送行,他家兒女都說奶奶常在她家誇我孝順呢。聽了心裡沉甸甸的:奶奶,為什麼您就不能當著我的面說呢,哪怕只一次。

我知道我做的不一定都好,但一定是最真心的,用我所能想到的方式盡力照顧兩老。最遺憾的是,當我終於有能力買下第二套房子,可以接他們搬出那個不安全的三層閣的時候,爺爺已經走了。

今年又到了這個時節。爺爺奶奶從年輕時離家到了上海,現在終於回家了,住在兄弟姐妹的鄰近,聽得到鄉音,聞得到熟悉的泥土氣息,一定很開心吧!再有就是也會想我了吧,我得去看看他們。昨天晚上打電話給四阿姐,托她准備些上墳的小菜。她也是很感慨,說如果爺爺奶奶沒能回來,大家可能一輩子都見不著呢!我想也是,是他們引我回家,他們在哪裡,哪裡就是家。

寫於二〇〇九年四月三日深夜


精選遊記: 寧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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